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chapter4

    六月的兵库真像一个装满热水的浴缸。

    我有点热,拨开衬衫最上方的两颗扣子,双手环住一年级新生的十几个漂流瓶,腾不出手给自己扇风,有些郁闷地瞥了眼吊儿郎当跟在我身边的宫侑,他在读我修改的计划书,单手提起我们两个人都经手过的皱巴巴的白底黑字,另一只手插进兜里,没有流露出一点帮女生分担重物的意愿。

    他一目十行,眉毛越拧越紧,半只脚踩进心理咨询室时,抿紧的嘴唇不由自主碰出一声不赞同的啧。

    “章鱼烧约会,没有任何铺垫,暂缓执行。苦练歌舞加入学校拉拉队,想法不切实际,完全没有考虑执行人的性格和个人条件,否决。申请全新的小号接近角名,尝试和角名网恋,不确定的因素太多,留观,”宫侑一口气读完我的全部注脚,举起计划书大力拍在墙面,吊扇把页脚吹起海啸般惊涛巨浪,他一脚踩在我端来的斜梯,言语愤慨,“你这不是把我的想法全否了吗?”

    我踩住梯子的最上层,瞧见他的动作顿时胆战心惊,低头警告他:“我摔下来的话,绝对要你负全责,赶紧把脚放下去。”

    他冷哼一声,听话放下左脚,两只手牢牢固定住倚墙登高的斜梯,方便我站稳梯子向高处伸手放漂流瓶,嘴巴却不饶人,非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惹我生气。“啊呀,忘了你是平衡感奇差无比的书呆子,”他一开口,我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这人怎么非要长张嘴,耐着性子听他说话,“喂,你是不是被欺负了,漂流瓶不是一年级的活吗?”

    我接过他递来的瓶子,高高举起右手,小心翼翼把漂流瓶推进木柜的空格,十三个瓶子工工整整排成一字型。我确认好每个漂流瓶的间距,双手握住梯子边缘准备向下走,一低头,竟然看见宫侑伸出的右手,他的眼睛向门口瞟,顾虑我的校裙不肯向上看,等了一会,右手终于不耐烦地震动起来。

    “愣着干什么,”他抬头,视线却笔直投向天花板,慢慢滑落到我的脸上,“抓着我的手,赶紧下来啊。还有一个月就放暑假了,角名要训练,你总不可能每天蹲在排球馆和他套近乎吧,那样还不如直接告白。”

    我不敢犹豫,眼睛一闭,胡乱握住他的手腕,踉踉跄跄滑落梯子重回地面。

    外面的气温太热,离午休结束还有些时间,我舍不得心理咨询室的空调,双腿并拢向后叠,裙角盖住大腿,用一种滑稽的姿势坐在木地板,宫侑没空分神管我的动向,他直接盘腿坐在地上,右手托头全神贯注阅读计划书的边角料。

    我的后脑勺抵着墙壁,困意渐浓,担心自己一闭眼就睡过去,一边打哈欠,一边和宫侑解释他之前的疑问:“稻荷崎的新生传统,第一堂课要给三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活动一般在三月份,六月会有一次更换的机会。两年前,我更换了自己的漂流瓶内容,所以现在得帮一年级替换信纸内容的孩子放漂流瓶。”

    靠内的一面木柜密密麻麻放满各色的漂流瓶,我和宫侑的漂流瓶都是粉红色的款式,瓶身有猫咪和波子汽水,初中生都嫌幼稚的颜色和图案,他取下我的漂流瓶,作势要取出瓶口的木塞,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举高瓶子对着窗口白花花的太阳光仔细打量瓶里的那张纸。

    “看起来不像信纸,”他嘟哝了什么,手肘捅我,不怀好意地问,“你装了什么?肯定和角名相关吧?”

    我困得厉害,被他这么一吓,再浓的倦意也全无:“不要剧透啊。”

    “你期待这东西?”宫侑嗤笑一声,不知道哪来的自信揣测我的想法,“像你这种没有冲劲的家伙,怎么可能满怀憧憬给未来的自己写信。”

    我厌烦于他莽撞猜中的实话,不过暑热正倦,懒得和他再起口舌,好脾气地顺着他的话头接着说:“那么,有冲劲的高中王牌二传宫侑同学,两年前的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其实无需这一问,宫侑的回答显而易见,他的人生重心一直是十八米与九米构成的排球场,眼睛容纳着旋转的三色小球,等待它在自己的指尖弹往最合适的位置。这是宫侑的执念,他整个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摒弃纷扰的庸俗外界一心冲向的真正幻想乡,所以他的回答一定是——

    “春高第一。”

    “春高第一。”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真像饮料中融化的冰块清脆掉落底层。

    我用双手向后撑,尽量展开身体散热,掀起眼皮,果然看见宫侑有些羞恼的神情,他卷起计划书,不知轻重拍痛我的额头,更低沉的男声立刻高亢回荡于窄屋内。

    宫侑说:“你都猜到我的漂流瓶内容了,这不公平,你得告诉我,你的信纸内容!”

    他越想越气,伸手就捞回我的漂流瓶,我睁大眼睛,来不及扑过去制止,他已经干脆利落拔出瓶口的木塞,倒悬瓶身晃出一张薄薄的纸,他正要一鼓作气彻底展开,心理咨询室的门忽然洞开,一个女孩矮身进屋,瞧见我们的互动,脸瞬间因为尴尬而通红,她一边小声道歉,一边迅速取回办公桌的作业本,肩膀匆忙关紧门,趁他好奇留神桌面的瞬间,我慌张抽出那张纸塞进怀里。

    宫侑回头,想和我说什么,看见我这么防他,语气因生气充满显而易见的不满:“喂,我都坦率告诉你漂流瓶内容了,你就这么小气吗?那是相片纸吧?该不会是你和角名的照片吧?”

    他一连串的问题竟然准确击中了真相。

    我彻底僵住了。

    “还真是啊,”宫侑笑起来,有微妙的愉悦感,“你怎么弄到手的?拿班级合照合成的?”

    他的话实在刺耳,我真生气了,扭脸不搭理他,没想到宫侑得寸进尺,少年的影子慢吞吞笼罩住我,那张漂亮到让人不敢呼吸的脸伸到我面前,狐狸眼带笑向上瞟,关西腔近乎撒娇一样,向我玩闹祈求:“给我看一看呗。”

    宫侑没有边界感。

    我想起同班女生的总结,不由发自内心的赞同。

    同班女生得知我和宫侑最近的过从甚密,结伴找到我,专门向我罗列宫侑在感情方面的罪状。

    初中,暗恋他的女生亲手做了奶油味的饼干,喷了香水的贺卡写满鼓励和赞美,等待心意在他的唇舌间甜蜜融化,她没想到宫侑嫌饼干太油,影响自己后续的比赛发挥,结果全部吃进了宫治的肚子里,宫治给女生写了一封回信,列出了饼干的所有配料,还说女生用的黄油品牌确实口感油腻,他换了另一种黄油改善口感,效果不错,建议她下次改用这种牌子做。

    高中的宫侑终于开窍,有了恋爱的自觉,嘴贱有所收敛,不会当众说女同桌的腿粗不适合穿白袜,但狐狸的眼光挑剔,高我们一届的拉拉队长都只是不错。宫侑说,自己的真命天女必然是漂亮的,敢爱敢恨,美得咄咄逼人,沙漠绽放的尖刺玫瑰,不管季节、土壤和种植者的目光,偏要自顾自绽放。女生们冷笑,说不要着急,等宫侑以后进入相亲市场,一定会接受现实的毒打。

    宫治说,这样的女孩也很好,但他不喜欢。他喜欢聪明的女孩。

    “他还想说什么,想到什么,突然闭了嘴,什么都不肯说了,”她们频频点头,拥有人类的探索精神,七嘴八舌揣测起原因,“他可能想举例子,但例子太具体,一听就能猜出描述的对象。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治同学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插不进话,也不感兴趣宫兄弟的传闻,偶尔点头给她们一点反应,大多数时间都盯着鞋尖走神。

    民俗传说认为,双胞胎是一根金枝托生的灵魂裂开的两瓣莲,她们对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充满好奇:“可他们是双胞胎,基因一样,成长的环境也一样,按理说喜恶也应该一样。椎名,你觉得呢?”

    四双眼睛直勾勾看向我,等待我加入女子茶话会。

    我不好意思拒绝,鞋带缠住食指,尽量迎合她们的话题:“我觉得,他们是彼此的镜子、眼睛和理解世界的方式,他们的相似和不同以动态的形式存在。泰勒说,现代人的错误,是认为我们对个体的理解是理所当然的。我们最初的自我理解深深地镶嵌于社会之中,换句话说,我们不是以孤立的方式来理解个体,我们是在各种有序的关系中理解自我。两位宫同学很幸运,他们有一份上天赋予的、永远不会割断的关系,无时无刻帮助他们认清自己的真实和虚假,想要和不想要,从而推动他们成为真正的自己。”

    世界的大多数人在茫茫人海寻求认同时,侑和治天然构成了一个铜墙铁壁的国度,他们永远是这个国度的王。

    如果宫治真有喜欢的人,宫侑一定会相当讨厌她吧。

    第一次,有人握住了打开他们世界大门的钥匙,那是宫治递出的刀,足够割断他们同步了十八年的人生。

    我的沉思落在宫侑的眼中有了别样的意义,这份意味不明的踌躇成功取悦了宫侑,他仍然是掌控者和引导者,意味深长笑起来:“你该不会对我心动了吧?”

    “怎么可能,”我泡在自己的情绪里,不以为然,“我又没有这么看待你。”

    我泡在自己的情绪里,不以为然:“我又没有这样看待你。”

    说完,我暗道不好,明明知道他爱面子,怎么脱口而出这样一句有挑衅意味的话。

    不等我找补,宫侑已经顺势搭住我的椅背,脸伸到我的眼前,漂亮的狐狸眼带笑,声音充满前所未有的温柔。

    “你再说一遍?”他撒娇,温柔刀,就等图穷匕见,“你的脸也太红了吧。”

    我没法否认,只能视死如归,承认自己的过错:“因为你长得很好看。这是人类正常的生理反应。”

    他真懂痛打落水狗:“所以你心动了。”

    我的喜欢才不是他口中批发的矿泉水,但我的脸颊确实红透,铁证如山,只能端起正人君子的姿态,循循善诱:“我没有心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看见漂亮的姐姐也会有这种反应。”

    宫侑居然承认了,理直气壮:“对啊,因为我心动了。我可是发育良好的青少年,看见同班女孩薄衬衣下的肩带都能心猿意马半节课,怦然心动太过寻常,就像货架一排十瓶的矿泉水,有什么稀奇。”

    “这不是喜欢。喜欢是重感冒,低热,手足无措,全身无法避免的应激反应。”

    “心动是喜欢的前兆。”

    “但心动不一定导向喜欢的结局。”

    宫侑抓住我逻辑的漏洞,一锤定音:“别狡辩了,你确实心动了。”

    “这是人类的正常生理反应,”我再次强调,差点恼羞成怒,“换成宫治在我面前,我照样脸红。而且,这种事怎么能论迹不论心呢?”

    这话不知道挑中宫侑的哪根肝肠,他忽然抿紧嘴唇,一言不发,额前的刘海失去形状,像一道金黄色的毛帘垂落。这实在反常,他不说话,我也揣揣不安,慌忙回想话里的不妥之处,没一会,宫侑再次懒洋洋开口了。

    “你猜阿治的漂流瓶写了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摸不清他的用意,脊背仍然用力打值。

    “我不知道,”我瞧着他的脸色,挑了一个最谨慎的回答,“我觉得,应该也是春高第一……之类的吧?”

    下一秒,宫侑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想打开他的漂流瓶。”

    别吧。

    我不想卷进他们兄弟的吵嘴和打架中。

    他做坏事,我不想做他的同党,最好他一个人偷溜进来揭晓谜底,可宫侑已经弯腰挨个寻找另一个“宫”字命名的瓶子,双胞胎的心灵感应有大用处,不过一分钟,他坏笑着拎出一个天蓝色的玻璃瓶,右手握住木塞,作势就要往外抽。

    我不想引火上身,有点为难地开口:“这不太好吧。”

    宫侑挑眉:“怎么不好?”

    “宫治同学会生气吧?”我委婉地说,“这也算他的一个秘密。”

    他忍不住笑起来,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哈,十八年都住上下铺的双胞胎有属于自己的秘密,那家伙晚上在下铺用手机看的什么内容,我一低头都能看见,这个理由不成立。”他顿了顿,想起我在计划书写满的“否”字,恶劣地补充一句,“没有常识的错误,否决!”

    我说不过他,耸肩:“那你看吧。”

    他大概成心捉弄我,见我干脆利落放弃,又生起气来,拼命发牢骚:“我最讨厌你这种人,没毅力,没骨气,最擅长半途而废。”他自顾自说了一通,见我没反应,手掌盖住瓶口,有些冷淡地说,“喂,如果你和我说点故事,我就不偷看治的漂流瓶。如果你不肯说,我不仅偷看,还要打着你的名号,捏造治的信件内容在全年级宣传。”

    “这是彻头彻尾的威胁啊——”我感慨说。

    经过上次的争吵,我早就清楚生气的宫侑有多蛮横、不讲理,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扯点谎,顺好他的毛。

    所以我点头,无奈地说:“你想听什么故事?”

    “宫治。”

    我愣住了。

    宫侑生怕我没听清,抬高音量,大声重复说:“宫治!我要听你和治的高一故事!”

    他盯着我,好像我一旦说谎,就会立刻被他大声识破似的。

    真麻烦。

    我微妙地想。

    直觉告诉我不要糊弄现在的宫侑,我必须绞尽脑汁找回两年前的真实,所以我沉默了好一会,才顺着方才的谈话内容继续说了下去。

    稻荷崎的第一堂课,老师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份横格纸和漂流瓶。

    漂流瓶传给我时,只剩下粉红色的款式,瓶身有猫咪和波子汽水,初中生都嫌幼稚的颜色和图案。我来兵库不满一周,同学的脸和名字还没对上号,只有班长出于礼貌和我说过几句话,不可能有同学愿意和我交换,所以我认命取出其中一个,按照老师的要求,认真书写给三年后的自己的信。

    老师说,这是新生传统,“我”和“我”的遥相呼应。

    我的座位在第一排,教室的中间,平常只能在电视节目中听到的关西腔,仿佛一片淹没教室的大海,迅速灌入我的耳道引起钝痛的不适。我强迫自己忽略周围的对话,专注于眼前的信纸,然而半小时过去了,我的信纸仍然只有一行滑稽的问好:你好。我是三年前的你,一周前离开爱知,来到兵库求学。

    人类的所有经历都在铺垫情绪,然而倾诉需要一个契机,微小,但足够致命,翻遍手包都找不到的电子卡,超市没有抢到的促销可乐,甚至是电脑莫名其妙消失的蓝牙图标,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易引起崩溃的泪水决堤。

    “我”和“我”的通信同样需要契机。

    然而,灵感的红苹果始终没有砸中我的脑袋。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我想这封信的意义类似于日记,忠实记录这个时间节点的“我”的所思所想,过去的我提问:现在的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和我想象的一样吗?等待未来的我读完信,送回无关紧要的回应,感慨一句命运的无常。但我没有这样的好奇心,人生没有加速或减速的按钮,即使什么都不做,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也一定能准时抵达高中毕业的春天。

    考试,毕业,电车,奔赴各自的前程。

    我很少考虑前程,更没有梦想这种奢侈的东西。我只喜欢做正确的事。我擅长数学,能拿高分,所以我参加各种各样的竞赛争取好成绩。有时候,我觉得活着只是一种状态,迷失森林的爱丽丝,任何方向都可以是向前,看似拥有无穷无尽的选择,却因为害怕行踏差错而更加束手束脚,等待指点迷津的柴郡猫出现在树杈上摇尾巴。

    我告诉自己,太执着于某物,必然陷入心境的泥沼,差一点不得圆满都是毕生遗憾,所以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就好了,命运总会水到渠成。

    我叠好信直接扔进漂流瓶,目送它和其他瓶子一起装进框中,在心理咨询室的木架等待未来的我,弯腰取出木塞,从头到尾仔细读完时间的馈赠。

    我的同学都是热情直率的关西人,过道另一边的女同学顺我的目光看去,说一口音调百转千回的关西话,好像和我相熟一样,感慨说:“希望我们都能美梦成真。没有糊弄未来的自己。”

    没有恶意的一句话,像十字镐一样突兀凿进我的心脏,女巫亲手刻下死亡预言,寒意在我的关节和肺腑游走。不要糊弄自己。无论脑海如何起浪,始终没有洗掉沙滩的这句脆弱预言。

    直到放学,我对这句话仍然耿耿于怀,甚至惦记起尘埃落定的信件内容。

    值日生擦黑板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精瘦的手臂伸出短袖,抓住黑板刷大开大合扫清斑斓的粉笔末,还未清空的右下角标明了他的名字:宫治。全年级闻名宫兄弟的名号,黑须监督寄予厚望的排球新秀,所有人都期待他们为学校带回久违的春高冠军,但他们更有名的传闻莫过于五天内闯下五封检讨的奇迹。

    我有幸见证了其中一封的诞生。

    那是新学期的第一天,我按照导航还是走错了路,校门口的高年级委员记录了我的名字,红笔注明刺眼的违规迟到,匆忙赶往教学楼的途中,灰扑扑的水泥墙外面传来两个人乱七八糟的交谈声,墙头的藤蔓扯歪了一丛,一只手冲出翠绿的屏障,五指弯曲死死扣住墙体。

    “爬啊!”底下托起他的男生咬紧牙关,怒吼道,“吃光半桶面的猪,明知道出门晚了,还非要到商业街买什么季节特色饭团。我数五下,你还爬不过去,我就直接松手,让你摔个四脚朝天!一、二……”

    “五,”另一道声音替他一口气数到末尾,更加用力踩住他的肩膀,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听来却莫名讥讽,“你托得真高,比幼稚园的小板凳还要有用。侑先生,别忘了是谁在镜子前面浪费十五分钟调整没用的领带。”

    “因为我是妈妈的好儿子,衬衫塞进裤腰,不像她的另一个儿子,像个邋遢的流浪汉!”

    “那妈妈一定很震惊,她另一个成天躺在床上睡觉的儿子,臭袜子随便扔床底的那个,居然是注意个人卫生的好儿子。”

    他们拌嘴太久,终于想起翻墙的正事,踩住兄弟肩膀的男生用手肘撑住墙头,整个人熟练翻越墙头,他没急着跳下来,垂落双脚慢悠悠荡起桨来,正准备回头戏弄一番等待他救援的兄弟,余光瞥见墙下满脸震惊的我。

    那是一个男生,身形谈不上清瘦,扣住墙壁边缘的手臂结实有力,头发染成出格的银灰色,模特一样漂亮的眉眼,五官的动作幅度却很收敛,他一动不动看向我,眼睛微微睁大,应该在惊讶我旁观了他们自以为隐秘的行动。

    “喂,你见鬼了吗?”

    另一边的男生不满质问,助跑起跳,想要翻墙看清墙上的男生愣住的原因,碎石滑落的声音引起校门口的保安侧目,两道厉声呵斥向我们劈头盖脸冲来。我暗叫不妙,没有继续围观这出闹剧,扭头就奔向教学楼,树枝好像勾掉了书包侧袋的黄色雨伞,我来不及理会,只一门心思赶紧逃离麻烦现场。

    迟到、翻墙、破坏学校公物,教导主任气得数罪并罚,不仅要宫兄弟各写一千字情感真挚的检讨,还要他们志愿清扫校园一周。次日,他们因为水管斗殴上交了第二份检讨,清扫地点升级为厕所,并由此引发了破坏通风口的第三封检讨。

    我并不关心他们的哗众取宠,只想找到自己丢失的黄伞,墙边来回找了三遍都没有线索,现在,宫治就在我的眼前,挥臂扫清黑板的最后一块区域,这是绝佳询问的时机,但我想起他们跳脱的性格,便不愿意和他们有一丝一毫的互动。算了,放弃这把雨伞吧,周边的便利店到处都在贩卖同款同色的雨伞,而且它于我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没必要因为雨伞主动问陌生的男同学。

    讲台的宫治擦完黑板,黑板刷扔回铁盒,开始挑拣黑板槽的粉笔,整齐放进粉笔盒,强迫症一样缓慢而细致。

    几分钟后,他捡干净粉笔,拍打双手的粉笔灰,抬头看了我一眼:“你是角名是初中同学?”

    他说到角名的语气很熟悉,队友,前后桌,同龄朋友,不过一周就混成了分享零食和趣闻的同伴。

    “是的,”我点头,有些拖沓,“我和他是初中同学。”

    “最近数学社举办了一个新生活动,设置了五个关卡的解谜游戏,要求是两人一组,”宫治介绍完赛制,顺手盖上粉笔盒,态度自然而客气,“角名说你很擅长数学,你想不想参加这次的活动?”

    双胞胎打了个赌。

    最先完成五个关卡的宫同学将拥有电脑的一周全部使用权。

    这个赌约对宫治很重要,他在申请六月份的小吃摊活动,需要用电脑查找资料,筹划小吃摊的立项申请。但他的兄弟不做人很多年,墨鱼汁泡过的心肠忒黑,装出一副纯良的模样,哄骗擅长数学的同班同学和自己组队,恶意满满要宫治的美梦泡汤。然后,角名向他推荐了我。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角名不可能这么做吧。我想。

    有时候,我觉得他像科幻小说中的观测者,更高维度的存在,镜头是他漆黑的眼睛,所有死角都一览无遗,他的性格、想法、人生经历揉进底片,太阳光照不亮它们的形状。观测者不会插手赌约,只会举起相讥忠实记录这场趣事。但是,这次他没有袖手旁观,调侃变成了中肯的建议。他当真认为我能成为宫治的甘霖吗?还是说,宫治没完全说实话,宫兄弟联手策划一场耍我的好戏,用来报复我那天墙下的袖手旁观?

    “因为他刚好认识你?”宫治回答。

    每个问题都有答案。因为没有任何答案,这个问题本身就会显得很蠢,但宫治的回答莫名好笑,我借口那天有事婉拒,回到座位差点笑出眼泪。一般人会回答“因为他知道你很厉害”或者“因为他相信你能做到”,宫治的脑回路实在有趣,竟然能想出“因为他刚好认识你”的奇妙说法。

    这段对话启发了我,当晚我在电脑流畅写下了小说的第一部分。

    新闻社定期向我约稿,时评,散文,小说,各种类型的文章,所以我没有拒绝她们关于科幻小说的提议。

    故事发生的城市参考尼崎,海边的重工业城市,兵库地区有名的偏港。

    某一天,最后一个人类从睡梦中醒来,他在空旷的街道大喊大叫,闯进空无一人的电车巡视整座荒芜的城市,载货归岸的驳船在碧蓝无垠的海水上航行,宛如一个个金色的斑点,连接两岸的吊桥横跨海面,桥上的车流仿佛一道融化的金河,也要一同流进无垠的落日中。

    他感到自由,茫然,孤独。

    他没看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时间的概念仿佛彻底消失了,他是这里的一切,是自我,是他者,是法官和囚徒,是教皇和异教徒,是男人和女人。

    直到那张人脸出现在雪花纷飞的屏幕上方。

    没有情绪起伏的人工智能用平淡的语气询问他:“嗨,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买商业街的季节特色饭团,樱花口味,包装袋背面有编码,键盘输入那串代码给我,然后你可以免费吃完。谢谢。”

    最后一个人类吓坏了,慌不择言,只能问出应激反应时最直接的询问:“为什么?”

    人工智能一板一眼回答:“因为你刚好出现在我面前?”

    缪斯亲吻额头带来超额的好运,必将通过别的方式全数回收。

    数学小测的前几分钟,例假忽然到访,包里没有准备卫生巾,讲台的男老师刚好没有这种烦恼,薄脸皮如我宁肯死守座位,也不肯在落针可闻的安静教室里询问周围的女同学。更不巧的是,宫治收完试卷,没有立刻返回座位,非要看我一眼,目光瞥过我用右手掌捂热肚子的动作。

    他用笔直的方式询问:“你肚子痛吗?”

    周围的同学投来视线,我慢吞吞挪开手,装作无事发生,简单摇了下头。

    “可你的嘴唇很白。”

    拜托,你是同学口中有眼色的宫同学,一定能看出我的抗拒,不要多管闲事,赶紧收好书包参加排球队训练,等教室的所有人走光,我就能一个人处理血浸透的裤子和椅面,不要再说话把我打成众目睽睽的焦点了吧。

    我如此祈祷,再次摇头说:“我没事。”

    “哦。”宫治说。

    他这么干净利落的回答,反而让我感到愧疚。

    不管他有什么目的,他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我,而我不仅没有感谢,还因为无关紧要的自尊心驳斥他的好意。

    其实,我不能理解宫治对赌约的执着。他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解决电脑的难题,赢得赌约是最幼稚的一种,按照同学的说法,他是更沉稳的宫同学,理应清楚一定要赢过宫侑的胜负心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们是双胞胎,光是待在一起,身边就产生一条无形的白线区分宫与其他人。

    我是其他人的一员,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再正常不过,没必要勉强自己探索他们的精神世界。

    可我的厄运没有到此为止。

    家政课的蛋糕模具缺了口,折腾了半节课找到新的模具,宫治偷偷塞给我一个碗,食指拼命指放糖的瓶子,碗里有做好的浆糊一样的东西,赶时间把盐当成糖加了三大勺,搭档试吃完直接冲去厕所漱口,老师可怜我的悲惨遭遇给了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分。

    英文课介绍电影时,投影仪刚好没法工作,我准备了一周的幻灯片无法播放,只能在黑板写下自己分享的电影名,埋头看向讲台内嵌的小屏幕读出文字。我推荐的电影是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电影《My Fair Lady》,影片内容很简单,语言学教授将一个乡下口音的卖花女训练成一个有贵族口音的千金小姐,我想探讨的点很多,但想到台下乌鸦一样黑漆漆的眼睛,我的喉咙紧张到痉挛,声音在明显颤抖,我几乎能听见教室里感到无聊的同学的叹气和窃窃私语。

    我不想再做小丑,十六页的幻灯片,跳过十页,开头接着结尾。我对自己失望透顶,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连前排的同学都疑惑伸头。

    “玻璃不会变成不锈钢,”我不能哭,努力调整声音,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伊莱莎,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最终能成为上流社会的窈窕淑女,是因为她本身就有一颗善良的、坚韧的、勇于改变的心。”

    高温和铁锤都无法锻造出我的钢铁意志。

    因为我是玻璃人,通体透明,却没有照亮自己的灯。

    屋漏偏逢连夜雨,窗外天际积了一道明亮的白线,恍如筷子夹烂的鱼肚白,夏天的第一场雨水声势浩大,劈头盖脸浇湿了丢伞的我。雨势滂沱,不顾路滑奔向车站显然不理智,我只能拖着湿透的身体蹲在玄关前的檐下躲雨,鞋边很快滴落一汪积水,长长的头发湿成一捋散在脸颊边,真像海藻和珊瑚丛中迷路的一尾鱼。

    我不该来到兵库,名为角名伦太郎的一时脑热,注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我在异乡,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同学,身边的同学都说一口滑稽而古怪的腔调,然而在他们眼中,我才是栅栏外不合群的黑羊。

    有时,我在自己的公寓,三十平米,一室一厅如此空旷。我一个人盯着天花板黯淡的橘色光束,忽然就感到心口有点空,温暖而嘈杂的声音抽离,整个房间像一个明亮的白洞,只剩下抽湿机任劳任怨地制造噪音,心脏有一瞬落空的失重感,海风吹来无边的寂寞,海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游到另一片海域,高浓度的盐分几乎要榨干我的一切。

    至少在那一刻,我憎恶过角名伦太郎。

    我真想向他喊叫,你该为我的悲惨负责,我因为喜欢你而做出这一切,你不应该抛下我,如此自然融入兵库和稻荷崎。你也应该痛苦,拥有彻骨的孤独和不适,因为恐惧未知而在深夜睁眼流泪。

    可我不允许自己如此卑劣。

    我的暗恋与他无关。

    真正该为此负责的是我自己,我做出决定,签署自己的名字,海水淹没的这一刻,该责备的只有落槌的我自己。

    雨水流过我的脸颊,我的脸深埋进膝盖,肩膀不住抖动,像门口任由雨水摧毁的法国梧桐,便是在那一刻,我忽然福至心灵,闻到独属于夏天的栀子花的香味。

    小时候,我一个人守着家,电视机常年亮着光,荧幕上的石原里美小姐的脸颊肉还是饱满的弧形,粉面含春真像画上娇俏的静御前,不怪源义经三言两语间动凡心。想来人类的动心总是庸俗,姣好的面容,悦耳的声音,还有鼻尖若有若无的香味,都能轻易拨弄心弦。

    鞋底落地的声音,那会听来倒像一声接一声响亮的心跳。

    角名伦太郎。我无声念着他的名字,信徒一般祈祷他的出现。这片灰白的海域,他是无垠大西洋上晃过的一束探照灯,无数次照亮我透明空洞的身体。但我抬头,湿润的眼睛愕然睁大,瞳孔照进另一张脸。

    宫治撑一把奶油黄的雨伞,整个人像太阳光里摇着金的铃铛,稍微一晃,就会发出勾魂的清越脆响。阴冷的针叶植物在他的身后铺开,雨水腐朽了水泥灰的斑驳墙面,他是场景中唯一的抓眼的亮色。

    少年的球鞋踩碎雨水和枯枝,惊动了曹衣沾水的落魄书生,习习香味将我的衬衫也染成栀子色。

    TBC.

    2023.08.17 初稿

    2023.09.28 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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