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峰，别仙台，剑仙居处。

    这边做完春雨楼任务的水无痕，绕远路取道香炉峰，驾轻就熟般上山。

    自春雨楼发布诛杀剑仙的梧桐令，这是第七个年头。

    那年梧桐令出，赏金没有数字，而是一部剑谱，一柄剑。

    无一剑，是剑仙的剑。无一剑法，是剑仙所创剑法。

    没错，这梧桐令是剑仙自己去春雨楼下的。

    梧桐叶上这样写：

    「凤无焱，剑法独步天下，已无人可论剑，如今只求一败。」

    谁若能在剑法上赢个一招半式，剑仙将无一剑拱手奉上；

    谁若能在别仙台与剑仙打个痛快，无一剑谱便是谁的；

    谁若能将剑仙诛杀，剑仙的全部修为任君拿去。

    无数武林豪杰铩羽而归，水无痕也是其中之一。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月西洲上梧桐树下梧桐令早已变更内容，水无痕每一次做完任务，都还是会登上香炉峰，站在别仙台前执剑拱手。

    男子一袭黑衣，衣袂翩飞，狂傲之色隐在眉宇间：

    “八仙教大弟子水无痕，领梧桐令来请教剑法。”

    别仙台前古树参天，台后是万丈深渊，水无痕来时，叶参就躺在这树上睡大觉。

    什么枯叶城少城主，什么武林年轻翘楚，到了师父这儿，叶参就是个看门的。

    看到水无痕又带着一身的伤来到树下，七年了，他已见怪不怪。

    叶参探手入怀，取出白玉面具戴上，翻身落下来，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

    两人老朋友一样寒暄。

    “来了啊。”

    “来了。”

    白玉面具是为了挡住脸，那真是扎扎实实的挡，整张脸严丝合缝地盖住，甚至压的人声音都变了。

    叶参怪声怪气地揶揄道：“这是去了哪里，被谁打得这般狼狈？少了一只眼睛，武功也退步了。”

    水无痕肩上深可见骨的刀痕，那里血已经止住，只是看得出处理得非常潦草，敞露着的皮肤已经发黑。

    “对面用了点毒。”

    话说的轻巧，语气却明显发虚，能撑着上这险峻的香炉峰已是奇迹，恐怕不是一点儿毒的问题。

    叶参摇头：“想不到‘声名赫赫’的八仙教，也要如此辛苦。”

    “不是声名赫赫，是臭名昭著，注意你的用词。”

    都这样了，水无痕还在纠正。

    但他已然支撑不住，单膝跪地，用剑撑着，咳嗽一声：“没办法……咳咳……教中上下开销大，还有师弟师妹要养活。”

    叶参看他身后，三道人影像鹞子一样飞上别仙台，围攻之势将二人包围。

    叶参也不再多言：“那，老规矩？”

    水无痕抽出剑来：“老规矩……”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只叶参一人听得到：“这次还得劳烦你快点，教主消息，小师妹领了梧桐令要去劫枯叶城叶什么参的亲……我得快点下山去助小师妹……”

    说完，往前象征性地轻挥一下整个人便直直躺到在别仙台上。

    隐在面具后的叶参，听到自己的名字一顿，随后暗叹口气。

    你倒是信任我，却不知我就是那个叶什么参。你们教一个要劫我的亲，一个还要我救，真是没天理了。

    叶参早就发现了，八仙教的人忒会钻孔子，心眼多且抠门儿得光明正大。但是无法，师父立下的规矩就是规矩。

    这规矩是什么？

    规矩一：凭梧桐令来挑战剑仙者，得先赢看门的，之后才能一见凤无焱。

    规矩二：被“看门的”打倒者可以得神医医治，不用诊金。

    规矩三：只要站上别仙台，就默认是挑战者，只要是挑战者，就不能与其他挑战者起冲突。

    这水无痕自从知道了这个规矩，自第一次挑战后，每一次伤重难治，且被围追堵截，就跑来香炉峰别仙台，喊一声“八仙教弟子前来讨教！”

    然后打都没打就直接晕倒，被送去神医那里舒舒服服养伤，剩下的追兵交给叶参来解决。

    此时，白玉面具后男人长身肃立，对着那三个游移不定的追兵说道：“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

    七年前。

    枯叶城少城主还只是个十三岁少年。

    世人都惋惜剑仙惊世武功却不收弟子，实际上叶参已经在香炉峰呆了八年。

    五岁被秘密送上山，认了剑仙做师父。剑仙凤无焱脾气非常之好，只是不太会当人老师。

    两人初次见面时，看着五岁小童，凤无焱低头，笑眯眯中还有一丝无奈：“没办法，欠你父亲的人情……你、想学点什么？”

    剑仙什么都会，也什么都不会。

    所谓无一剑法，就是没有章法，心之所向，剑之所至，无一不可成剑法；

    剑仙甚至没有一把像样的配剑。所谓无一剑，可以是手指、头发、枯木、树叶、空气，所有有形质的，没形质的，都可以当作剑，无一不可当作剑。

    所以凤无焱不知道要教叶参什么。

    一开始的几个月凤无焱感觉自己不是师父，是奶娘，专门哄小孩的。

    叶参远离故城，思家心切，夜里啼哭，惹得凤无焱睡不着。

    凤无焱便把这小子拎起来坐着，我不睡，你别睡，大家都别睡，看我月下舞剑。

    月影斑驳，剑影憧憧，小儿哇哇，香炉峰寂静的夜变得漫长又热闹。

    这样舞剑个把月，凤无焱竟参出了一套极为精妙的剑法，取名夜哭剑法。

    这剑法萧索中暗藏万千杀机，是人不能眠的怨念。一个人若是长久以来睡不着觉，那颗心是恨不能把九天神佛都嘎了。

    好啊，好啊，枯叶城你这个老狐狸叶起，自己不养娃把娃送上山扔给我，我便教你儿子夜哭剑法。

    谁是那啼哭小儿惹得他夜不能寐，烦躁难安，他便教给谁。以后他长大了就会害羞害臊，听到“夜哭剑法”，就能想起自己小时候不好好睡觉只知道哭。

    懵懵懂懂，叶参便开始练这专门因他而生的夜哭剑法。

    练着练着，小儿长大成少年，少年又长成江湖人人称道的枯叶城少城主。

    这少城主夜里早就不再啼哭，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香炉峰实在无聊，唯有没日没夜地沉默练剑。

    这夜哭剑法的名字实在不成体统，少年想到这名字就脸红，干脆冷着脸去找师父，在凤无焱面前默默使完完整一套剑法，说道：

    “师父，从此这剑法便叫枯叶剑法了。”

    凤无焱表面波澜不惊，随你。

    内心却暗暗惊诧，想那老狐狸叶起，武功不怎么样，智慧全压在做人上。

    朝廷前面装孙子夹着尾巴做人，长子叶瑄七岁便被送去皇城当质子。

    皇城深深，一个质子能经历什么不知道，只是知道有一天叶瑄双腿废掉，被送回了枯叶城……从此深居简出，在武林上没了姓名。

    世人说起少城主，都只道是叶参；

    江湖里顶着朝廷的压力做老好人收良纳贤，庇护武林落魄之士。有长子的前车之鉴，次子叶参五岁便被秘密送上香炉峰拜他为师。

    枯叶城深谋远虑的背后是步履维艰。

    叶起这个儿子和他全然不像。

    凤无焱自己是少年成名，于剑术这一门上早早参透玄机。

    早年还在江湖中行走时，看到别人舞刀弄剑前来讨教，凤无焱只觉是小儿弄树枝，越发觉得烦闷。

    剑仙也只是虚名而已，名气再大，也抵不过无聊，并不能让他真正的开心。

    后来看腻了人世纷纷，干脆回到儿时长大的地方香炉峰，独自闭关逍遥。

    叶起得知他安定下来，便颠颠儿地把小儿子送来，凤无焱念及旧情，不得已当起了“师父”。

    渐渐他发现，叶参于武学上的天赋极高。

    凤无焱当初创这夜哭剑法、传给叶参时只有七式。这几年竟被叶参钻研成一共二十七式。

    原先剑招虽精妙，但是为哄小孩开心，剑招以华丽为主，转圜间不免许多艰难生涩处。

    如今变成二十七式剑法，招式被这少年琢磨得圆润通汇，有了另一层意境。

    叶参说从今开始这就是枯叶剑法了，凤无焱没有异议。

    的确，剑招中已经很难看到当初他夜不能寐的萧索感。

    香炉峰确实寂寞，但枯叶有风陪伴，月影有人赏看，少年往里面注入了开阔和生机。

    原来当初凤无焱月下裹着怨气舞出的剑，在这小儿眼中竟是这样温柔。

    也是，他睡不着无人负责，但是叶参哭了有当世剑仙亲自舞剑去哄，能不开阔吗？

    且叶参自小就在香炉峰，枯叶城的事务、他老爹与朝廷间的纠葛他是一件都不入耳，只有练剑，唯有练剑。眼之所见不是江湖纷扰，世事忧愁，而是香炉峰的险峻，白云的飘荡，能不富有生机变化吗？

    如此看来，这剑法确实已经和他凤无焱毫无关系了。

    看过叶参的枯叶剑法后，几十年的无聊人生中，凤无焱忽然感觉到，这江湖还有点意思。

    江湖新人换旧人，希望十几年过去，能遇到真正有才能的人。

    于是他玩心大起，故意下山去到月西洲。

    春雨楼前梧桐树，他亲自在叶片上写下：

    「凤无焱，剑法独步天下，已无人可论剑，如今只求一败。」

    「赢者可得无一剑，无一剑法，杀凤无焱者，修为任君拿去。」

    江湖震荡，武林疯狂，那可是剑仙啊。

    没有人觉得自己真能杀得了剑仙，但这是现成的讨教机会，怎能不用？

    当时十三岁的叶参在剑法上已有小成，于世故上却无钻研。

    他好奇问师父：“师父，你本无无一剑，无一剑法，如何能把没有的东西当奖赏呢？”

    就连教他的夜哭剑法，都是现想出来的……他可真怕师父露馅儿，被武林人士追着骂是大骗子。

    再说了，正如师父在梧桐令上自己写的，自己在剑法上已经是独孤求败。他嫌人吵，才在香炉峰上隐居，为何还要招惹一群人上山呢？

    凤无焱笑眯眯：“确实，我虽讨厌剑仙这名号，也不得不承认此名不虚。我自信武林能赢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也对和人论剑毫无兴趣。”

    但他想亲眼看到自己收的徒弟，最终能有多厉害。

    能不能超过自己。

    叶参更奇怪了：“那你为何去下这梧桐令？”

    一想到每天香炉峰乌央乌央挤满人，叶参觉得头大。

    凤无焱道：“我无敌，不代表你无敌。见剑仙可以，若想见剑仙，必须得过香炉峰看门的这一关。”

    叶参思忖片刻，忽然意识到“看门的”指的是自己。

    再一想，恍然大悟后咬牙切齿，原来师父给自己找了一武林的陪练。

    凤无焱从怀里掏出一件白玉面具扔给叶参：“去比剑的时候记得戴上，我可不想到时候被你父亲念叨。”

    他又道：“对了，也别用你那枯叶剑法。以后你下香炉峰，是世人皆知的枯叶城少城主，枯叶少城主可以用枯叶剑法，但剑仙山上看门的不可以。”

    叶参疑惑更增：“我只会枯叶剑法。”

    凤无焱笑的意味深长：“那就不干我的事了。世人练剑最怕给自己画个圈，从此便站在圈里井底观天，得意的不得了。这个圈的名字就叫‘剑法’。”

    之后凤无焱吩咐：“对了，把后山陋室收拾出来，有人要住。”

    叶参：“谁？”

    “王须全，给人看病的。那些人来了你尽情去打，打坏了交给王老头，他看病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