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

    刚看见怡和殿的重角飞檐,守在门边的青荷已匆匆迎了上来。玉染原本在晏泠音身后打着哈欠,瞥见青荷的脸色,又硬生生把哈欠忍回去了。

    她知道青荷姊姊向来心细,殿下有没有私自溜出宫去玩,她总是扫一眼便能看出来。而殿下自然是怪不得的,到头来又得逮着她,不轻不重地埋怨一顿。

    可她也不是有意偷懒的,殿下不让她跟着,她就算再想出宫,也不能厚着脸皮蹭上去啊!

    在镜华园扑了一日蝴蝶的玉染瘪了瘪嘴,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攥紧。她袖中还藏了只拿鼠曲草编的草盒,盒里盖着她好容易才捉到的蛐蛐儿,方才闷了它一路,也不知有没有把它憋坏了。

    谁知她手一动,那蛐蛐福至心灵,“唧唧”地叫了两声,在这暮色四沉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动听。

    她一下子不敢再去看青荷的脸,丢下一句“殿下饿了我去给殿下备晚膳”,便逃也似的钻进了怡和殿。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编得极其细致的草盒。

    晏泠音先轻声笑了起来。玉染这个谎撒得不高明,但毕竟是因她而起,她有心帮着圆一圆,便也跟着往殿中走,顺口问青荷道:“母妃可歇下了?”

    青荷这才收了她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应道:“娘娘刚进了药,现下应当去佛堂了。”

    淑妃礼佛虔敬,每日都要诵上两个时辰的佛经,其间不喜旁人打扰。晏泠音点了点头道:“那便罢了。”

    她兴致不高,青荷显然也察觉到了,犹豫片刻便转开了话头:“午后有宁寿宫的宫人过来,说是请殿下明日申时去一趟。”

    “宁寿宫?”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晏泠音微微皱眉,下意识道,“皇祖母找我?”

    当今皇太后是陛下的嫡母,但同陛下并不亲近。当年淑妃入宫之时,母子间还闹过一场,这是整个后宫都知道的事。怡和殿无论盛时衰时,都受了不少宁寿宫的冷眼。晏泠音不是迟钝的人,即便在很小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这位皇祖母不喜欢她的母妃,连带着也不喜欢她。

    十几年来,她踏进宁寿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一些避不开的节庆日上才去走一趟,像这样被太后单独召见,还是头一回。

    “宫人可有说为了什么?”

    青荷也觉困惑,摇头道:“未曾。”

    事出反常,晏泠音不信她那位高傲的皇祖母有找她聊天的雅兴,但她隐约记得,太后的母家崔氏与谢氏交好,而她要嫁的那位泾州的小将军,正巧姓谢。

    如此……明日这场会面的目的,也不算难猜。

    晏泠音自嘲地笑了笑。她不愿再细想下去,放慢脚步,嘱咐青荷道:“我今日在西阁用膳,把前年埋的酒拿两坛来。”她已料到青荷会反对她饮酒,跟着便补了一句,“倒是好酒,埋了几年,再不喝可就喝不上了。”

    果然,青荷听了这话只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天气闷热,西阁虽敞了门窗,却仍积了满室未消的暑气。好在后窗下是大片将开未开的滴翠莲,花池上时有风过,凉丝丝的,还挟着清淡的甜香,让人心情畅快不少。晏泠音在外面跑了一天,着实有些饿了,却不急着动筷,只慢慢地斟酒,慢慢地喝。

    真是奇怪,她明明没有想任何人、任何事,那满池青翠的花叶却在她眼前浮动起来,隐隐绰绰地,化作了大片枯死的菩提树。

    菩提树下有满身血污的人影,她看不清。

    “青荷,”她晃着手中的杯盏,轻声道,“你记得这酒的名字吗?”

    玉染饿得狠了,在一旁狼吞虎咽,并没注意她们的对话。青荷瞥了她一眼,也轻声道:“奴婢记得,是玉堂春。”

    她一直在给晏泠音夹菜,劝她多少吃一点,别只顾着喝酒,自己却没吃什么。晏泠音望着她笑:“它还有个名字,叫南阳米露,因为它产自南阳。先生走前同我说,他好些年没回南阳了,想再喝一盏家乡的米酒。”

    青荷一时说不出话,眼圈已经红了。

    “京中都说先生从不饮酒,朝官们有时私下聚一聚,也从来不敢喊先生。谁能想到,先生临走之前,却惦记着这口南阳的酒呢。”

    “殿下……”

    “青荷,”晏泠音望着杯中半透的酒液,声音平平,“是我对不起先生。”

    “殿下说什么呢。”青荷下意识地反驳,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本想着殿下喝了酒能开心些,怎么反而说起糊涂话了。奴婢就记得,杜老先生可看重殿下了,说自孝明太子殁后,殿下是这一辈中最勤苦、最聪颖的。”

    她扮了男装入东云台,皇帝是知道的,当然也授意了杜慎。淑妃盛宠之时,或许不只是杜慎,满朝都曾琢磨过圣意,猜梁国要出一个皇太女。毕竟晏瞻死后,储位无故空悬数年,不少人说,那是陛下给淑妃的孩子留着位置呢。

    晏泠音嘴角泛起浅浅的笑:“话是这么说,先生可没少罚我,我在东云台罚的站,恐怕比台中公子加起来的都要多。”

    青荷见她笑了,心中才稍稍放松了些,附和着道:“老先生是盼着殿下成器呢。”

    话音未落,晏泠音唇边的笑已消隐不见。她闷不做声地又喝了半盏,便朝两人道:“我想一个人坐会儿,你们先下去吧。”

    些微的酒意涌上来时,她脸上发热,起身走到了窗边。菩提树焦枯的巨大影子仍半隐半现地罩在莲花上,像驱不开的迷雾。晏泠音忽然想起了昨夜梦中的血栀,还有今日在吕家见到的槐木……这些事都是巧合吗?这样凑巧地发生在杜慎的忌日?

    在宫中生活久了,人总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会无故心慌亦或无端心喜。晏泠音将窗扇阖上一半,想自己可能是醉了。

    可偏偏头脑还那样清明。

    琴声是在这时响起来的。不知是谁借了夜幕的遮掩抚琴弄弦。晏泠音倚着窗听了一阵,心念微动,不自觉地把窗扇又推开了些。

    弹琴者显然情绪不高,弦音低而呜咽,似泣似诉,初听还不觉得,听得久了,连脏腑都跟着翻滚起来,被琴声勾得揪成一团。宫中本不该有这样的哀音,待晏泠音回过神来,想辨别它的来处,但一曲已歇,此后暮色寂寂,那琴声再未响起来过。

    可她认得这首曲子,那是《南阳景》,和她喝的这坛酒一样,来自杜慎的家乡。曾几何时,她同江渊然一道给杜慎过寿,两人还合奏过几次。只是《南阳景》原本的曲调欢悦流畅,奔涌如化了冻的春水,今日却被人改得变了调,低徊哀婉,仿佛霎时就入了深秋,以至于她乍听之下竟没立刻认出。

    是谁,在今天这个日子弹奏《南阳景》?

    曲中的情绪虽然被压抑过,但并不难听懂,尤其是对晏泠音来说。凄厉、哀怨、不甘……那样沉重的心绪被细细密密地织进了琴音,又以那样轻盈的形式发散开来。她几乎能够肯定,琴师在思念一个人。

    那个人也来自南阳吗?琴师对那个人,也怀着如她一样的愧疚吗?

    晏泠音早就知道乐音能唤起人藏在最深处的东西,但当她感到面颊发凉,伸手去抚时,还是吃了一惊。

    她很久没真正流过泪了。

    *

    第二日,晏泠音没有去秘书阁,而是依言前往宁寿宫。走到半路,却被意外地耽搁了一阵。

    她遇到了晏憺。

    镜华园里花木郁郁,小皇孙仗着个头小,身子灵活,钻来钻去地和一大波宫人玩捉迷藏。他笑得开心,老远便能听见,只是苦了身边的宦官宫女们,又担心他磕了碰了,又怕惹他生气,只能边气喘吁吁地跟着跑边小声央求:“殿下慢些……”

    他是晏瞻唯一的儿子。当年太子妃听到白水河的噩耗后肝肠寸断,强撑着生下了晏憺,没过多久便随太子去了。太后一直宠爱晏瞻,也挂心曾孙,便将他接入了宫,养在自己膝下。

    可即便有太后的精心教养,晏憺身上还是逐渐现出了异样。他刚生下来就没有哭声,长至三岁才将将开口叫人。后来,流言在宫内宫外皆不胫而走,都说这位皇孙天生便是痴子。

    或许是太子妃孕中伤心太过,气血有亏的缘故。

    生在皇家的痴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这确实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了。皇帝因了怜悯,时不时会过问几句,太后也尽职尽责地照料着,多年来从未出过纰漏。

    不知今日带晏憺出来的是谁,乳母桂娘,还是太后手下那位掌事宫女?

    晏泠音眯起眼在草木间寻觅着,却望见了一个不曾料到的身影。

    那人个子极高,因而比一众宫人们都要显眼。他裹着玄色的罩衫,半张脸隐在银白的面具之下,正低着头在看晏憺,唇边有浅淡的笑。

    苏觅?他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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