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

    元贞三年初春,梨花落了满地。

    本该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盛府内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沈识竹被关于柴房整整五日,每日被老仆们灌以毒药,五脏六腑如刀搅般痛不欲生。昔日那姣好面庞也遍布刀痕与烫伤,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毫无人形。

    此时她衣不蔽体,拖着血色的裙摆拼命前奔,却不慎被拦路石摔了个结实。一瞬间,耳鸣目眩。

    到底是天意弄人。

    沈识竹只得再次看见唯一一条生路从眼前溜走,取而代之的是逐渐遮蔽自己视线的阴影。

    “想逃哪儿去呢?我告诉你,教司坊早把你卖进来了,你还以为自己是那金枝玉叶的名魁啊。”

    身后老嬷们尖锐的讥笑成为最后剖开沈识竹心脏的利刃:“还想见世子爷?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你以为世子爷真的会娶你过门?他交代过,一定得把你处理干净了,但也别死的太轻松。”

    “我不信....我不信!盛鹤安呢!若非他亲口对我说!我决然不信!”沈识竹死命将手嵌入新泥中,昔日白皙的葱指因撕扯早已血肉模糊。

    她与盛鹤安相识数年,盛鹤安曾许诺会娶她,终于等到与他钦定终身的这日,换来的却是他与别人的一纸婚书。

    但无论沈识竹如何挣扎,丧失气力的她依旧如腐肉般被人狠命拖拽。

    那些污言秽语的羞辱却并未停止:“再说凭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别污了世子爷的眼!如今啊,世子应当与王妃已经成婚了,你安心上路吧。”

    殷红婚帖坠落,零落尘土,亦被沈识竹掌心的滚滚血珠染污。

    “不可能...不可能!”沈识竹将那纸几乎要揉进肌肤。

    然而正是下一秒,腰间传来火烧般的剧痛,竟是有人硬生生将她脊骨打断。

    她的身体彻底折软了,连同仅剩的自尊与希望,碾入尘土。

    很快几个彪形大汉将麻袋套入她的头部,狠命勒死。借最后一抹微弱余光,沈识竹看不见什么,却能清晰听见府外震天的锣鼓与鞭炮声——那是盛鹤安迎亲的队伍...

    却最终朝着自己渐行渐远...

    “盛鹤安...盛鹤安!你这个骗子!”沈识竹将胸腔内最后的气息用尽,肺部呕出了血,却没有话本般的奇迹发生,盛鹤安没有回答,回应她的只有烈烈寒风。

    沈识竹只觉腹部一紧,便被人踹入了湖中。

    他与别人喜宴重逢那日,正是沈识竹被人凌辱折磨,活生生被沉塘的日子。

    初春刚融化的湖水,寒意刺骨,却远不及盛鹤安的薄情来的痛苦....

    鼻腔与耳鼓中充斥着深水泥沙的咸腥气息,令人窒息作呕;很快肺腔中火辣的痛楚化作一寸寸麻木,让沈识竹伴随着水流逐渐下沉....

    她这一生,或许本就是个错误,或者说,她一生都在做错误选择。

    五岁,父母和离,她选择随父入京;后来父亲仕途平步青云,一朝成为一品骠骑将军。本以为就此能过上好日子,父亲却于不久后被扣上谋逆弑君的罪名,沈识竹便从千金小姐沦为教司坊官奴。

    十三岁,教司坊花宴,挚友以琴艺不精的由头恳请沈识竹替为演奏,却在那一晚,她博得刑部尚书青昧至此名动京城,而那些未入花宴的姐妹却也恰好于那日被特赦出坊,恢复自由身。

    十六岁,遇人不淑,赎身半数钱财被骗了去。

    而她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便是在十八岁那年拒绝了翰林院太傅宋承钰的心意,选择了自己一见钟情的世子爷盛鹤安...

    落得这样的结局,兴许也不能全然怪得他人。

    眼前白光划过,侵骨寒意与水珠令沈识竹陡然战栗,耳畔轰隆隆滚过几道惊雷声——

    沈识竹蓦地睁开眼,彻底从这场噩梦中惊醒。

    原来只是细微雨丝落在她面颊,她原以为是弥留之际因绝望而滚落的泪珠。可那些感受又是如此真实而绝望。

    沈识竹有些失神的靠在窗檐,屋内琼筵倾酒,金光浮跃,烛光下,教司坊的胭脂香粉也愈发浓郁。

    五感间传来的阵阵刺痛还未消磨殆尽,却让沈识竹以为是梦的记忆逐渐恢复——

    她重生了。

    而且的的确确是重生在了被盛鹤安所害之前...

    沈识竹是个聪明人,前半生颠沛流离的命运让她更加了解生存之道,也比旁人更坚韧,盛鹤安无非是将她心底最后一丝柔情磨灭。

    而如今,她已死过一次,纵使她对盛鹤安还有千般留恋,但对生的渴求化作更浓的不甘与怨恨,让她绝不愿意再次被那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愤然起身,向身边的婢女确认眼下时间:“阿云,今晚可是太守生辰宴?”

    “沈姑娘,你没事吧?今夜这场寿宴不是你着手操办的吗?”被沈识竹拦下的婢女明显被吓得不轻,直愣愣打量起眼前人。

    然而沈识竹可没有这么多时间辩解,上天虽给了她第二次机会,但却并非能走到底的生路,她必须靠自己改变接下来的命运。

    太守生辰宴,如果她没记错,在这之后盛鹤安便会以花夕节为噱头,迎她进府表明爱意。

    那若是在这之前便阻止这场孽缘,或许能免于后祸。

    沈识竹不知想到了什么,紧张的神色稍缓:“阿云,可否为我备车?”

    阿云一愣:“晚宴还未结束,再说这么晚姑娘这是要去...”

    沈识竹抿嘴轻笑,眼眸微闪似是考量:“去见一位本早该相见的故人。”

    子时,月白如雪,冷辉洒满青石长街,伴银铃孤寂的车毂声愈发磨耳。

    车帐外那一抹抹晕开的灯笼烛火也如鬼魅般,在沈识竹心中蒙上隐隐不安。

    她探头外望,见路边的景色愈发熟悉,离宋府的距离也越来越近才稍稍松了口气。

    轻抚胸口的手刚放下,振翅扑朔的老鸦忽从她耳畔擦过,嘶鸣喑哑,吓得沈识竹惊呼后仰,哪知车身骤停,她被迫贴在了车壁。

    老鸦栖在了琉璃瓦上,腥红的眸子瞧着她,看的人心里瘆得慌。

    沈识竹总有种不详的预感,连忙开口询问马车的情况。

    车外传来小厮恭敬的回禀:“沈姑娘,前面的路...行不通了。”

    且不说夜色正浓人烟罕至,明敞敞的大路怎会行不通——

    沈识竹神色一边,面若桃花的脸蓦地一白,心中浮现一个猜测。

    “这么晚沈姑娘不是来寻本王,莫不是要去寻自己的情郎?”

    男人的声音让沈识竹正欲掀帘的手一颤。

    无他,只因这声音她实在太熟了,熟的让她下意识想要收手,想要逃避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只是她的指尖刚蜷缩,车帘忽然被人毫不客气地掀开,就连自己的手也一并落入了男人的掌心。

    那位她避之不及的盛鹤安,犹如一个登徒子,环住他的腰将她从车马里请了出来。

    他眉眼修长疏朗,月华之下那只落在他一半侧颜的光,晕成了更加深邃的墨眸。或许是休憩,他本该竖起的高冠长发此时垂在脸侧,倾泻而下,莫名有种邪佞妖冶之感,唇角那如芝麻般的黑痣,偏像玉兰花坠下的晨露,又平添几分纯良无害。

    而此时,盛鹤安白衫半敞,微风浮动,若隐若现露出那结实坦荡的胸膛,一副纨绔子弟的坏样;“沈姑娘不说话,又是何意啊?你还未回答本王,去干什么?又是去找谁?”

    人虽依旧,心境却全然不同,鬼门关一遭,如今的盛鹤安在她面前不过是背信弃义的伪君子。

    面对盛鹤安,沈识竹的心漏了半拍,但她早就明白这人背地里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罢了,很快就再次冷静下来,眸色深沉,一片死寂。

    沈识竹装出那副恭谨温顺的模样:“今夜太守寿宴,识竹不过是久寐不成出来醒酒,不知世子又为何出现在此?”

    世子。

    脱口而出的称谓令沈识竹心跳一缩,曾经她与盛鹤安都以亲昵相称,这两字恰如此时情形,隔阂在两人之中格外生硬。

    谁知盛鹤安不怒反笑,快步行至沈识竹身边,偏头撩开了她鬓发,呼吸喷薄:“本王来此,卿卿心里难道不应比本王更明镜吗?”

    卿卿二字爱称如今反倒像腌在蜜罐中,发烂腐臭的毒药,令人生厌。

    沈识竹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阴翳:“你跟踪我?”

    盛鹤安眉头微挑,将沈识竹发丝缠在无名指一圈又一圈,仿佛把玩着自己心爱的物件儿,笑意裴然:“前些时日你同本王说,想做那池中的苦鸳怨侣要嫁予本王,不过短短几日如此凉薄寡淡,可是要叫本王心寒了。”

    沈识竹:“...”

    盛鹤安戏谑道:“况且若要说跟踪,本王也不过是恰好怕夜深露浓,歹人横行,万一伤了本王还未过门的王妃,可就糟了。”

    眼见沈识竹要辩驳,盛鹤安顺势钳住她的下颚,低头吻在了她白皙纤细的颈间。力度之大,其势之猛,丝毫不顾当下还有旁人,只剩下静谧夜色下淫靡暧昧的喘息与水声。

    沈识竹奋力反抗的手最终被盛鹤安轻易制服,他拇指冰冷的玉扳手放在沈识竹后颈,如盯住猎物的野狼,叼着那块软肉反复摩挲打转。

    那股充满压迫感的气息再度令沈识竹濒临窒息,唯有盛鹤安身上熟悉的紫檀香,令她本能的承受着他的索取....

    不知过了多久,盛鹤安终于舍得松开她,顺便捋了捋沈识竹有些凌乱的碎发:“你用的还是本王送的那款香,很好闻。”

    沈识竹猛然后撤,下意识触碰了方才被盛鹤安亲吻的地方:“世子如此雅兴来捉弄我,可还尽兴?若再无他事,我便离开了。”

    “这款香,本王可是巡遍三苏四湖才命人特制的,喜欢的很。天下除你外,绝无仅有,可别沾了其他浊气。”盛鹤安含笑直立,全然没了阻拦之意,示意宫仆让道。

    可沈识竹却明白,他分明不是在说香,而是在告诫自己,别动不该有的心思;只要还在这京都,普天之下,她沈识竹便是盛鹤安随时都能把控的掌中之物。

    若换做曾经,沈识竹或许会畏惧,但这次,她一定要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半柱香后,车马总算安稳停在了宋府前。

    房檐下亮着孤灯,飘渺在朦胧月华下,晕成了一抹橙红。沈识竹跟随小厮穿过长桥幽湖,来到一处晚亭,只见那垂帘幔帐被映的半透,温煦弥漫的竹香间,衬出一位男子的背影。

    “听闻沈姑娘深夜来访,宋公子已备好茶点恭候。”

    小厮口中的宋公子便是当今翰林院太傅宋承钰,而她与宋承钰相识,是自幼的情分。或者说,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若是她开口,宋承钰定会不惜赴汤蹈火带自己逃离此地。

    正当沈识竹拢好衣袖欲揭帘进入时,却被一旁的小厮战战兢兢的拦住了去路:“沈姑娘...见宋公子之前,你脖子上的...”

    沈识竹用手覆上脖颈:“什么?”

    小厮慌不择路的递上铜镜,沈识竹只见那金箔中倒影出一抹殷红的瘢痕,不偏不倚落在自己暴露在外的肌肤上,格外香艳扎眼。

    沈识竹脑中再度浮现出方才盛鹤安的野蛮之举,这抹吻痕分明就是他故意为之,而他恐怕早就料到自己会来见宋承钰。

    这么做是在宣示主权。

    这人当真是坏透了!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沈识竹又羞又愤,慌乱遮住那半边脖颈,正要离去时,亭内的宋承钰却察觉到她的脚步,温声道:“可是识竹来了?为何不进来?”

    事已至此,沈识竹只得掀帘赴约。

    此时宋承钰端坐中央,手中书卷随沈识竹的脚步渐次落桌,露出双深邃漾涟的桃花眼,在星辉下俊逸非常,一如当初那般温柔。

    然而却在看向沈识竹脖颈上明显的红痕时,他蹙紧的眉却久久不愿平展:“又是他干的?”

    沈识竹垂眸不语,似是默认。

    宋承钰波澜不惊的神情终于有所动容,起身时甚至将那垒砌整齐的书卷撞了满地:“再过几日...等再过几日我便去求刑部的李大人让他在教坊司特赦文书上,划去你的名字...识竹,你本不必为奴,也从不是谁的附庸。”

    话毕,沈识竹眼底的阴翳彻底散去,飞身扑进宋承钰怀中,指尖轻握:“可盛鹤安已经起了疑心。承钰...若是明日我便想让你带我远走高飞,之前的那些承诺可还作数?”

    兴许是狂风迷眼,又将翠竹刮的凄惨,原本平静的湖面滚入阵阵涟漪愈发疯狂。也在此时宋承钰震若擂鼓的心跳中,乱了分寸。

    宋承钰看着她,回握那温热掌心:“作数,明日我取回出城令,酉时便会让人在教坊司后巷备好车马,待出了第一道关隘,我便会在驿站等你。”

    行云流水的计划毫无破绽,或许宋承钰早已在心中幻想了无数次。

    “好。”沈识竹这次也回答的毫不犹豫。

    彼时风声疏狂,夜色愈凉。几只本不该出现的老鸦却又不知从何处飞来,站定在了那亭檐一角,转着眼珠,将两人亲昵动人的场景尽数收进眼中,化作一抹深不见底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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