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迁慎似乎并不因她沉默和慢反应而轻视，同她说了些京中局势的话。
谈及刑部，陆迁慎自袖中拿出快木牌给阮乔看。
很小巧的牌子，阮乔拿在手里觉得有趣。两人说着，走出园子赏春。并肩而行的男女不少，只是陆迁慎周身气势太冷，令人频频回头。
这其中，方才路过那园子被嚇到的卫臻，就很不高兴。
他堂堂京中一霸，被人用眼神吓到算什么事，说出去多让人笑话。
卫臻要上前理论一番，见陆迁慎同身旁长发柔顺的女子一前一后，狐疑：“他们怎的一直沿着河走？”
这京城就这么一条坡宽水清能入他眼的河，他自小都看千百遍了，有什么好看的。
旁边狐朋狗友哈哈大笑，说成天正事不做的卫小爷竟然还没开窍，那是人家正相看着的男女，借着踏春互相了解。
卫臻耳廓一下就红了，青天白日正大光明的，怎么在台面上做出这样的事，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眼神不免多落到那女子身上。那人身形娇小，侧脸柔软，乖顺的发铺开，独露出截颈侧肌肤。
旁边有人认出来那是阮乔二小姐，有点可惜的说人是个有点笨的，是个小傻子。
小傻子也出来相看？卫臻撞见她那样青涩站在旁人身边，眼睛好像有点回不过神。
他大步往前走想把被吓到的那一遭讨要回来，不知是步子动静太大，或是落到人肩上的眼神太不自在，惊扰得阮乔回过头来。
明灭日光模糊她面容一瞬，接着那双圆润的眼连同其中困惑，无数倍清晰展现在卫臻面前。
风声好似暂停，卫臻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哪种表情凝固，只觉得热意腾升，烫得他想把脸丢了。
她、她看什么，她不会是以为我专门跟着她吧？可笑，真是可笑！
卫臻想跳起来解释自己的清白，可这话说出来又好奇怪，犹疑间那张被光映得绒绒的脸已经歪了歪，没看他了。
卫臻站在那，后面人上来拍拍他的肩给他解释着，那位阮小姐儿时生了病，不像常人一般机灵。
同人相看，对她而言应是件有些重要的事。你跟上来做甚？打算捉弄她，黄了她的事么？
旁边人摩拳擦掌准备上前了，卫臻牛头不对马嘴：“我没打算跟那小傻子说话，我就过去看一眼。”
“小傻子都能嫁人？”
他轻蔑那是个笨的，转身要走，羞愤耳廓上还滞留着因她那一眼，而涨红的温度。
阮乔听到说她有点笨的话，垂头眉眼耷拉下去。
园子逛完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两人自然而然要离开，陆迁慎好似要说什么，最后只保持沉默姿态看她上了马车。
回去路上婆子不满，教育阮乔应该讨喜一些，要说些令对方愉悦的话，该有点女儿家的姿态。
到老夫人面前也是叹气，说那位陆公子，虽然家族稍微落魄了些，但是人很端正气度不凡，婆子识人千回，笃定那会是个未来大有仕途的人。
可惜看今天那样子，应是成不了了。早知那陆公子有这番气度，就让府里的四小姐去了。
陆家和阮家的婚约是数年前族中人既定的，本就不是什么牢靠的交情。老夫人拿捏不准陆迁慎的价值，才先挑个阮乔去看看。如今听到这样的答案，失望阮乔上不得台面浪费了次机会。
她心里头把这机会给了四丫头，晚上众人在老夫人处用膳时就晾着阮乔，最后也对她不咸不淡的：“二小姐既然喜欢静心，回去后便把《金刚经》抄个二十遍当做修行。”
这显然是在责备她今日的表现，四小姐在旁捏帕子笑阮乔：“乔姐姐不会心里怪我吧？”
阮乔嗯两声，目光放空显然没听四小姐在说什么，显得她自讨没趣，脸色更不好看。
回院子只能先抄书，春桃在旁研磨，觉得二小姐笨得很可惜。
她问：“小姐，你觉得今天那个人怎么样？”
阮乔觉得他是个好人，想起来那牌子还没还给他。
春桃惊呼：“这东西没还给陆公子吗？”
见阮乔不解，她说慢了点：“贴身物件，手帕香囊这种东西，被外人拿走很可怕的。况且如果陆公子日后要相看其他姑娘，小姐你拿着这个也不妥。”
贴身物件不能被拿走吗，阮乔想到昨天给刺客的裙子，眼神虚了瞬。
“说起来，奴婢觉着他虽气势吓人了些，可是那张脸却是顶好看的。”
那张脸吗，阮乔细细回忆着陆迁慎眉眼，却总觉得昨天那刺客样貌更加锋利，有种出鞘利刃的寒意与凌冽。
为什么要同那个刺客比呢？阮乔困惑，望着手下字迹。
二十遍要抄完不是件简单的事，阮乔又是个有些执拗的人，只闷头抄。
阮乔自小就是个倔的。她幼时和侯府小侯爷阿符初次见面，就闹得天翻地覆。
小侯爷可是武安府的眼珠子，什么都是最好的最宝贝的给他，把这位小小年纪锦衣玉食的讲究主养出个坏脾气，一人发火全屋子的人遭殃，从没在人手下吃亏过。
他的东西是绝不让旁人碰的。小阮乔只好奇摸下他的布老虎，他就怒火冲天，两个团子闹得打起来，小阮乔忍疼忍到死，都不肯松口示弱。
直到大人来了把他们分开，小阮乔被父亲拎着领子悬在空中，眼含着泪说只是想要姐姐的布老虎。
被掐红脸的金贵小侯爷因这句话气得快跳起来，要跟她拼命。
侯府夫人轻拍他的头，说那是妹妹。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妹妹的吗？
阿符摸摸耳朵，不说话了。头发乱糟糟、毛茸茸的小阮乔就趁着这个空荡，闷不做声溜过去，把那布老虎抱到自己怀里。
父亲把她抱在肩头笑她倔，侯府夫人笑阿符遇到能治他的人了 ，阮乔揉眼睛，没看清父亲是什么表情，阿符又是什么表情。
阮乔想了想放下笔，把床头盒子取出来，布老虎还在里面。
小小的，金银丝线缝得精致，她轻轻摸了两下，又很珍重放回去了。
外头有人叩门，春桃出去看。
阮乔没当回事，勤勉动笔。
门窗好似被风带起，吱呀声尽数合上。桌前烛火觉察危险般，火苗猛烈晃动着。
阮乔余光瞥见墙上除却她的影子，还有一道身形。
她不免屏息，一动不动装死。
背后声音好似看穿她的想法，懒倦落到她耳边：“知道你看见我了。”
剑嗡鸣声，威胁：“起来。”
阮乔只好站起，看见登堂入室的刺客踉跄下，跌进她椅子里。
他这次更加狼狈，溅在脸侧的血渍凝固，宽肩窄窄的腰，身体破烂得好像是根本不打算要这条命，提着最后一口气，强撑进她院里。
如果不是胸膛微弱有起伏，阮乔几乎以为他死在这了。
阮乔无声张开唇瓣，呆呆捏着笔站在旁边。
他为什么又来了？
他倒在那，手臂上的血都还没干，嘀嗒落到阮乔抄书的纸上。
半阖着眼像死了的人顿了下，用剑撕开衣袍的一角，把那伤口粗暴绑起来。
那刺客神色依旧近乎于怨毒与别扭，目光刺在阮乔身上。
阮乔看不懂，她只觉得困惑，他为什么又在逃命。
“你应该没被人抓住的。”
她的话让刺客放松的身形紧绷，薄薄刀刃无形对准她喉口，眼眸自作主张露出点被关心的期盼：“你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的。”阮乔磕磕绊绊，认真把陆迁慎教她的说出来。
这实则不该是她会注意的事，那刺客表情却好像更冷了点，似嗤笑阮乔懂什么。
阮乔眼里那点很微妙的，像从外面叼石头回来给人看的期许就慢慢灭了下去。
或许因为第一天已经威胁过了，他今天没拿剑对阮乔脖子比划，也不同阮乔提那刺杀的事。伤口跳痛作祟，清晰证明阮乔说得是对他，他原本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原没必要再来一次。
远离袖手旁观的阮家，远离他早知道的没心没肺什么都忘了的阮乔，这才是他应该做的。
而不是怀着淬了毒的怨意，逾越静了十年的线。
刺客脸在从阮乔脸上扫过，短短一眼又落灰到桌面上，问：“不是去相看人？有闲时在这抄书。”
这也不该是个刺客该问的事，阮乔困惑，但还是很有礼貌：“老夫人让我抄的。”
刺客啧了声，不是很喜欢那老夫人的样子。
“为什么让你抄？”
他视线上下扫过阮乔的房间，不大，简陋，没有什么风雅的摆件，透出几丝不被重视的敷衍。
她在府里是真的过得不算好。
“因为我笨？”阮乔低下头去，茫然目光渐渐肯定了这个答案，“因为我笨。”
刺客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伤口已经止住，阮乔却好像嗅到了遥远陈旧的痛味。
外头没有大肆动静，好像没什么人发现他。
阮乔觉得虽然他看起来破破烂烂，但应该追他的人比昨天好很多。也可能是因为阮府昨天做过样子了，今天就没反应。
她问：“我的衣服，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她今天被春桃提醒，才想起女子衣物丢到外人手里是件不大规矩的事。既然他又来了一次，为什么不顺手把衣服丢过来？
难道其实和她一样笨么？
刺客却说：“你应该问我为什么三番五次翻进你院子里，这是在绑着你一块死。”
阮乔不喜欢“死”字。
恰好春桃走回来，见阮乔关着门，疑惑问：“小姐？”
“元瑾少爷的小厮在外面，小姐要见吗？”
阮元瑾憋着坏要看阮乔笑话。昨天就赶着要人来问，那刺客是不是把阮乔吓得半死，只是昨夜府中众人都忙，今天才得闲连同她被罚抄书这件事一起笑她。
门被推推，阮乔看看门又看着岿然不动的刺客，渐渐着急起来。
那刺客仿佛不把自己性命如何看重，反而挑衅阮乔：“你怕我被发现？”
阮乔真就如实说：“会，连累我。”
他阴阳怪气的：“嗯，还知道连累。”
他站起身来，阮乔清晰看见他身形好像摇晃一下，随时要倒下去。但脊背却似跟捅进骨肉里的铁，不允许他倒下去。
“不算笨得无可救药。”
窗户被推开，夜风灌进来，将他高马尾吹得纷飞。那刺客右手好像已经拿不起刀，却难得在这一刻显露出点耐心：“下次我再进来，就大喊、找人来把我抓走，知道吗？”
阮乔不明白这个情绪反复的人，为什么很怨毒她要讽刺她，又总忍不住露出一点像替她好的表情。
他半边影子都融进风里，阮乔才听到他模糊的一句话。
“你今天，相看的怎么样？”
像是怕听到她的回答，那影子手摸摸耳朵，很快低低说了句走了。
阮乔站在后头看见他这个动作眼睛一瞬被月光照亮，回答倒还很诚实：“不怎么样。”
“应该还要相看几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