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搬到西九龙表姑婆家的那一年,林婧记得很清楚,她十一岁。

    母亲国祥嫂只送她上了轮渡,她捏着写在烟盒背面的地址一路换乘巴士、穿公园、问路,总算顺顺当当地抵达,门铃响过久久才有人来开门。

    即使那幽深的门洞里面,表姑婆的脸蛋松垂如蛋糕店员从发酵盆里取出来的拉丝面包胚,说起话来喉咙里好像有把钝锯子来回地拉,她站在台阶下面,忍受风过后扬洒的合欢花雨劈头盖脸地痒、哆嗦着小腿,心里还是鼓足勇气反复坚定地默念着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后来渐渐缩减到孝悌忠信廉耻,再后来第一部片、第一场需要清场的戏份,导演叫“ACTION”之前,她闭起眼睛用眼睫毛替代了尽情放肆地发抖,这念头再度涌上心头只能读得出前四个字。

    还会不会继续压缩呢?再压缩下去剩下的又能是什么?这种问题与其说是没想过,不如说是不能想。

    躺在飘飘悠悠的小舟上,对着身旁同样梗着脖子挺尸的康敏容念那几句早就烂熟于心的对白,林婧不自觉地就咬紧了牙关。

    关于这一幕,剧本上写的是——

    话一出口,(敏)已经有些后悔,明白自己失言,不该去揭别人的疮疤,但碍于自尊又不知如何补救,只好沉默。

    (劲)眼中泛起泪光,咬着嘴唇竭力压抑着内心的屈辱感,开口时仍旧语气淡然。

    “不然又当如何?天下间千千万万沦落至此的女子们,难不成都该去死吗?”

    “小姐,生在何处,生为何人,多半都是没法子选的,可要怎么活着,活出个什么模样,我想,我自己还能做得了主。”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散,导演便叫了停,岸边的场务扯着纤绳将乌篷船拖出芦苇荡,天色太暗了也辨不清Sam哥的脸色,林婧跟康敏容天各一方地据守着各自身侧的船舷,只听见康敏容的指甲敲着船板不停地叩啊叩。

    果然,上了岸只有林婧被Sam导叫走了。

    阿明四下望过,拉了把没人坐的折叠椅过来,林婧怕冷似的,更小一团地缩在那把椅子里面,Sam扫了她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才悠悠开口:“原来你昨天和我讲的那几句话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谈谈吧,你的想法。”

    林婧被他问得愣了久久,一时没想通所谓的“你的想法”,到底是要她谈前一天的几句话还是刚刚的这场戏。

    她既不作声,Sam导难得耐心地又补充道:“刚刚与阿敏对话的时候,为什么你选择了用那个表情?”

    这次她答得无比顺滑:“我?对不起啊,我没想那么多,是我没控制好,那个表情自动就浮出来了。”

    接下来又拍了几条,演员和在场的工作人员自觉都在状态也配合得不错,但无论如何导演都不喊过,直拍到天光大亮,距离上一声“CUT”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四下里除了沿岸的树叶被风吹得飒飒而动,间或水鸟掠过湖面发出几声啾鸣,再没别的动静。

    康敏容被脖子下面那块凸起的船板硌得受不住了,猛地坐了起来,并没如意想中那样引发Sam导的大骂,林婧便也跟着慢慢起身。

    岸边的工作人员都还面面相觑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硕大的摇臂摄像机吊在那里却像是被冻住了。

    然后就在这吊诡的气氛里,期盼许久的“ok过了”终于姗姗来迟,谁也不知道Sam导到底选中了哪一条。

    **

    眼见着四眼仔提了行李袋站在房门外讪笑,林婧才意识到那句随口的赌约竟然是玩真的。

    只僵了一瞬,标志性的假笑便自动弹出来。

    她把小刷头插回指甲油的瓶口,扶着桌沿翘起五根才涂好的指头,语气轻松:“玩得尽兴啊明少,年假要不要顺便一起用掉?我记得去年你也没休吧。”

    阿明似乎被噎住了,讷讷地:“姑奶奶,话都被你说尽了,留点机会给我求求你讨好你啊。”

    沉默的半分钟里,两个人的心思都转过几百条。

    如今是个什么处境,再没有人比阿明更清楚了。

    跟着几乎完全陌生的创作团队来到这么个穷乡僻壤,除了阿明和康敏容,这里再多找不出一个林婧的熟人,而康敏容这唯二的熟人又熟得火候不对,若把石佬比作草丛里虎视眈眈必须防备的狼,那康敏容大概相当于一队鬣狗。一队,鬣狗。

    他在这时抽身而退,简直是王八蛋他妈给王八蛋开门——王八蛋到家了,然而他又有个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走的理由。

    宾馆走廊的窗户整排开着,对流风在林婧大敞的房门里突然就激烈起来,指甲油很快吹干了。

    就在门外灼人的注视之下,她甩了甩腕子,另只手拾起小刷子又开始仔仔细细地涂。

    “今天下午,Sam导没排我的戏呢。”

    “明天也没有。”

    “听说全组都没有。”

    阿明马上接道:“我有打听过,好像是剧本又要改。”

    林婧侧过头,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唇:“那,希望你看得到这一稿改好后的第一场戏......不过最好就是Sam导再多改几天,让我也能放个假回去潇洒潇洒。”

    矗立在门口的身影轻轻晃了晃,用力地吞了一下口水,似乎把到了嘴边的什么话也一并咽了。

    瞥见他那副神色,林婧随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得了得了,如果回来发现我被人挫骨扬灰了,麻烦帮忙找个瓶子扫起来把我寄回长州——算了,哪天我真叫那贱人害死必定拉你垫背,犯不着跟你交待后事。”

    “大吉大利!”阿明啐了口,终于下定决心抡起行李袋朝她摆了摆手,后一句说得更用力:“别再多事了,等我回来!”

    房门“啪”地合上,锁胆“咔哒”咬紧。

    捏着刷头坐在桌边,林婧越想这句话越觉得可笑至极。

    别再多事?在刚刚敲打过大卫以后?

    桌面上渐渐积起一滩甲油,红红的,圆圆的。好容易叫人联想起清晨爬上城东那座矮山山顶就能看到的、初升的旭日。

    剧本改了两天,全组也跟着停工了两天,只有副导早出晚归地拍空镜。

    第三天清早,多云,大风,山顶上晨风强劲。

    林婧心不在焉地甩着胳膊做拉伸,突然就听见不远处的缓坡下面有拖沓的脚步声。

    山坡下面先是升起了浅粉色的棒球帽顶,再由帽顶到挺翘的鼻尖,由鼻尖到瘦削的下巴,最后是全套粉色运动装的康敏容取代了缺席的太阳,整个地拔出了山顶。

    苍天为证,这一刻林婧面上的笑意十成十地发自肺腑。

    可惜,无论她这一刻多么真诚,康敏容都压根没心思看她的表情,只是垂着眼皮把大半张脸都藏在帽檐底下,两手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没好气道:“神经病,你还真的天天都爬上来等我?”

    林婧的笑容几乎从脸上扩出去:“是我约的你嘛,况且,你也知道,守信是我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

    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复,面前粉色的这一坨也慢慢地拉长、抻直。

    公开发布的档案上面精确地写了,康敏容,女,英文名字:Minna,生日:3月13日,双鱼座,身高171,三围:36b-22-34。

    这样把身子挺直的康敏容,哪怕穿着平底运动鞋也高出林婧大半头,再把下巴扬高点,林婧就只能对着那两个黑洞洞的鼻孔。

    “所以,约我到底有什么事?”

    林婧抱着肩膀后退了半步:“当然是想跟你平心静气地谈谈。”

    “我跟你?”顿了顿,她嗤笑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吗?不过是抢到了半个主演,该不会觉得,自己就在阿全那里重了几两吧?”

    林婧不自觉地拧紧了眉头,耐着性子闭紧嘴巴,只拿眼神上上下下地扫视,康敏容被她看得汗毛倒竖,一只手捂住另条手臂,情不自禁地也倒退了两步:“你有什么毛病啊?”

    却听对面答非所问地说:“真羡慕你。”

    “你最好少给我阴阳怪气的。”

    “是真的。”又是她最讨厌的、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仿佛很不容易才把脑子里的话捋顺,林婧把语速放得极慢:“是真的,我可太羡慕你了。”

    “不过听多几句好话,修房子一样被人装扮得富丽堂皇,就真当自己摇身一变,从旅馆变成他的‘家’了?”

    康敏容一愣,下意识地便要反嘴,又听她接着说:“我们这种人,全部站成一排,逐个去领号码,我都要排到十几位了,就算你真的把我踢掉了,难道就能登堂入室吗?”

    千百句难听的话涌到嘴边,最后也只化为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几个字。

    “我羡慕你那么蠢,蠢到竟然会把我高抬到对手的位置上,”被林婧一瞬不瞬地逼视着,康敏容下意识地别开了眼睛,可那咄咄逼人的声音还是拼了命地往她耳朵里钻:“羡慕你有幸参与这样的大制作,还有心思只顾着玩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羡慕你做花瓶做得那么心安理得。”

    然而最后这句话不知触到康敏容的哪根神经,她突然定住,转过脸来撇了撇嘴:“哦,绕那么大一圈,原来是来讨饶的。”

    得到这样的回应,很难说是否达到了林婧原本想要达成的效果。

    通常话题到了这里,按照惯例,接下来应该互放狠话、互啐口水、然后选条背行的路线各自下山,可能受阿明那贱人的影响,林婧却转而兴冲冲道:“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Kenny躺在山脚下的凉亭里昏昏欲睡,大腿侧冷不防被人踢了一脚,扣在脸上帽子也跌出去半米远,扶着掉了漆的圆柱子爬起来,就看见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的康敏容站在身边。于是拾起帽子拍着裤子上的灰,问:“这么快?她跟你说什么了?”

    康敏容仍旧虎着脸:“神经病。”

    早就听惯了她这些没头没脑的怪话,Kenny也不追问,干脆笑嘻嘻地走近了,安慰似地搂一搂她的肩膀:“不管她说什么,事实就是,男主角已经被Sam导CALL回来了,今天晚上,明天一整天都是你们的戏份,我问过,接下来的三天都没她的事,也许她也收到了消息——总之,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别再去找那个娘娘腔了,真有那么多的精力,就把台词背背熟,多跟Sam导聊一聊,接下来还有别的项目,蒋爷未必个个项目都会插手,别人再怎么巴结Joey马和石卓峰,也抵不过Sam导点点头,近水楼台啊敏姐,近、水、楼、台!”

    他讲得苦口婆心,讲得激情澎湃,却也没得到半点回应。

    盯着怀里发呆的侧脸,Kenny又紧了下手臂,试图拉回康敏容游走的神魂,立时就被人不耐烦地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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