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宫侑说:“听起来像个爱情故事。”

    “那是你的错觉。”我平淡纠正。

    一番话说完,我口干舌燥,在饮水机接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宫侑,另杯水喝得干净,皲裂的嘴唇和上颚有了滋润。

    宫侑抿住杯沿,追问:“然后呢?”

    “因为他撑伞送我回公寓,所以我答应和他一起参加新生活动,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们赢过了你和吉村。”

    他用力啧了一声,嘟哝说:“这点就不用强调了。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屡次救你于水火的宫治同学,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故意把重音落在骗子上面,摆出一副大发慈悲的好人模样,看笑话的眼睛却微微眯起,纸杯的平静水面映出他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和治没有打过数学社的赌。我们的较劲确实不少,但数学……哈,这么无聊的事,想想都不可能,当作打架吵嘴的由头倒可以,大热天在校园泡太阳浴,我可不干。我这么想,治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被他骗了,笨蛋。”

    我愣住了,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只能就着第一时间想到的异常问道:“但你参加了那次的新生活动。”

    “陪他演戏,”宫侑顿了顿,微笑着说,“做哥哥的当然要配合弟弟啦。”

    我看穿他在说谎,故事说完,大脑的神经元仍在兴奋,回应也就不假思索,有些冷淡地拆穿说:“这话真恶心。他没理由拜托你做这样莫名的事,就算他真做了,你也只会大喊真恶心,怀疑他瞒着你做了什么坏事,想要一股脑全部嫁祸给你吧。”

    “你一定在想,宫治是好孩子,只是配合我胡闹,换做他一个人,绝不会做莫名其妙的事吧?”宫侑笑了笑,眼角眉梢的笑意一扫而空,仿佛寒凉彻骨的雪渐渐压弯眉梢,显出一种伤人、磋磨的凌厉来,“蠢货!你也是蠢货!治啊,宫治那家伙,怎么可能是古道热肠的大善人。他比我还会说谎,掐头去尾,把自己的坏点子摘得干净,而且他做了我这辈子听过最荒唐、最莫名的事。你眼里的好孩子,漂流瓶会写春高第一的宫治同学,他因为国青没入选就被吓破胆,说什么要放弃排球的鬼话。他瓶子里的信纸就是笑话!”

    他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一直盖住瓶口的手掌移开,不管不顾倒出瓶子里的信纸,薄薄一张纸在他的掌心摊开,宫侑迫切找到那句“春高第一”嘲笑打退堂鼓的宫治,可他的眼睛忽然不可置信地圆睁,瞳孔不由自主颤抖,答案一定让人意外,这勾起了我多余的好奇心,所以我小心翼翼靠近他,手指捏住纸张的边缘,目光向下飞快滑落,却吃惊地看到了一整页的空白。

    不对。

    这样说并不准确。

    信纸的右下角潦草写了两个汉字。宫治。

    他什么都没写,倒衬得宫侑的一番肺腑言论像笑话。

    同卵双胞胎并不常见,他们是生物课本收录的基因奇迹,相差无几的两张脸,共同盘踞球场的一方,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压迫感。金发的是宫侑,目不转睛盯紧半空旋转的排球,眼底流淌过熔岩一样狂热的侵袭感,尽可能用更多的手指触碰排球,以他的指尖为原地铺出无数条可能的球路,仿佛十指垂落丝线操纵攻手的球场调度者,等待利刃出鞘实现最酣畅淋漓的进攻节奏,而他的兄弟,银发的接应,便是他手里最稳、最疯的那把刀,强势不容置喙,俯瞰垂死猎物的饥饿目光给对手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宫侑这么做,宫治也会这么做。

    不仅是我,所有见过他们的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宫侑笃定宫治的信纸也是关于“春高第一”的展望,不这么做的宫治一定是犯了混,被盂兰盆节的鬼魂迷了心窍,他们的手腕有一根天生的红线,另一端圈住他的兄弟的手腕,他们始终大步追赶对方的背影,一方的迟疑或摔跤,立刻会引起另一方的注意,所以宫侑怒不可遏拦住迷路的兄弟。

    他比任何人都相信他。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任何言语都如此苍白无力,只能低下头,回避宫侑罕见的情感崩溃。

    我看见杯壁的水珠失了形状,裂成细小的水珠滑落掌侧,形成一道无人陪伴、漫无目的、不明终点的轨迹,只能茫然向着唯一的前方。

    我大概是有点孤独的孩子,没办过自己的生日会,唯一的生日惊喜是妈妈准备的生日蛋糕,超市贩卖的一人份蛋糕,她看我吃完,微笑着说恭喜你长大一岁,爸爸再忙也会抽空给我打电话,耐心听我说学校发生的事。有两年,妈妈也出差在外,我在手机里下载了生日歌,一个人戴上耳机在食堂吃完晚饭,就算过完今年的生日了。

    有一段时间,我纠结自己没有朋友的事实,但我很快发现,我的性格确实不讨喜,沉闷寡言,门禁时间太早,唯一的爱好是变化莫测的数学题,但我有自己的褒奖,不用老师点拨,我能迅速理解复杂的公式和理论,考试时间总有冗余,我便在草稿纸记录想到的其他方法,挑路径最短的一种写进试卷,只需要用别人十分之一的努力就可以取得同等的成绩,老师和同学喜欢答案正确的我,而妈妈也开始由衷感谢我和父亲的相像,她告诉我要充分利用自己的天赋,像羽翼丰满的老鹰一样翱翔蓝天,成为一个比她幸福十倍、百倍的人。

    答案正确。

    他们在我的额头画奖励的圈。

    小学的我开始明白,任何被爱都是有条件的,爸爸爱我和他的相似,妈妈爱我带给她的荣耀和希望,老师和同学爱我的聪慧和无限可能,他们都对我索求情绪和物质的价值,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交换的另一种说法,所以我为他们赢来奖项和荣誉,大人年少无法达成的美梦用别样的形式成真,有价值的我才能被所有人真诚挚爱。

    真羡慕啊。

    这对无条件被爱的双胞胎。

    每次见到宛如镜中人的宫兄弟,我总会由衷羡慕着。

    他们见证了自己灵魂的另一种形态,宛如一根金枝托生的两瓣莲,枝头的莲瓣如今摇摇欲坠。

    我大概失了智,膝盖撑地,半跪的姿态比宫侑稍高了一点,太阳光烘烤的影子破开他的影子形成的茧,重塑的边界投在墙壁倒像一个轻巧的拥抱。我伸出手,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只是虚握着,小心翼翼盖住他绚烂到近乎失色的头发,很慢、很慢地屈起手指,深入发梢和发根,顺毛一样带点安抚意味地摸了摸他的头。

    宫侑愣住了,声带卡顿,微微张开的嘴唇再没有漏出一点声音。

    “无论如何,”我想了想,还是没能克制心脏游走的情绪宣泄而出,“他都是你的双胞胎兄弟,他会无条件爱你,像相信自己的胜利一样信任你。”

    我不该点评他们兄弟的感情,迟来的尴尬淹没了我,所以我欲盖弥彰收回手,目光扫过窗外的泡桐,看树,看花,看窗框,几乎要淹死在尴尬和沉默的海。说点什么。我在心里央求宫侑。平时的你是何等巧舌如簧,尖酸刻薄也好,阴阳怪气也好,赶快骂我几句自以为是的话吧。

    良久,他捡起脚边的杯子:“我想喝水。”

    宫侑心里有事,喝完水,还要我再接一杯,我在饮水机旁边接第二杯水时,忽然听见宫侑难得用低沉的声音开口了:“我以为治会写你的名字。”

    我一愣,差点洒半杯水。

    宫侑再度盘起腿,眯着眼睛,脸上没有笑意,这样的表情通常出现在宫治的脸上,然而我这才意识到,即使摆出同样的表情,宫侑和宫治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宫侑是扎手的玫瑰,不肯入鞘的刀,他的沉默都是蓄势待发的锐利的弦。

    然后他举起食指,轻轻抵住嘴唇,露出一个讥讽意味的笑容。

    “那么,我要讲一个爱情故事。”

    说来惭愧,双胞胎的初恋是同一个人。

    初中的保健委员,同龄女生中罕见的高挑个头,班级开放日在全体家长和同学的观摩中落落大方介绍生理知识。宫侑觉得她有胆量,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没有刻意饮食导致的不健康的小鸟胃,没有吸引男孩注意力的拿腔捏调。她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运动神经一流,她像一棵野蛮生长的树,向着太阳光自顾自蔓延,这样的女孩当得起他的真命天女,所以十四岁的宫侑蠢蠢欲动。

    最先成为二传手的是宫治。

    最先获得女孩好感的也是宫治。

    宫治和女孩一起吃午餐,女孩的妈妈教她炸天妇罗,半盒虾都吃进宫治的肚子,宫侑假装接热水两次路过教室的门口,第三次路过撞见门口蹲守的宫治,治说猪,侑说滚,好事的男同学跳下座位冲到门口见证双胞胎一言不合的扭打。

    宫侑骂,你就是故意的。

    宫治当然是故意的。宫治肯定是故意的。宫治绝对是故意的。

    小时候,他们抢一式两份的玩具,宫侑嫌宫治吃完饭团的油手碰过蓝色的玩具,小小的身体扑向另一份干净的粉色玩具,张牙舞爪警告脏孩子离自己的玩具远一点。妈妈还在,宫治不说话,只瞪他。等妈妈走开,宫治就叉腰,一脸炫耀地说,阿侑,你知道吗,女孩才玩粉色的玩具,你是女孩子吗?

    他们说谎,宫侑胡编乱造,谎话说得天花乱坠,信与不信的概率对半开,宫治掐头去尾,重点信息一概模糊,问就是不知道,偏偏这样混蛋的行径赢得更多大人的怜悯。于是,周围的人都说,宫兄弟不一样,带头挑事的是侑,跟他犯事的治只是皮孩子。

    治才是更坏的那个孩子。

    他嫉妒有女孩送侑饼干,全部吃完,还要假惺惺写一封信击溃女孩的自尊心。

    只有宫侑能看穿宫治,因为他们是双胞胎,宫治这么想,宫侑也这么想,宫治这么做,同样的情况下,宫侑也会这么做。关于双胞胎的语义报告可以整理出版一本昂贵的书籍,宫兄弟一定会在首页郑重声明:侑/治才是更混蛋的那个孩子,宫侑和宫治完全不一样。

    吵架,冷战,等两个人脸上挂的彩都愈合,躺在下铺的治会冷淡问他要不要一起打游戏。

    他们没有点开实况足球,宫侑摔坏了手柄,分别用键盘和手柄对战,大概率会引发另一场胜负和公平的混战。屏幕播放排球比赛的录像,治拿了两瓶酸奶,侑摆好两个软垫,兄弟两人不约而同向屏幕的方向探身,喝彩和不解交错,妈妈端着水果拼盘进门,侑和治踩在垫子上手舞足蹈,过去一夜冷冰冰的卧室充满兄弟两人兴奋的喊叫。

    两周后是盂兰盆节,侑和治决定趁月黑风高在学校的天台探险,他们在储藏间找到老爸年轻时的登山包,宫治打包冰箱的零食塞了半包,宫侑准备了手电筒、电蚊拍和排球,爬到天台顶端等天亮的无边美景。

    夜里风很冷,两个孩子没带外套,宽敞的星空像冰山融化海水,治待了半小时就提议回家。

    宫侑一下子就生气了,一边揉搓小臂,一边愤怒地吼道:说好一起爬到天台看日出,你受不了,想做胆小鬼,就赶快逃跑吧!

    宫治忍无可忍,揪住他的衣领,凶狠地骂:感冒就打不了排球了,你这个没脑子的白痴。

    手电筒派上用场,照亮两个人归家的路,他们约好一起看日出的计划自然泡汤,宫侑觉得心里的遗憾堵得慌,他真心实意想要看到温泉鸡蛋一样的漂亮日出,但他觉得宫治的遗憾和自己不尽相同,偏偏手电筒忘充满电,宫治踩断树枝的时候,手里的电筒啪一声没电了。

    盂兰盆节,一个人的夜路,吃人的汤婆婆蛰伏在山林中间。

    治!

    宫侑下意识喊出他的名字。

    同一时刻,前方浓稠的黑暗伸出声音的手。

    侑!

    好吧。这还是宫侑和宫治的夜路。

    我非要看到日出不可。宫侑想。

    他不睡觉,查到太阳升起的时间,提前十五分钟定好闹钟,温暖的被窝留不住他,他像猴子一样窜出房门,嘴里大声喊叫宫治的名字,等他爬上自家陡峭的屋顶,天边已经剥了半个壳,眩目的太阳光晃得他眼花,宫侑抬起手背挡住阳光,兴奋地向身后看,那个接住他的进攻节奏的孩子却不在那里。

    他的另一张脸,另一半灵魂,在冰箱找早餐的材料,一脸茫然地看向满脸怒容的他。

    你折腾了一晚,一点都不饿吗?

    宫治吃了口火腿肠,含糊问他。

    最先成为二传手的宫治没有成为二传手。

    最先获得女孩好感的宫治没有和她交往。

    初中毕业的那天,宫侑撞见保健委员和她的男朋友在走廊角落接吻,十五岁的女孩露出难得一见的羞态,满脸通红,先是轻轻喊了一声治君,她的男朋友愣了一下,眯眼仔细看清宫侑的脸,不好意思地刮着脸颊说,快走开,阿侑。

    他和宫治拍毕业照,趁老师调整站位的间隙,拿手肘捅宫治。

    喂,猪,你什么时候被甩了。

    宫侑幸灾乐祸。

    哈?

    宫治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保健委员,那个……小和田?

    老师喊预备,所有学生的脸都朝向镜头,双胞胎不约而同调整神情,露出完全不一样的神态,宫侑挑眉笑,宫治平淡注视镜头。他们参加排球队活动的时候,阿兰抓拍他们的照片,兄弟两人在排球场的状态太过相似,富有侵略性的眼神直勾勾,你们在排球场真是一模一样,阿兰感慨说,跟你们两个在一起待久了,总觉得一个人的照片太孤零零。

    我不喜欢她。宫治嗡动嘴唇。她很无聊。

    宫侑愣住了。

    他听见拍照的快门声,这将是一张构图不完美的照片,宫侑露出和宫治一样的拘谨表情,这张照片将无人能区分他们。

    但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们喜欢不一样的女孩,会娶不一样的老婆,生不一样的小孩。

    他们就像一棵树伸出的两个树枝,总有一天会开出不一样的花,吸引不一样的雀鸟歇脚,在春天的不同节点开出与众不同的鲜花。

    你在说谎。

    宫侑怒气冲冲。

    他要揭发宫治,揭发这个蔫坏的孩子。

    所以宫侑说,你绝对喜欢过她,零点一秒,零点一一秒,她在讲台介绍生理知识的时候,你绝对心动了。而且她吃饭很漂亮,你喜欢吃饭漂亮的孩子!

    我喜欢聪明的女孩。

    宫治无可反驳,只好强调自己的不同。

    哦,那太好了,你的小孩一出生就近视眼,再也打不好排球!

    宫侑赢了,再下一城,发自内心为自己赢得这一次的比赛而振奋。

    宫治认准的事不会更改,哪怕宫侑嘲笑他一辈子,他也不会改口自己的想法。他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绝不会因为宫侑的古怪想法而重新打舵。尽管宫侑始终坚信宫治在说谎,他的心底仍然有一寸惶恐。如果他的想象全然不对,那么宫治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然后我见到了你,”宫侑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但是,我的第一反应可是——非常震惊啊。”

    就她?

    他的同班同学,数学王牌,初中就闻名全年级的吉村同学剜他一眼,恶狠狠打掉他的手,站直又整理好领子。“就她,”吉村信誓旦旦,怨气几乎要具现化,“从爱知升学的孩子,数学摸底考满分。要不是我粗心,算错了一个数字,我也是满分。她拒绝了数学社的邀请,原因竟然是吹奏部,我去吹奏部听了她的入部考核,完全零基础,吹得太垃圾了,我都比她吹得好……”

    “那个眼镜妹,镜片厚,看起来有五六百度的?”

    “对。”

    “大夏天戴医用口罩,皮肤白得跟鬼一样,走几步就要骨头散架的痨病鬼?”

    “听说她有哮喘,最近春夏之交,花粉会刺激她的气道。”

    “和别人说一句话都要脸红,宁愿在角落蹲蘑菇,也不肯和宫治打招呼,像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宅男社恐?”

    “你他妈侮辱谁呢!”

    宫侑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这不仅在侮辱宫治的审美,不幸和宫治基因同源的宫侑感到了深深的耻辱。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宫治喜欢她,”满岛说,“明明是你们两个没脑子,打什么数学社的赌,他才要搬出椎名这个救星。但我一定会击溃她,证明我才是数学社下一任社长的最好人选。”

    宫侑咬碎一口牙齿:“我们没打赌,是他在浏览数学社的新生活动,我就路过嘲笑了他一句,他不仅拿压根不存在的赌约去泡妹,还把自己包装成兄弟打击梦想的可怜形象。这个混蛋……吉村,我们一定要赢,干碎他们的眼镜。”

    “她的眼镜。严谨一点,宫侑同学。”

    宫侑没理他,占着坡口的绝佳位置,偷看宫治和她的互动。

    宫治带了牛奶饼干和橘子汽水。怪不得,宫侑在心里使劲嘲笑,这头猪很少喝橘子汽水,昨天居然跑到超市买了四五瓶橘子汽水。

    女孩很拘谨,个头不高,比宫治要矮了不少,不太爱说话,一个人坐在报道处的木椅,蓝色的医用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上半张脸架了一个夸张的黑框眼镜,整张脸都被遮得严实,压根看不出长相。她的双手叠在膝头,宫治试图和她搭话,她只会摇头,或者抬头小声说句什么。

    “你们排球队来了不少人嘛,”吉村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报道处,“那是爱知特招的同学吧?”

    那确实是角名伦太郎。他在和数学社的活动负责人聊天,脖子挂了一个相机,右手拿了一摞纸条,应该是第一轮的题目,每个队抽签得到不同的题目,解题通往不同的站点,防止偷看其他队的解题行程作弊。

    宫侑有些纳闷。

    热心的角名先生?

    大概率是宫治拉过来,帮他一起泡妹的同盟。

    宫侑推一把吉村:“喂,吉村,你先去抽签。我有个主意。”

    吉村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回头瞪宫侑,却见他拿出一顶鸭舌帽,严严实实遮住自己那头引以为豪的耀眼金发。他回头——这下真看不出他的身份,宫侑,还是宫治,对于刚入校的爱知女孩来说,简直是全场最复杂的数学题,然后鸭舌帽的宫同学扬起一个和宫治一模一样的平静微笑。

    猜猜我是谁。

    六岁前,双胞胎经常玩这个游戏,他们手牵手,扬起一模一样的脸蛋,这封战书递到爸妈和幼稚园老师的手中,所有人都犯了难,只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给出了满分回答。这是侑。她摸了摸宫侑的头发,然后转向宫治,自信满满抓出了第二只小狐狸。这才是治。宫侑眉毛一竖,就要龇牙咧嘴耍脾气,宫治没有生气,认真抬起眼睛,说,老师,你猜错了。

    宫侑说,我不喜欢她。

    宫治说,她真无聊。

    十六岁的宫侑再次扮演宫治,一顶鸭舌帽遮住他们明显不同的发色,等宫治走开抽签的空挡,他就会压低鸭舌帽粉墨登场。可惜,参加抽签竟然是那个寡言的女孩,她走到队伍的末尾,双手无处安放,不时推动滑落的眼镜,显然和周围畅谈的新生们格格不入。满岛排在她的后面,虎视眈眈,恨不得把她的后脑勺盯出一个洞,方便自己研究她究竟比自己强在哪个脑区。

    计划失败,他摘掉鸭舌帽,被迫和宫治握手言和。

    双胞胎并排坐木椅,宫侑有一肚子坏水想要倒,他想大声嘲笑宫治的小孩再也甩不掉瓶底眼镜,他想挑衅宫治差劲到丢脸的审美,他想等女孩回来直接戳穿宫治关于暗恋的小心思,再添油加醋提一把保健委员的过往,给他们的爱情添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堵心口。

    宫侑歪头,提气,做足准备工作,正要开口嘲笑。

    他看见了再滑稽不过的一幕。

    他的兄弟在看队伍中间的女孩,心无旁骛,目光专注,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在他的瞳孔里倒映着微弱的光芒,然而她的目光也有清晰的落点,排队抽签给她绝佳的借口,大胆、放心、肆无忌惮地注视自己唯一在乎的男生,周围的世界缓慢斑驳褪色,留下那一道身影操控她的呼吸。

    哈。

    她居然喜欢角名。

    他见证的宫治的暗恋持续了两分钟,氢气球飘飘然腾空后破了小口,然后噗呲一声瘪了。他应该哼笑一声,故意说天道好轮回,初中的宫治接近自己喜欢的保健委员,一报还一报,现在宫治喜欢的女孩竟然也有了扎根内心的玫瑰花。他还可以假惺惺,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兄长,替宫治感到由衷的庆幸,瓶底眼镜的命运托付给角名,宫治的一时失足不会带来任何影响,他一定会遇到真正的好女孩,而不是口罩和眼镜全副武装的痨病鬼。

    “搞什么。”

    可宫侑听到自己说出这一句话。

    他竟然在愤怒。

    不是惋惜,也不是安慰,更不是胜利的宣言。

    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宫治的衣领,眼睛沸腾滚滚怒气,失控怒吼:“喜欢就去追,又不是没用的胆小鬼,你在这里演什么苦情剧啊!”

    宫治彻底懵了,身体在经年累月的对抗中形成了肌肉记忆,揪住宫侑的领子就往对面砸,怒气锁紧牙关,顾虑周围的好事者,他用尽全身力气推了宫侑一把,一字一顿挤出一句阴沉沉的质问:“你发什么疯!”

    下一秒,他们心有所感,同时回头,看向抽签的队伍尽头,女孩握着一张汗涔涔的纸条,正和角名说着什么。

    “眼光真差,”宫侑嘁了一声,眼神恶狠狠,“我作为你的双胞胎真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宫治不老实,绝不会落下话柄让宫侑嘲笑一辈子,他肯定会矢口否认自己的心意,就像他否认自己喜欢过保健委员一样,用傲慢的态度嗡动嘴唇。她很无聊。我不喜欢她。宫侑就等宫治这句话。

    可他的兄弟忽然沉默了。

    宫治就像一张泡了水的宣纸,湿漉漉搁在那里,从上到下淌着干净的水。

    “哦。”宫治最后说。

    “不是什么漂流瓶,”他屈指,指节用力叩响桌面,不允许我走神逃避这一场迟来的揭晓,“阿治喜欢你,高一就喜欢你,他关注你,自然会注意到你一直喜欢角名。”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混沌,忍不住回想话题究竟如何导向此处。宫侑问宫治怎么知道我对角名的喜欢,我猜测漂流瓶泄露了隐秘的暗恋,便笨嘴拙舌说起与之相关的漫长铺垫,不知道触动了宫侑的哪根肝肠,他竟然掏心掏肺说自己和宫治的过往。任何故事都有隐喻,我猜不透宫侑的用意,更回避他的故事中与我有关的心意,绞刑架已经立好,绳索即将套上我的脖颈,我揣揣不安等宫侑的判刑。

    我的心里升起一个怪异的臆测。

    如果宫治真的拿压根不存在的赌约来邀请我参加数学社的新生活动,宫侑和他的赌约会不会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呢?他的真实目的根本不是帮我追求角名伦太郎,而是摸清楚我对角名的感情,顺理成章拉近我们两人的距离,然后——

    我不敢想下去,果断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宫侑不给自己后悔的余地,一口气说完:“我不觉得你喜欢角名伦太郎。你一直强调他对你的特殊性,但你只是贪图他给你带来的激励、信任和鼓舞,你总说只有角名伦太郎无条件相信你,这句话是彻头彻尾的伪命题,不只是角名,阿治,已经成为数学社社长的吉村都在无条件信任你。你喜欢的不是角名伦太郎,而是一种其他人同样能提供给你的感觉,这样的喜欢不就是货架一排十瓶的矿泉水?更何况,你觉得角名真那么迟钝,这四年一直察觉不到你的心意吗?”

    他是蛊惑人心的二传手,运筹帷幄,调动全场,三言两语搅得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吹笛人引诱我钻进明亮的洞穴,我错将烛火当作太阳光,做了一场又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如今仓促回望来时路,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踩空的兔子洞是否通往另一个诡谲荒诞的梦乡。

    不久前,他聆听我追求角名的决心,掷地有声说自己会做全世界最后一个相信我的人。

    现在,他花言巧语,语焉不详引诱我回想和宫治的往事,抓住微妙的节点引导我质疑角名的真实看法。

    我当然知道。

    角名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这句话足以击碎我所有的自尊和决心。

    所以我摘下眼镜,失去鼻梁的重量,任由眼睛坠入模糊的深海,我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可以觅得隐秘的一席之地。

    “我说过,这是我个人的选择。我的暗恋和他无关。我想要他知道我的心意。”

    “你真的没有期待过结局吗?”辩驳过程中的宫侑冷淡得不近人情,一心一意要戳穿我所有的虚伪,“他对我是有好感的。你真的没有这么想过吗?他在公园喊住你的时候,没有戳破你每天早上专门到最后一排收作业的时候,甚至是数学社新生活动负责抽签的时候——你真的没有想过,这不是巧合,而是他同样对我抱有好感的证明吗?如果没有这些回应,你真的能坚持长达四年的暗恋吗?”

    “也许我确实有过,”我艰涩地说,“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现在的我确实是在向死而生。”

    “其实,你没必要向死而生。”

    空的纸杯放上桌。

    宫侑沉默两秒,按住我的脑袋,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听好了,这话我只说一次。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如果你摘掉眼镜,化完妆,在车站前等车,我会跑过去向你搭讪的。必须追到角名。只有角名会接受所有的你。拥有角名的喜欢才能证明你的价值。这些全都是扯淡。”

    半晌,我轻声反问:“你不管赌约了?”

    “如果我是你,有人敢拿我打赌,我会忍不住动手揍得他鼻青脸肿,”宫侑冷哼一声,破罐破摔,又豪情万丈,“我他妈就是值得全世界的喜爱。如果你自己都不这么想,别人为什么要这么想?但你偏偏是很蠢的人,要别人真心实意告诉你这句话,你才揣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勉强认同自己的价值。如果你需要被爱的话,现在我告诉你,宫治喜欢你,你需要的爱与价值,并非只有角名一个人能证明,治可以证明,我也可以证明。至于这个混账的赌约,输了就输了,我更乐意看见你和治都能得偿所愿。”

    最后一句话钉我在原地。

    所有关于真情假意的追究戛然而止。

    我闭上眼睛,留住温热的眼窝,叹气问:“所以你和宫治的赌约到底是什么?”

    他视我为朋友,我便给他真正朋友同等的信任,即使他曾经说谎,只要此时的他坦白赌约的真实,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仍旧同他做挖心挖肺的同盟。

    我没有戴任何眼镜,高度近视,像瞎子一样,看不清他的任何表情。

    一个人的夜路,他既是明灯,又是火源,但我还是选择把毫无防备的真心放在他的面前。

    “你能不能追到角名,”宫侑顿了顿,接着小声说,“我赌你拼尽全力……能追到他。阿治没有同意打赌,因为我提出的赌注是他开店的启动资金。”

    “和数学社一样愚蠢的赌约,”我无奈地笑了笑,“上次,我帮宫治赢了,这次总得带你赢一次吧。”

    宫侑愣了愣,怒不可遏:“喂,你这家伙,我都说了——”

    “我拒绝,”我打断他的话,“宫侑,你自大,自恋,自以为是。如果宫治听到你方才说的话,一定和我一样觉得贻笑大方。你关于我的解读错得一塌糊涂。我确实想要被爱,但是对于角名,我选择爱,而不是被爱,这就是我的选择。也许你说的对,我贪图他给你带来的激励、信任和鼓舞,这是我自己要去论证的事。你说的话简直对我和宫治的莫大侮辱。但是,谁没有一个糟糕透顶的朋友呢。”

    那一瞬间,炽热的光斑在他的瞳孔熄灭,像抛却的一把余烬。

    他的呼吸很沉,眼睛不可置信睁得浑圆,一动不动看进我的瞳孔。

    我犹豫一会,取出藏在怀里的相片纸,它是我藏在漂流瓶里的美梦,无望,可笑,所以羞于见人。然后我深吸一口气,开口解释:“你猜对了,两年前的五月,我替换了自己的漂流瓶内容,重新装进了一张照片。不过,它不是班级合照的抠图,而是我们还在爱知的时候,初中毕业那天,我和他在樱花树拍的合照。”

    宫侑却退缩了,低头,闷闷说:“我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

    “这张照片有点来头。它一直保存在角名的相机里。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起这张照片,更不要说把它放进漂流瓶里,”我抚平相片纸,放在我和宫侑中间,“那是我没讲完的漂流瓶的故事的后半部分。我的签运不好,抽中一个很差的签,宫治和你吵完架,脸也很臭。我们两个要跑到学校的另一角进行第一关,解完题,有一些队都已经摸到第二关的桌子了。我心里烦闷,没注意到一个台阶,竟然踩空,崴到脚了。”

    2023.09.11 初稿

    2023.09.29 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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