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

    他说得那样自然,任谁听了,都会觉得那是长辈温情的关怀。担心她的身体,维护她的自尊,闭口不谈她不愿提及的那些隐秘。他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从来都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绝不越过那条泾渭分明的线。

    可他又每每站在界线后冲她笑,轻声说阿婉,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很开心。

    崔婉的衣袖上还沾着病人的血,极深的红,像一枚锈蚀的铁片。她垂眸看向那片污渍,眼前出现的却是牢房里吕绍的脸。他的情况很不好,并不像她方才说得那样轻松。她用的那些药,扎的那些针,不像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倒像是将他送进了更多的折磨之中。

    她有时也会困惑,自己是不是做了这方牢狱的帮凶。

    “没什么好瞒着叔父的。”崔婉摇了摇头。或许是近日琐事太多,她也有些乏累,才会被吕绍的几句质问扰乱了心思。那些不重要的惶惑,不值得说给崔含章听。

    她不说真话,崔含章也没有逼她。他熟悉这个侄女的性格,要她敞开心扉并不是容易的事,太过急迫只会适得其反。他和她一道放缓了步子:“那样就好,不过是我闲操心。还有一事要告诉阿婉,我来时听闻,江少卿昨日搜了殷尚书的家宅,还带走了一位老仆。”

    崔婉的脚步微顿:“吕主簿不是已经招认了吗?为何还在搜证?”

    “囚犯虽已认罪,却还未结案,江少卿确实有权继续搜证,可真要细究起来,我也替他捏了把汗。”崔含章侧过脸看她,“许久没问阿婉功课了,不妨就此事考论一番,你可知他这一步险在哪里?”

    崔婉凝神片刻,轻声道:“私心。”

    他对殷禹的不信任太过明显,偏偏在明面上,殷禹是最不可能加害女儿的人。这让人很难不去怀疑,他江渊然是否在挟私报复。

    “不错,”崔含章赞许地微微颔首,“他江恪回难得冲动,近来却有些冒进了。我再问你,不提出身,不提才学,他是凭何当上了大理寺的少卿?”

    “……凭陛下爱重?”

    “是,也不是。”崔含章眼中的笑意愈浓,“更凭他敢和江家翻脸,在毫无靠山的情形下入朝为官,用之易,弃之也易。他是个下过狱的文人,年纪又这样轻,却已经官居六品,手中还握有审刑断案的实权。即便他科场得意,是个十八岁便中进士的奇才,即便他三年来的考评记录皆是优异,可这样的升迁速度,未免也太不寻常了些。”

    崔婉似在沉思什么,而他无声抬手,驱走了一只欲歇在她发上的斑蛾,这才继续道:“他走的非但是条险路,说得明白些,几乎是条死路。他要做陛下的纯臣,就得摒弃一切私情,更不能踏进党争。可这件事哪有那么容易?不只是他,还有宫中那位公主殿下,外面传她背弃师恩,指认同门,但你知道她曾做过什么?三年前我尚在户部历练,恰好探得些消息,殿下她心窍玲珑,又颇有自信,想要查国库的账呢。”

    他对上了崔婉讶然的目光,慢慢把话说完:“阿婉,你这样聪明,定然能看出来,东云台是潭深水,任谁走过都要沾一身湿泥,殷尚书不就是吃了它的亏?你要做什么,叔父不会干涉,但叔父必须提醒你,江少卿,还有那位殿下,都是太过危险的人,最好是保持些距离,莫要亲近。”

    眼看着就要行到岔路,他再度抬手,轻揉了一下她的发顶。

    “不过你向来有主见,我也放心。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着人说一声便是,叔父都在。”

    崔含章走后,崔婉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一条柳枝垂下,不偏不倚地扫上了她的鼻尖:“人都走远了,怎么还在发愣?”

    她被那点痒意闹回了神,不觉笑道:“你的轻功倒是越发精进了,唬人的功夫也是。”

    白行也从梢头轻盈跃下,嘴里还衔着翠绿的柳叶:“那是我不忍心打扰你们相谈,换成朗哥哥,你试试看。”

    “阿行,”即便知道她在玩笑,崔婉仍正色道,“朗兄不是那样的人。”

    白行也扔了柳枝,神色有点懒懒的:“你是没见着我在家的时候,隔壁小孩儿摘了花来送我,我……大哥差点给他轰出去三里地。那一位又是送点心又是献殷勤,朗哥哥要真知道了,啧,我都不敢想。”

    崔婉被她逗得笑了一声,但很快,两人都沉默下来。白行也的那声大哥听得她心里酸涩,而小姑娘虽然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若真不在意,又为何偏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呢。

    一阵难耐的静寂过后,白行也忽然出声:“婉姊姊,我接到夏老伯了。”

    崔婉心中一凛,郑重道:“阿行,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谢我倒不用,”话题转开后,那种玩世不恭的气度又回到了白行也身上。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解了发带开始自顾自地编小辫儿,“我要桃源居的乳酿鱼,上仙坊的蜜汁藕,雪苑楼的葱醋鸡……呀,差点忘了说,”她一手灵活地绕着结,一手伸去怀中掏摸,“朗哥哥来信了。”

    泾州和宛京之间传讯不易,谢朗不愿走邮驿,既是嫌它太慢,也因他寄来的多是私信,若被官府盘查反倒麻烦。他又信不过寻常禽鸟的体力,因而每回传书,都用那只他亲自喂养的花梨鹰。这种边地的猛禽在京中未免惹人眼目,谢朗便教它先去城郊寻白行也,再由她将信带给崔婉。鹰叫流夜,脾气又狂又傲,正和白行也臭味相投。一人一鸟到处疯玩,不小心惹了事,总是崔婉去给她们兜底。

    “这回信里说了什么?”白行也编完最后一根小辫儿,偏过头去看崔婉,“婉姊姊,你怎么……脸色不好?”

    满目墨色在纸上流泻,飘如游云惊龙,是崔婉再熟悉不过的潇洒字迹。可她却闭了闭眼,拧着眉重新读了第二遍。

    “还要寄些先前的药去,”她喃喃道,“朗兄……受了伤?”

    *

    晏泠音离开时已是第二日。她走前苏觅仍未醒,面上潮红半褪,睡得极沉。季问陶说他这回牵动了旧伤,怕要睡上好些日子,她没有多问,只把那瓶被苏觅拒绝的丸药留下了,连同他赠与的金疮药一起。

    阿承看着她欲言又止。

    “鬼杀刀,我此前亦曾听闻,却没想到能有拜见的机会。”晏泠音等他收了瓷瓶,这才道,“阿承同这位姑娘既有交情,不知可否帮我引见。”

    魏收在旁边没忍住笑了一声:“晏主有所不知,这小子还没被打够,就算晏主不去,他自己也要摸过去的。”

    阿承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他跟他主子一样面皮薄,此时从脖子红到了耳根,嘴上却并不饶人,拖长了声音讽道:“也不知道是谁不、够、格。”

    晏泠音已习惯了他们吵嘴,此时听着倒觉心里松快。她看了一整夜的雨,守着那件换下又洗过的外袍沥水,在这小小的居室里生出了令人烦闷的无力感。她受制于人,受制于天,甚至受制于身上这套半干不湿的衣裳。但现在,她仍然要带着那些桎梏往前走,正如她仍然要穿着湿衣回宫一样。

    她在极短的一瞬羡慕过那两个人,像隔着深崖朝对岸投去的遥遥一瞥,随后便收了眼,亦收了心。

    “走了。”她转过身,没有再往门内看,只淡淡补了一句,“我和你家公子的账还没算完,后会有期。”

    回宫的路上没遇到阻碍,晏泠音交了勘合,足下不停。昨日的暴雨将一切都洗得明净,朱墙映着琉璃瓦,亮堂得好似没有半点暗影。她绕着水洼往怡和殿走,正想着该如何同母妃解释,抬头时却在树影间看见了女子清瘦的背影。她跪在殿前,背挺得很直,头却低垂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是认罪的姿态。

    晏泠音怔了一瞬,随即便疾步走去。在女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前,晏泠音已拂开衣摆,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她的身侧。

    “殿下?”青荷下意识惊呼出声,跟着立刻掩住了唇,相当紧张地往殿门处扫了一眼,“殿下怎么……现在才回来?”

    “就当是我贪玩。”晏泠音也跟着她往殿门看,“是母妃罚你的?要跪多久?”

    “娘娘没说……”青荷说到一半就止了话头,转而催她道,“殿下先起来,跪在这儿,娘娘见了只怕更气。”

    “你也起来,”晏泠音不依不饶,“犯错的是我,该我去向母妃请罪,罚你是什么道理?青荷姊姊,小时候我闯了那么多祸,母妃也没迁怒过你,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问得急,一来是要堵青荷的话,二来也确实心惊。温敏性子极软,晏泠音从未见她拿旁人出气,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青荷,是她当年指给女儿的贴身侍女。

    难道她出宫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晏泠音望着青荷的眼等她回答,她们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清青荷发颤的睫羽。但下一秒,宦官尖细的嗓音却从背后遥遥传来:“公主殿下,圣上有请!”

    那一声惊醒了尚在恍惚中的青荷,她忽然拉住了晏泠音的手臂。晏泠音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反握上她的手,带着她一起站了起来。两人回身时,来传话的李德昌已到近前。

    “还请公公容我更衣,稍待片刻。青荷,给公公奉茶。”晏泠音已定了神,说得不急不缓,仿佛方才并未在殿前跪着,“公公,不知父皇唤我所为何事?”

    李德昌不过四十上下,却已在御前承了二十年的恩宠,是个平日难得一遇的红人。他生得面皮细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人一番,嘴角扬着,阴鸷的眼中却没有笑意:“茶便不必了,还请公主尽快,诸位大人可都在雍平殿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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