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参加新生活动的孩子们在燥热的校园内奔跑着。

    梧桐树宽阔的枝叶遮住了午后直射的太阳光,宛如一顶翠绿失焦的遮阳伞,即便如此,木椅仍被晒得滚烫,零碎光斑将我和宫治的校服晒出一块又一块明亮的圆点。他坐在木椅的另一端,双臂打开,身体向后倾倒,随意的态度引来其他参加者的频频侧目,等他们注意到另一端饮料贴踝的我,脸上同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态。

    他和宫侑吵架了。

    没记错的话,他的兄弟应该叫这个名字,同班的男生根据五十音图推测宫侑是先出生的孩子,碍于传闻中的侑同学没有一点兄长应有的沉稳,这个推测始终没有定论。开学的前一个月,班里最爱出风头的男生找到宫治,大着胆子问他们的齿序。他们看碟下菜,都知道宫侑的性格是一点就着的炮仗,有些迟钝的宫治明显更好说话。前座的角名摘了耳机,饶有兴致看过去,不打算错过揭秘,宫治却摔了书,书桌摔得震天响,连桌腿都在震动,最前排的我闻声回头,周围的男生吓得变了脸色,见了鬼一样,青白交错。

    他其实是个很冷淡的人吧。

    我想。

    吵完架,宫治的情绪不高,双手抄兜,跟在我身后一声不吭走着。

    解完第一关,我们抄小路前往教学楼,我心里有事,没看见脚下的台阶,踩空的左脚拖拽身体一起失重。想象的疼痛没有出现,男生汗热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道用足十成,成功拽我回平直的大道,宫治也吓到了,喘息惊魂未定,我撞上他的锁骨,来不及道谢,脚踝的胀痛刺激神经,我倒吸了口凉气,泪水差点涌出眼眶。

    我崴了脚,暂时走不动路,在梧桐树的庇护下旁观其他人的冒险打发时间。

    一大半参加的同学摇头,搁笔认输,守在关卡旁边研究其他人的解法,花圃前面有两个男生哀声叹气,不死心,仍绞尽脑汁思考没解开的难题。

    “你怎么解开第一关的?”

    问的是保持一言不发状态的宫治。

    他拧松橘子汽水的瓶盖,递到我的面前,好像真对满纸密密麻麻的数字感兴趣。

    第一关的题目乍看不难,计算量庞杂的运算,我很快在题纸的背面计算出一个位数惊人的数字,还有另一组同学一起解题,男生算到一半,瞥见我叠好的答纸,脸上浮现出惊讶和烦躁混杂的神情,宫治没参与,低着头,脚尖踢动周围的石子,参加活动的提起者却对我的进展漠不关心。

    他没话找话,我不想没眼色,真的长篇大论惹他厌烦。

    “一道计算题,不过计算量有点大,需要点耐心。”

    “但是你交的答案不是那串数字。”

    低头踢石子的宫治居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歪头看我,语气不寻常,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第一关的题目写,解开这道题能得到下一关的具体地点,但这道计算题的结果必然是一串数字,所以第一关的真正难点在于对计算出的数字进行分析处理,我尝试了一下质因数分解和数字换位,4-408,这就是最终结果。”

    “花圃那边的难题呢?”

    两个男生趴在花圃,聚精会神盯住草稿纸,其中一个男生试图通过口述理清思绪,四十多个戴着不同面具的人,他们看不见自己面具的颜色。

    “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我口干舌燥,抿了口橘子汽水,然后说,“所有人的颜色都可以通过逻辑分析得出,如果全场存在有一个人的面具颜色和其他人都不同的情况,他就无法只通过逻辑分析得到自己面具的颜色,所以看见全场面具存在唯一颜色的人,那个颜色就是他们的面具颜色,然后类推,两个同色,三个同色等。”

    宫治多半没听懂,欲言又止,最后没头没尾地说:“果然和角名说的一样。”

    听见这个名字,我握住橘子汽水的手指微微一颤,努力用平常的语气问道:“他说了什么?”

    宫治瞥了我一眼,看似认真想了一会,无所谓地说:“具体的不记得了,大约是很厉害之类的话吧。”

    敷衍的回答让我有点失望,追问会很奇怪,我迫切想知道角名相关的事情,继续和宫治无所事事坐在木椅,不过半分钟就会按捺不住心情问出失礼的话,所以我低下头,重新打量冷敷的脚踝,肿得不明显,活动脚趾的钝痛尚可接受。

    我向前探身,对宫治说:“我感觉还行,我们去下一关吧。”

    宫治意外的较真,竟然主动俯身,右手托起我的脚踝,可能是容易出汗的体质,他的手指非常潮热,像一条湿漉漉的舌头。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这不是还行吧。”

    这太不合适了。我的心脏在嗓子眼剧烈颤动,脸颊连着脖子一起烧得通红。简单的检查,他就着俯身的姿势抬头,梧桐树隙一闪而过的光斑晃晕了瞳孔,竟让我想起了墙边第一次见到宫治的场景,然而,位置颠倒,如今是我在墙头遥相顾。

    我浑身一震,挣开他的手,第一次用责怪的语气,明明白白说出自己的不愉快:“这个举动太随意了吧?”

    我很少情绪化,太顾忌他人的看法,便不顾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怕说谎也一心要做一个圆滑的人。可我感到自己卷入一种陌生的情绪,宁愿得罪宫治,也要甩掉这种缠住我的古怪心情。我知道这是无理取闹,宫治当场甩脸色发火都很正常,他再三帮助我,家政课主动分给我做到一半的蛋糕,雨天撑伞送我回家,不久前还及时拽住了走神摔下台阶的我,却得到这个结局。向我发火吧。我已经破罐破摔。他无所谓新生活动,我们刚好一拍两散,趁早结束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活动。

    宫治坐回木椅的另一端,脸上没有一点恼怒的神情,平静过头,和抽签时揪住兄弟衣领回敬怒吼的形象判若两人,近乎温和地说:“再坐一会吧。还是肿的。”

    他不发难,我没由头道歉,呆坐了一会,等冲动的情绪彻底被懊悔代替,我忍不住偷看他一眼,宫治在玩手机,浏览附近有优惠活动的店铺。他想申请六月份的小吃摊。我想起这件事,忍不住想,作为排球队的明星选手,他竟然是真的打算大费周章做这件事吗?

    我忍不住开口:“再拖下去,不管是新生活动,还是你的赌约都会输的。”

    宫治随口解释:“输了就输了,他不是靠自己赢的,我不是因为自己输的,这种输赢本来就没意思。”

    他真古怪。

    一周前,拜托我的时候,还耿耿于怀赌约和输赢,现在倒全都不要了。

    “你有什么非赢不可的理由吗?”他还是没抬头,单刀直入,“抽签的时候,你不是和角名说了什么吗?”

    我愣住了,心里已经给出了回答。

    谢谢。

    我和角名只说了这句话。

    其实我想好了搭话的借口,无论是新买的相机,还是帮助组织新生活动的缘由,说什么都好,我渴望听见他只对我一个人说出的声音,可我看见他和漂亮的副社长用熟悉的口吻闲聊时,好不容易攒够的勇气一下子冲散了。那个女孩就像一面镜子,嘴唇抹了漂亮的唇彩,别出心裁的发饰,摇摆的裙摆晃动碧波,真叫灰头土脸的我心驰神往。

    如果我也是这样的女孩就好了。

    砂糖,鲜花与蜜,所有值得被爱的美好的集合。

    这样不起眼的我向他搭讪只会自取其辱吧?

    他不会喜欢这样的我,就算知道了我为了他考来兵库,大概会冒出麻烦或者恐怖的念头,一份不会回应的沉重感情拴在腰间,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十足的负担。

    我抽走了他手里的签,心里有事,一路都浑浑噩噩,一会想他眼里漂亮的女孩和糟糕的自己,一会想他对她明朗的笑,嫉妒是丑恶的,我不想成为这样的孩子,然而苦涩的汁液搅得我肝肠寸断,怎么可能看见脚下的台阶。

    这样想着,我不由失落,声音也拖泥带水:“你不觉得非赢不可这四个字很蠢吗?”

    这句话引起了宫治的注意力,他一直投向花圃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有些困惑地看向我:“为什么?”

    “必定输掉的结局不会因人的意愿而扭转,”我知道这个想法与宫治相左,余光回避接触他的任何反应,草率却任性地说了下去,“一定要赢,这种乍听能鼓舞士气的话,只会给自己和周围的人增加无意义的心理预期,声势浩大的砝码在失败的那一刻,会愈加沉重地碾碎一个人的自尊心。既然已经预见失败的结局,放弃,接受,学会坦然,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吧?”

    说完,我叹气,溃败郁结于心,大夏天竟然呼出一口哀愁的凉意。

    我听见宫治深吸一口气,听来很像长篇大论的前兆,他是最强挑战者的一员,无数挫折锤炼筋骨,天堑一样的实力差距只会燃起更旺盛的挑战欲,这番话在他听来无疑是庸人自扰,失败者的靡靡之音,所以我厌烦地瞥了他一眼,却看见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宫治安静注视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点破:“你在说一件具体的事吧?”

    向他人剖析自己让我感到恐慌,我害怕宫治从中猜出我的心事和秘密,嘴唇尴尬合拢,下意识低头抚摸鼻尖,脑海飞速闪过无数打圆场的话语,这个时候的我有胆子装作长袖善舞,微笑着用谎话轻巧揭过这一页。

    他看了一会,忽然收回目光,放松的身体有点驼背,像一个勉强支起校服的厚实木架。

    “你不觉得累吗?”宫治这样说,顺手打了个哈欠,眼角真的挤出几滴泪,“每天想着成功、失败、结局什么的,有时间想这些,还不如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什么的。我还有一点梅干饭团,你要不要吃一个?”

    “不了……”

    不等我拒绝,手心已经塞进一个梅干饭团,我看了眼饭团,又看了眼一边大口咀嚼饭团的宫治,仿佛脚底铺了一片棉花毯,每一步都绵软无力,没有任何激烈的实感。我叹气,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无奈,挑开饭团的塑料纸,忍不住猜测宫治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率先点明我那番话的真实指向,又轻描淡写把对话搅成一滩看不清颜色的浑水,较真和含糊全无道理,倒叫我的脾气无处发挥,话题只能按照他的意愿,一会打满舵转向,一会又要笔直触礁。

    我不擅长应付宫治。

    吃完这个饭团,就干净利落投子认输吧。

    我没找到塑料包装的终点,正打算用蛮力掰开饭团,宫治看不下去,直接拿走层层包装的饭团,他的手比我大至少一倍,关节和指腹布满常年打排球留下的老茧,挑开塑料的动作意外娴熟,几秒钟后,一个崭新的可食用饭团躺在我的手心。

    “有时候你没常识得吓人,”宫治想起什么,咀嚼饭团的腮帮停了一秒,说出了一个没有前文铺垫的诡异问题,“你以后想做数学家吗?”

    我咬了口饭团,摇头说:“我不够聪明。”

    “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现在接触的都不算这个领域的皮毛……”

    “等下,”他毫不客气打断我,用一种介于纠正和强调的语气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这和想成为数学家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注定失败的事情,为什么要费时费力去做呢?

    意识到我们的话题再度绕回了最初关于“非赢不可”的讨论,我已经猜出他的回答,我和宫治的脑电波注定无法同频,没必要在这个问题打转,所以我叹了口气,不知道第几次在宫治面前因为无法沟通而做出的应激行为,遵循他的思路给出回答。

    “大概是……不想的。”

    宫治耸肩,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因为太难了吗?”

    我咀嚼着饭团,干脆学他一样漫无边际发散自己的思维:“我想做点更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比如,潜入别人电脑的黑客,待在家里敲键盘就能篡改重要网络的底层程序,轻而易举把这个世界搅成一团乱麻。研究以假乱真的人工智能也不错,小机器人在城市的废墟捡垃圾,人类毁于自己的造物,艰难建造新的秩序和文明,想想就很酷。”

    “有点像造机器人,真酷。”

    “说成造机器人就太没意思了,”我进一步解释的话已经到嘴边,余光瞥见宫治宕机的表情,沉默两秒,妥协地耸肩,“行吧,就造机器人吧。”

    这些话,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洋洋自得分享的下场便是电影分享课嬉闹的课堂,同龄人敷衍的无意义语气词,大人也只会草率将我的想法归入某个职业格子,这个荒唐的原点延伸出毫不相干的现实,他们打着算盘替我筹划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的事,把我的人生画成令人恐惧的、一眼能望到头的直线。

    我讨厌这种感觉。

    但我确实是胆小鬼,对失控的天然恐惧使然,我仍然恪尽职守沿着这条正确的直线在走,直到十五岁因为稚嫩的感情画出第一个拐点。

    宫治和我不一样,他像绑了线结的一个毛线团,随心所欲向各处滚动,有几次压过我的直线,一声不吭留下浓墨重彩的节点。我在星空下奔跑试图抓住彗星的尾巴,无意间瞧见一束无规则摆动的线,线头悬挂于我的夜空,滑稽而怪异地停在那里,好像在引我向上攀爬,又好像只是偶然闯入在此刻停留片刻而已。

    宫治竟然笑了,眼神得意地晃了一下:“我就说你的书包挂的是机器熊玩偶。”

    开学那天,墙上的他低头瞧的竟然是我书包的小熊挂件。

    他解决一道难题,舒展双手搭住木椅,心情颇好:“机器熊老早就停产了,我看见你的书包的时候,真是——哇,非常吃惊。”

    我有些别扭,向后缩了缩头,小声说:“也没有那么罕见吧。”

    宫治看向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十多年前就停产的玩偶,已经很少人挂在书包上面了,机器熊,还有你,完全不常见好吧。”

    一只手忽然搭上宫治的肩膀,鸭舌帽下面传来口音黏稠的关西腔。

    “哇,抓住了两头偷懒的猪。”那人笑眯眯地说。

    他慢吞吞摘掉鸭舌帽,中间好像平白多了一面镜子,忠实映出宫治的另一张脸,然后他们一起抬头看向我,我差点以为自己失足掉进了童话故事的镜之国度。

    金发,九号,二传手,性格更恶劣的宫,向我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这就是治你找的帮手,哇,第一关就崴脚,怎么可能走到终点嘛,肯定是我和吉村赢啦。治,我就勉为其难收下电脑的一周使用权了,”说到这里,他竟然说出一股微妙的咬牙切齿意味,“我和满岛已经完成了四关,就差最后一关,下一周你绝、对、别、想、碰、家里的电脑。”

    宫治翻了个白眼。

    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见到这么丰富的表情。

    “吉村凭实力赢的,关你什么事。”他讥讽地说。

    宫侑冷哼:“反正我就是比你强。”

    “更擅长找外援吗?这么没用的技能,真不愧是你。”

    他们又吵起来,宫侑甩在身后的同伴终于追来,吉村急得满头是汗,手背不停擦掉脖子和面颊的汗水,一扭头看见我,表情瞬间凝滞,提起不稳的气息就向我大声喝道:“终于找到你了,椎名!我听说你崴了脚,我不能胜之不武,我要和你比最后一道题,同时解题,堂堂正正决出我们当中的强者!”

    他的话一出,宫兄弟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两双眼睛望向我,金色的满是戏谑和看热闹,灰色的若有所思。

    我没有非赢不可的理由,卷进这场闹剧只是浪费时间,说到底,我对角名的感情只是一种执念,他在我最困顿的时候短暂照亮过我,引导我在星空下奔跑试图抓住彗星的尾巴。我和他其实无事发生,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爱知到兵库的新干线迢迢,我追逐的究竟是角名,还是对年少不可得之物的渴求,然而一旦仰头,只能看见漫天明亮刺目的白昼,哪里有星星的踪影。

    当我抬头看向吉村,正要说出拒绝的话,忽然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一个录像的身影,摄影师用镜头忠实记录新生活动的一切,我是素材的一部分,下一秒就要不偏不倚落入角名的镜头。

    说不出口。

    我不行,我做不到,要放弃这种丧气话完全说不出口。

    我确实没有非赢不可的理由,但他是我的恒星,喜欢的人,更是由衷认可过我的人。

    至少在这个人的面前——

    我真的想要赢啊。

    “行啊。”

    吉村瞪大眼睛,好像不能理解我说的话。

    我抬头,隔着口罩和眼镜,再次回答:“我们来比最后一题。”

    一根笔,一张纸,一把椅子。

    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提示计时器运作,我旋开笔盖,笔尖正要碰到纸张,忽然想起不算久远的一个爱知夏日。

    模拟考试结束,我仍然惦记着一道困惑未解的数学题,走廊没有纸笔,我只能在脑海里想象出一张白纸,数字和符号在纸面排列重组,试图破开知识的雾区,在某个瞬间,我抓住了一把关键的钥匙,前往食堂的脚步折返回空无一人的教室,随手捡起一根粉笔就在黑板开始推演。

    这个瞬间是我的宇宙亲历的最美丽的爆炸。

    我生活的世界很无聊,所以我总是在走神,我的脑海是一只永远出墨的笔,尽情演算我有限认知的极限和盲区。烦人的蝉鸣,人们交谈的琐事与密语,它们在我的笔尖裂成无关紧要的碎片,这是孤独的我唯一不会祈求世界毁灭的时刻。我的呼吸在燃烧,每一次顿笔都是狂热的音符,我把脑海的过程誊抄在黑板,然后轻轻搁笔,大脑一片空白,谈不上虔诚,却足够安静,仰望这个世界的真实。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一分钟,两分钟,或是五分钟,然而,当我回头时,却看见了另一个不该出现在空荡荡的教室中的身影。

    角名伦太郎倚在教室后门,臂弯抱了一个脏兮兮的排球,望着黑板和我的背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顺手把排球塞进座位,两步并作一步跳上讲台,和我一起仰望黑板密密麻麻的数字,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半个黑板的计算过程,你的脑子不会缺氧吗?我每次打排球都累得要死,肌肉积累了过量的乳酸,队友的按摩都在偷懒,每次都不痛不痒,不过我也会偷懒,这样一想好像没有指责他们的立场。”

    角名的手指搭在讲台边缘,随时能够轻易碰到我的手指,所以我的脸颊滚烫,忍不住埋进脖颈:“缺氧不至于啦。”

    “有时候输球了,没有拦死对面,我会想,干脆不打排球好了,但迄今为止,倒是从来没有付诸实现。”

    “为什么?”

    “没有理由,”他的眼睛看向天花板,好一会才接着说,“即使我做别的事,也会遇到一样的瓶颈期,而且明年的我说不定可以到兵库打球。”

    好一会,我才明白他的意思,第一反应竟然是为他高兴地笑了:“去兵库真的好厉害啊。”

    一个人的少年时代最好是奥德赛吧。

    出海,升帆,启航,归途彻底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征服世界的尽头。

    “你呢?”他接着问,声音不知为何有点轻,“有没有想过再也不碰数学了?。”

    我想了想,不太确定:“没有,不过应该是习惯吧……毕竟我也没有其他爱好了。”

    白昼,艳阳,漫地白花花的蝉鸣,燥热的风吹过他的衬衣和我的裙角,像一个接一个轻柔的吻,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水箱,装着我和角名这两尾品种完全不同的鱼,兵库的河水要捞走他,而我在湿热的风里做了一个决定,这不是结局,我要拼命摆尾冲进他的洋流中,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我能想到的所有未来,我都想要和他一直待在这一方水箱中。

    吉村和我的笔同时停止书写,他卡在其中一步,动弹不得,反复回看已知条件,绞尽脑汁破局的题眼,而我盖上笔帽,纸张从下往上叠好,这是我的答案,在稻荷崎的这片热土展开,十多双眼睛逡巡着,漫无边际的蝉鸣终止于副社长相触的双手中。

    她对我说:“你赢了。”

    潮水一样的掌声淹没了我的耳朵。

    我从没听过这么多掌声,熟悉的、陌生的、有点印象的面孔,他们都在为这场微不足道的解题用力鼓掌,有人的手掌拍得通红,还有人拉开准备好的彩带,混乱的庆祝声中,他们揽住彼此的肩膀,有两个女生向我伸出手,拉我进入混乱的一环,所有人都在笑,我在她们的拥抱和笑声中听见一道凹凸不平的喊声。

    ——欢迎来到稻荷崎!

    一波又一波欢呼声中,我钻出女孩们的臂弯,拍掉头发的彩屑,混乱中心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副社长拎起我的后领,一把扯我回去,她一手塞给我可乐和薯片,另一手拎着愤然望我的吉村。

    “我输了,”他瞪着我,充满敌意的语气,“但你别太得意了,下一次挑战,绝对是我赢。”

    我挣不开副社长的手,只能硬着头皮对上吉村的眼睛:“你确实没输,因为数学不是智力竞赛,谁先解出这道题的胜负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有关自尊心的决斗啊!”

    “如果你的自尊心建立在击溃我的基础上,那我无话可说。”

    我们的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噗嗤的笑声,一直安静观战的学姐露出了堪称欣慰的微笑,她一手揉一个人的头,亲近而粗鲁地揉乱我们的头发,她无视吉村接连不断的抗议,反而低头看向我,大笑着说:“你这不是很好地融入了这里吗?”

    她推着我们向人潮走去,宫治在向我们招手,他的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零食,宫侑趁他招手的片刻,飞快偷拿了好几袋一股脑倒进嘴里,他们又吵起来,宫治的眉毛倒竖几乎要飞进鬓角。更多人向我们打招呼,数学社的成员调侃吉村的败北,同级的女孩揽住我的肩膀,小声探讨某道题的解法,还有学姐向我举起饮料杯,喝的是可乐,脸却红得像灌了几杯酒。

    “喂!椎名,这次我可不放你走,你拿了我们的奖,必须加入我们数学社。”

    “别吓到她了,笨蛋。”

    “她怎么就赢新生活动了,”吉村说,“这家伙只答了一道题。”

    于是前辈们笑起来:“刚才说要和她堂堂正正比拼一场的是谁。”

    吉村气得脸通红:“这家伙可是申请加入吹奏部的,五音不全,气息不足,放着自己擅长的领域不做,简直是对我们数学社的侮辱!”他看向我,气鼓鼓地问,“你为什么要加入吹奏部,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十多双眼睛看向我。

    我愣了几秒,视线不由自主寻找问题的答案,他应该举着相机在四处拍摄吧。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察觉到我的视线,吉村摸不着头脑,一边探头看,一边问:“你在找谁?”

    “摄影师,”我嗡动嘴唇,无意识地说,“他不是一直在这里的吗?”

    “你说角名啊,”吉村恍然大悟,“他看到胜负已分就走了。你一直在做题,后来被大家围住,估计没看到他吧。”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水箱的隔板升起,我拼命摆尾,想要冲进属于他的洋流,一头扎进海水中撞见一个崭新的海域。我游进了这片更广阔的海洋,她们向我伸出手,介绍新的栖身之所,然而,我回头想要再看一眼我真正的初衷,他却已经不在那里。

    这个世界接纳了我。

    但这个世界不是角名的世界。

    意识到这一点前,我已经在奔跑,湿透的衬衫黏在后背,丢下现场所有庆祝的人群,连吵架的宫侑和宫治都忍不住投来视线,阳光烤得我的手臂疼,我摘掉口罩,眼镜揣进兜里,乱糟糟的头发糊住额头和脑袋,好一道奔跑中的汗涔涔人影。

    我选择奔跑,肺部过劳,吸进的空气像一把把冰凉的刀子,持续割开我的肺叶,但我不能停下脚步,耗尽心血的任何事都是痛苦的,但我们仍然渴求痛苦背后的那一点意义和愉悦,所以我步履不停地奔跑着,以便在楼梯的拐角看见那道身影时,可以挤出肺里的最后一点空气呼喊他的名字。

    角名。

    花圃和人群被我远远甩在身后。

    我握住栏杆,半个身体探出去,大声喊道:“角名伦太郎!”

    这个举动实在丢脸,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迫切想要告诉他属于我的所有真实,我想要他见证一起,陪我经历一切。

    我想要活在有他的未来。

    他在楼梯的最下方,仰头,眼神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愕。

    “我赢了,我打败了吉村,而且我打算加入数学社,无论他挑战我多少次,我都会一直赢下去!”我大概是笑着的,不然怎会喘着气,还能再次大声喊出来,“我真的很讨厌这里啊,几乎所有人都说一口古怪的关西腔,好像误入了电视的搞笑节目,家政课怎么会要求学生用缺口的模具做一整个蛋糕,分明是老师和班长的失责,居然直接给学生零分,下次我绝对会故意往蛋糕里放胡椒和芥末给你们吃的!”

    树影打在他的脸上,像一汪碧蓝的海水,浸泡着我和他的身影。

    “但是?”

    角名笑起来,等待我的转折。

    兵库,稻荷崎,如今也成为了我的奥德赛。

    既然不能回头,就把归途抛在脑后,满舵满帆冲向世界的尽头吧。

    向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大声宣告:“但是,这一切都不会打败我,我一定会在这里成为更好的自己!”

    然后我低下头,无声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所以,请你继续看着我吧。

    我低头,注视着照片里的人影,接着说:“后来,我找到了这张照片。角名上传了他拍摄的初中毕业那天的所有照片。我偷偷保存了这张照片,打印出来,等六月更换漂流瓶,我把这张相片放进去了。”

    宫侑捡起相片,没有发出任何语气词,只是眯起眼睛打量。

    照片里是十五岁的我和角名,头顶的樱花树结了累累花苞,他的手按住我的肩膀,没有戴眼镜的我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宫侑的语气实在微妙:“他就是你向三年后的自己许下的美梦。”

    他沉默一会,卷起相片,重新塞进漂流瓶,放进木柜的原位时,忽然取出另一个天蓝色的瓶子,瓶身用黑色马克笔清晰写着“角名”的罗马音。

    “要打开吗?”宫侑问。

    他晃动漂流瓶,食指随时能挑开木塞,但他盯着我,好像我的意见至关重要:“十五岁的角名伦太郎对未来的自己说的话,写进信纸的最大祈愿,向他坦诚所有真实的你,想不想知道真实的他。反正我觉得,十六岁的角名写的绝对不是春高第一这种话。”

    但我只用力摇起头,拒绝他的提议:“我希望自己能亲口问他。”

    离午休结束只有十五分钟,宫侑馋小卖部的雪糕和冷饮,率先推开了门,忽然想起什么,倚门再次看向我:“后来,你真的加入了数学社?”

    “嗯。”

    “感觉怎么样?”

    “如果没有天天找我切磋的吉村、满脑子泡学妹的社长、只会爽朗大笑的副社长、没事干就到处起哄的下野前辈……嘛,勉强还行吧。”

    “去年冬天,为什么直接退社了?”他再度提起那件事,直来直往,不做任何铺垫,“因为JMO吗?”

    我愣住了,摸着后脑勺,勉强笑了笑:“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宫侑没追问,他的脚步声融进阴凉的走廊里,或许是良心发现,步子踏得又慢又实,好像催促我赶紧跟上他的脚步。但我慢他一步,认真摆好每一个漂流瓶,在门口套上鞋就要离开时,忍不住又回头看向承载所有孩子梦想的瓶子。

    宫侑的信纸写着力透纸背的“春高第一”。

    宫治的信纸是一张空而满的白纸。

    我的信纸是十五岁和角名的合照。

    那么,角名的漂流瓶会装有什么内容呢?

    但我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瓶身的光点,粉色的,天蓝色的,太阳光照得通亮,任何颜色都变成了一个未知的光晕,宫侑在楼梯拐角等了一会,开始不耐烦喊我的名字,他扯着嗓子,黏糊的关西腔像一枚珠子在空荡的走廊横冲直撞,恨不得吵醒午休的所有人,所以我慌忙收回目光,转身,关上了门。

    2023.09.30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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