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角名伦太郎，我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最喜欢的一类是畅想我们成年以后重逢的某个时刻，我在公司一楼买咖啡，赶项目熬了两三个大夜，乌青的眼袋明晃晃坠着，点一杯浓浓的冰美式提神熬过没理由请假的白班，窗边的位置总是空着，我爬上那里的高脚椅吃牛角面包。然后，角名也推开了门，衬衫西裤太正式，他应该穿的是晨跑的运动服，排球爱好者也许会认出他，还有我这个暗恋者，他也买咖啡和面包，也许他会认出我，犹豫着向我问好。

    哦，我记得你。他说。

    于是我拍掉手上的面包屑，笑了笑，无比放松地说，那就太好啦。

    我太渺小，太普通，太笨拙，童话书也不会选我做女主人公。

    我无法想象角名爱上我的模样。

    这个时间太早，周边的商铺还没有营业，唯一牌子翻面的面包房冷锅冷灶，玻璃柜的面包和蛋糕都摆着一副熬夜的蔫巴样。沿绿道走了一会，我们在草坪前面的长椅坐下，仰头可以看见我居住的公寓背阴面，阳台门开合的声音高低回荡，除此之外，风穿林叶，一年中最热的时间早已过去，梧桐兜不住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仿佛隔着水族馆的玻璃欣赏澄澈的蓝。

    角名买了两听橘子汽水，拉环已经揭开，就这样搁在我的手边，然后说：“你看起来没睡好。”

    与他有关的原因总是不好解释，我在紧张，思考卡顿，接不住他的话题，只能干巴巴应了一声“嗯”。

    “这个暑假，县预选赛结束以后，我回爱知待了差不多一周。那里的变化太大了。居民楼拆了不少，以前我们上路常走的小路也拆掉了，他们在学校的后门重新修了一条路，种满绿植和花圃。不过物流公司还在那里，没有倒闭，规模也是照旧，我妹妹偶尔在那里避雨。”

    我对角名的妹妹有点印象，和我一样有哮喘的女孩，他们的妈妈为此忧心忡忡，经常叫角名带妹妹一起打排球锻炼身体。

    “纯子居然已经读小学了？”

    “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这次回家，老妈还叫我辅导她功课，真是人生的浩劫，”角名叹了口气，闹心好像难以言喻，只能用叹息和掩面纾解，“她不听我的话，却对我带回去的学校杂志很感兴趣。她好像很喜欢你。我看见她偷偷拿走我的杂志，用老妈的手机拍照，专门拍你写的文字。”

    我受宠若惊，舌头打结，握住汽水的手指也不自觉痉挛：“喜欢、喜欢我？”

    “很意外？”他歪头，托着头，看不出表情。

    “我不怎么讨人喜欢，”我避开角名的视线，低头注视自己的鞋尖，“小孩子容易崇拜一些自己不了解的对象。”

    “她读了你的很多文章。”

    “因为她还很小，还没有见过大海，别人拎着半瓶水在她面前晃晃，她就觉得这个人有海纳百川的智慧了。我只是说了一堆没有用的废话，写了一点巧言令色的文字，等她长大了，就会发现我只是在卖弄。”我感到紧张，话说得太过，担心角名感到尴尬和不适，再次结巴开口，“我以为小孩都会喜欢更开朗、优秀的类型。比如初中的学生会长，和谁都玩得来，组织了很多场精彩的活动，漂亮的啦啦队长，有芭蕾底子，身量像天鹅一样纤长，走到哪里都是镁光灯聚焦的中心。我太沉闷啦，不像他们一样落落大方，不过等她长大了，就会发现我的真面目了。”

    “我不这么认为，”角名慢悠悠插嘴，“他们只是抓眼球，你才是真正有说服力的人。”

    这句话不算直白的赞美，他的语气很柔和，谈得上客观，莫名让我愣住了，好像他说的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好吧。也许我比较擅长胡说八道，还是文字版的。”我小声调侃了自己。

    他笑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忽然响起的手机声音打断了我们的交谈，银岛结给他打的电话，偷懒的时间太长，被其他人发现了端倪，叫他抓紧时间回到排球馆做热身运动。他接过我喝空的汽水瓶，一起扔进绿道旁边的垃圾桶，仍然没有说明自己的来意，这点疑惑始终令我揣揣不安。

    他要先送我到公寓门口。

    路上的行人明显多了，我的双手都插进外套的兜里，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敢东张西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力。无话可说的时候，我容易陷进自己的想象，可我的想象源泉就沉默走在我的身边，本应消逝的夏天蜷在我的心口散发温热的悸动，所有的一切令我无力思考。

    “角名，”我叫出了他的名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你有想过自己的三十岁吗？”

    问出口的瞬间，我感到了触电一样的懊恼，所以我语无伦次解释起来：“最近不是在准备文化祭吗？有一个社团，或者班级，他们准备了一个三十岁畅想卡片的活动，有点像我们高一准备的漂流瓶。所以，所以，我就想到这个。”

    “没有，”他踢开石子，既不惊讶，也没有迟疑，“对我来说，三十岁还太遥远了，我很少想未来的事。”

    活在当下。这是他在采访里提过的箴言。但他似乎又不是那么随心所欲的人。

    他又问我：“你有想过自己的三十岁吗？”

    须臾的沉默，我低低回答：“想过吧。继续读书，做出一点成绩，至于更成熟的三十岁，进入社会，还有组建家庭，我完全无法想象。”

    我无法想象成熟的自己，游刃有余，精致的妆容，焦头烂额中抽空处理家庭生活的琐碎。年龄的数字只是一个粗略的分水岭，大学和工作不意味着成熟，成熟的标志是无可推卸的责任，所有难以言喻的辛劳都是为了更好地担起它。然而，这样注定的人生让我感到深深的疲惫。

    活到三十岁就足够了。

    学校的心理测试，我在备注写下了这样的话语，自然得到了心理老师的重点关注和干预。但我不需要这些，我对生活没有失望，我只是需要一点支撑我活下去的意义。

    “我记得，你是直觉派的人。”出乎意料，角名如此说道。

    “直觉派？”我睁大眼睛。

    “只做正确的事情，很少考虑前程，也没有谈过梦想，”他说，“不过，现在我稍微有点改变想法了。”

    我们已经走到了公寓门口，他没有离开，两级台阶下面，还是比我高了一点点。

    “你还记得初三的时候吗？”角名没有看我，视线向下点，似乎在思考，“那一天，我们在你写满演算过程的黑板那里聊天，我说，我说不定可以到兵库打球。”

    我得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一瞬间的晃眼后，我才意识到我们都在看进彼此的眼睛。

    所有的情绪呀，纷纷洒进流光溢彩的玻璃河。

    “稻高，兵库，关西，听起来很陌生。说实话，迟疑，茫然，怀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我只知道自己陷在一种混乱的情绪里。然后你对我说——”

    「去兵库真的好厉害啊」

    没有任何杂质的。

    因为是你，所以一定能做到，扬帆远航的少年时代宛如征服世界的奥德赛。

    “你一直是最有说服力的那个人，思考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他耸肩，向后退下台阶。

    我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注视他的背影，所以我只是挥手，用力控制眼眶，避免自己的激荡情绪顺着泪水滴滴答答流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