姜忱这两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只希望他伤好了以后,能够快些走。
次日一早,姜忱揉了揉眼睛,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昨夜看了大半宿的书,后来趴在桌上睡了一夜,这会儿脑子有些不清醒。
如往常一般,先是打水洗漱,山下的风裹挟着沁人的芳香,凉凉的山水扑面的瞬间,浑身打了个寒蝉。
“起来了?”游行舟推开房门,见她弯腰用冷水洗脸,斜靠在门前懒懒道。
“嗯,你也快来洗漱,等会我做饭,你给我生火。”姜忱看见他行动已如常人,转头吩咐他。
一切收拾完毕,游行舟坐在灶火前发了难,他用火折子点燃木头,可一撤去火折子,木头就熄了火,猛吹一口气,把他眼泪都呛出来了。
一旁的姜忱只怪自己大意,公子哥怕是连灶台也不知道是什么,怎么可能会生火。
“我来吧。”游行舟见她说话,揉了揉被呛到的眼睛,退到她身后,见她三两下就点着了火。
“下次我就学会了。”他低头看姜忱,一脸认真地说道。
“嗯。”
食材实在有限,姜忱掌勺简单抄了两个素菜和一盘鸡蛋,招呼游行舟拿碗筷准备吃饭。
游行舟几日相处下来,受了对方太多的好,这会老实地跟在她身后端菜。
几个饭菜被安置在大堂的饭桌上,姜忱看着坐下的游行舟说道:“吃完饭你就早点走吧。”
话落,游行舟咬紧牙关,恶狠狠地望向她,脸色冷了下来,“就这么想让我走?”
“你受了伤,家人应该很担心你。”姜忱见他脸色不好,避重就轻地说。
总不能说,家里面太穷,养不起你吧?
姜忱日常要忙功课,明年赶考的盘缠还没有攒够,一个人活得已经很辛苦了,哪有精力再照顾一个人。
察觉到游行舟兴趣不高,两人相对无言,安静吃完饭后,姜忱背着书笼要去私塾上课,想着几天过去,先生应该气消了。
谁想,游行舟一直跟在她身后,姜忱不说话,当做没有看见。
他跟在姜忱身后越过山头,望着前方的人脊背挺直,“你这是要去哪里?”游行舟走到姜忱身边,出口问她。
“读书,入朝为官。”姜忱平静地回他。
游行舟无意挫消她的积极性,随口道:“当朝可没有女人为官的先例。”
“你错了,国家没有一条律法严禁女子入朝为,况且先皇明鉴,准予女子入仕。”
游行舟转念一想,还真是。
“为何不寻一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平淡过完一生也算是幸福圆满。”
姜忱抬眸望天,露出的脖颈细嫩而脆弱,浮云映在眼底,巍峨群山随着云雾时隐时现,她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吸引了游行舟全部的视线。
“因为不甘。世人称女子目光短浅,却独独要她们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男子主外,妻妾成群、流连风月场视为绵延子嗣,引人争相模样,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游行舟目光微动,眼前丘壑连天的青山,已有动摇之势,身侧的手因她的一番话微微颤动。
“我要为全天下的女子寻一条路,”
若说之前游行舟是佩服她的擅忍,这会儿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气魄。
镇上的私塾距姜忱的草屋隔了一座小山头,她这几年上山下山已经习惯,可游行舟伤势刚见好,跟着她走了大半时辰也没有喊累。
姜忱回头见游行舟行动自如,心想,下了山他应该就会离开吧!
果不其然,下了山,两人背道离开,心中有些可惜,还没有来得及问他姓名,但两人本就是萍水相逢,而且他一看就不是镇上的人,此去一别,应当是再不相逢,也给她减少了许多麻烦。
姜忱走近私塾就瞧见门口蹲着的宁致远,背对着她,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你看什么呢?”
“你怎么才来?小心先生又要罚你。”
两人闲扯几句,拌着嘴走到座位。
席下的学童见二人走近,纷纷递了个眼色,回了自己的座位。
“有的人啊,就是个土包子,说什么为民请命,还真以为状元是那么好考的,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灌入姜忱耳里,故作的阴阳怪气逗得不少人捂嘴偷笑。
宁致远最受不了他挑拨,怒骂道:“胡一鸣,少在那里说风凉话,自己大字不识几个,还在这丢人现眼。”
胡一鸣拍着桌子站起身,他身形肥头大耳,夹在两张桌子间险些站不起身,宁致远嗤笑出声。
“你是姜忱的看门狗吗?她都没有说什么,倒是你见人就咬。”胡一鸣丢了气势,涨红着脸胡言乱语道。
少年人最经不起刺激,宁致远此刻恨不能手撕了他,怒火烧红了眼睛,撸起袖子就要挥拳揍他。
一旁的姜忱眼疾手快地拦下他,“别打架,过会儿先生就要来上课了。”
“你别拦我,我今天不打死——”宁致远奋力拨开姜忱的手,一个劲地往前扑。
“我倒要看看你要做什么?”突然林鹤年迈着步子走到亭子里,知趣的学童如猫见老鼠一般,迅速地盘腿坐端正,目视前方,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明年开春就要科考,如今还在这打架斗殴,这是觉得自己学业有成,明年榜上有名吗?”
几人大气不敢出声,灰溜溜地坐回座位。
“今日我们临堂小测。”林鹤年掏出戒尺,绕着凉亭四周监考。
日头又毒了几分,铃声敲响的时候,学生都停了笔。
众人窸窣一阵收拾纸笔,宁致远叫住了姜忱,“等会儿去我家一趟,我爹昨天上山猎到两只兔子,给你拿一只打打牙祭。”
姜忱下意识拒绝,“不用了,我前天在山上放了个捕兽夹,些许能抓到兔子。”
两人肩并肩向外走去。
“姜忱,等一会儿。”林鹤年在身后喊了一声。
“你先回家吧,我去看看先生。”说完不待宁致远反应,转过身向林鹤年跑去。
林鹤年收拾好答题纸,用砚台压住,看向立在一旁的姜忱。
五年前,姜忱不过八岁,哭着说要拜他为师,要入朝为官,他心怜姜忱无父无母,又比寻常小孩更能吃苦,功课也很用功,长此以往,他也更加严厉。
他深知姜忱立场坚定,非一般人能够动摇,这蜿蜒的群山是关不住她的,终究是要离开成就她的一片天地。
林鹤年掏出准备好的行李,一身新裁制的衣裳和百两盘缠。
“这些东西你先拿着,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一声。”
因着前几日顶撞老师,今天瞧着他,心里仍惴惴不安。哪曾想老师还给她准备了那么多东西。
姜忱连忙摆手,“老师授我诗书,学生已然心生感激,若是再收下这些东西,来日难以报答,况且我已经攒够盘缠,这些东西老师还是收下吧!”
深知姜忱的脾性,林鹤年叹了口气,“若是有什么难处,你且书信告知我,莫要平白受了委屈闷在心里不与旁人说。”
“师父教诲,学生不敢忘记。”姜忱低头拱手作揖。
“天色已晚,早些回家吧。”
见人已经走远,林鹤年惋惜地摇了摇头,“为何偏生是个女子。”
“女子怎么了,我瞧着倒是比天下的男人不知多了多少魄力。”一个声音打断他的呢喃。
“你怎么来了。”林鹤年转过身,视线穿过凉亭,对上树下站着的人的眼睛。
鹿溪山背手而立,身着素衣单衫,三千白丝 仅一玉冠绾住,风过鼓起他宽大的衣袍。
“怎的,我不能来吗?”他走近几步,端着仙风道骨的姿态,“我来看看昔日的林尚书如今可安好。”
“哼,不牢被贬的鹿知县挂念,你一介朝廷命官,比我这个告老还乡的老夫子还得闲,还真是同人不同命。”
鹿溪山听他阴阳几句,也不生气,嘴角仍挂着浅笑。
“前些日子游大人来信,可我派人去寻,只发现原地有打斗的痕迹,恐怕会有不测。”
林鹤年蹙眉问:“那游行舟在京城里喝酒纵马,好不潇洒,一个风流浪子怎会来这偏远地方。”
鹿溪山回他:“游行舟虽是庶子出身,早些年间敛藏锋芒,今朝已成皇上亲封的御史,手中握有实权,断不然同日而语,可见城府也是极深的。听闻他领旨剿匪,但手下人露了风声,遇刺后失了踪迹。”
“暂且不说他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是,他能在游府当家主母眼皮子下平安顺遂小半生,如今还手掌群臣弹劾之权,可见还是有些本事的。”
听此,鹿溪山嗤笑,带动眼角的细纹,“还真是偏心,若今日遭遇不测的是你那学生,你还能这般云淡风轻。”
往昔回忆如同发皱生霉的典籍,细细辨认已然不能辩出全貌,个中辛酸苦楚唯有当事人铭记心底。
林鹤年挺拔的肩膀霎时弯了下去,拖着沉重的调子,“她孑然一身立于天地,唤我一声先生,我定是要保她安然一生的。”
鹿溪山嘴角上挑,“我与你相识已有大半 生,怎么从来不知你是心善之人。”
“溪山,我欠她的恐怕这辈子都不能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