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暮色四合,碧空如洗,星月悬天云万壑。临近秋日,暑热依然如火如荼。

    漼延维回到自己的居所,又仔细沐浴梳洗一番,除去繁重的头饰发髻,换了件轻薄的鹅黄衫裙。

    章雄掀帘入内,边烧水沏茶,边道:“小殿下受苦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漼延维坐在榻上,背靠凭几,阖眸假寐,懒道:“待会儿吩咐下去,今日之事与太子仆寺一干人等无关。”

    “呃......”章雄抖了抖脸上的肉,似有难言之隐。

    漼延维觉得好笑:“你还有说不出口的话?”

    夹在两位主子中间,横竖都得罪不起,章雄的胖脸皱成了一坨白面团,想了想,还是如实交代:“早在侍卫跑来通报时,储君就罚了整个太子仆寺和厩牧署。”说到此处,章雄仍有不忿:“依奴看,这些人竟敢欺主,实在活该。”

    漼延维:“......”

    说是欺主,倒属实冤枉。

    十三日那天起,厩牧署开始着手更换马匹老旧的铁蹄,为此只预备了太子的御用舆辇。漼延维此去城郊慈云寺,不宜大张旗鼓,又等不及重新套车,这才遣人去尚辇局借车,可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马车却是由内仆局所出。

    左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漼延维懒得计较,谁知内仆局竟这般愚蠢。但她亦不是那逆来顺受之人,遂反手回送了份“大礼”。如今,只等这“大礼”送至有缘人手中,一切便水到渠成。

    东宫属官与外臣不同,亲疏有别,不可一概而论。漼延维无奈地叹口气,此事既因自己而起,罚也罚了,总该有所补偿。

    “你按着几位受罚流内的喜好,亲自去内库挑些馈礼,同时吩咐下去,让药藏局的人为受罚的宫奴、宫婢诊伤。另外,传储君教令,受罚之人放三日旬假。”漼延维掀起眼帘,顿了片刻,道:“私下里,你与几位流内言明,因车驾一事,高禾刚严惩了内仆局上下,储君这才不得不罚他们,以免贻人口实。”

    章雄一一记下,末了,不由地感叹:“东宫的奴婢可真是好命啊。”

    “奴婢便是奴婢,还有‘好命’一说?”漼延维哂笑。

    “那可不!”章雄兴致勃勃道:“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东宫里头的都是上上等,内侍省和殿中省勉强算个中等,内宫是下等。”

    细密的气泡自壶底慢慢往上浮,集结成串,泛起一圈圈涟漪,水波荡漾,雾气缭绕弥漫。

    他的声音也变得低缓渺渺起来:“虽是下等,只要不进那个地狱血池般的宁政殿,埋头踏踏实实的干活,总有活着离宫的机会。”

    漼延维不置可否,乜了他一眼,道:“章雄,你益发胆肥了。”

    “奴也就在小殿下面前,敢说几句实话。”章雄“嘿嘿”傻笑了几声,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忽然打了个抖,小声道:“听说宁政殿隔三差五出事,有被打死的,有溺死的,还有受不了折磨自尽的......”

    话音愈来愈低:“那位......真的不怕恶鬼索命么?”

    “恶鬼?”漼延维掩唇喧笑,笑声朗朗,叫章雄不自觉的心底发憷,“在姜后眼里,不过是些蝼蚁,蝼蚁死了依然是蝼蚁,人哪会惧怕虫蚁。”

    沸水腾波鼓浪,壶盖发出细微的“啪嗒”声,章雄恍然回神,赶忙温杯、置茶。因漼延维不喜浓烈之气,他弃用葱、椒、姜等物,只加了枣、桔皮和玉兰,辅以牛乳合烹。

    二沸时,瞬间茶香四溢。

    茶过三巡,外间进来个宫婢,蹑手蹑脚站在珠帘边,轻声道:“禀郡主,晚膳已备好。”

    晚膳照例摆在花厅,寻常时候,只有李祫和漼延维二人同桌,章雄捧饭,徐疏香安箸,另有几名奴婢在旁伺候。

    用过晚膳,李祫命人在庭院摆棋。

    “蟾儿还是执黑子?”他举着两盘棋奁,问漼延维。

    她嘴里含着葡萄,轻轻哼唧一声。

    李祫心领神会,将白子放至她面前。

    甫一坐定,二人快速抓起一把棋子,各数十二枚,以中轴为界,铺在象牙棋盘上。

    无论谁执黑子,李祫永远让漼延维先行,她屏气凝神,食指抵住拇指蓄力,“砰”的一声,指尖击打白子,棋子应声蹦远,触到临近的黑子,将黑子推出两寸远,堪堪停在棋盘边沿。

    漼延维遗憾道:“轮到你了。”

    李祫搓了搓手,似是雄心勃勃,目光沿着那颗岌岌可危的黑子往前看,又起身从另一边观测。再三斟酌,才选了颗黑子为先锋,岂料,出师不利身先捷,黑子一路横行无忌,撞得沿途诸多棋子纷纷移位,可惜它没能掀掉任何一颗白子,最终直接滚下棋盘。

    黑棋输了一子。

    伴着蝉鸣,漼延维冁然而笑,黑白分明的双眸如幼鹿般澄澈灵动,一瞬间,看得李祫有些晃神。

    “该我了。”漼延维跃跃欲试。

    她另辟蹊径,自角落进攻,指尖轻弹,那颗白子像是被灌入千钧之力,以锐不可当的燎原之势,一举击落因为方才李祫的“失误”而勾排成列的三颗黑子。

    黑棋再输三子。

    好好的对弈俨然成了不伦不类的弹棋,二人却玩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此情此景,若是让崇文馆学士看到,怕是愤气填胸,即刻辞官了。

    银月高悬,万物俱籁,唯有清朗的笑声回荡其中,清辉如水为漼延维镀上一层柔和光晕,她笑得肆意,李祫看着她,眸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

    这时,垂花门外走来一位身穿墨绿公服的女子,她在廊檐下等了一会儿,心中似有踌躇,见一局棋胜负已分,这才上前行礼:“禀储君,宁政殿差人送来两盒钗环珠玉、八匹蜀锦......”

    “徐司闺,”不等她说完,李祫倏然冷下脸,声如寒玉,噙着透骨冷意:“你既不遵我的教令,明日起,去掖庭内宫当职吧。”

    徐疏香顿时抖如筛糠,以头抢地,颤声道:“储君恕罪。”

    也许是命格相冲之故,李祫自出生起便不得姜后欢心,待他入主东宫,情势每况愈下。时至今日,母子之间勉强维系的和谐局面早已薄如蝉翼。

    东宫属官与掖庭内官更是泾渭分明。

    几刻钟前,姜后遣宫婢过来,说是听闻郡主受惊,特赠薄礼,聊表心意。徐疏香不傻,自然知道这些礼赠不能收,正欲开口,为首的宫婢屈膝向她行礼,宫婢的头垂得很低,几乎贴到胸口,露出一大片后颈,尚未消退的青紫淤痕爬满她的背脊,仅仅望之,便让人遍体生寒。

    徐疏香一愣,捧锦盒的宫婢,慌忙上前一步,勉力挤出讨好的笑容,随着她的动作,锦盒剧烈颤动了几下。

    徐疏香觉得奇怪,垂眼看去,不禁呼吸一窒,仿佛被人掐住了脖颈。

    ——宫婢算不上纤细的十指,左右拇指和食指不见指甲,甲床上只有一层带血的肉膜。

    徐疏香六岁进宫,辗转六局二十四司,后有幸得章典内赏识,得以入东宫当职。二十多年间,她受过罚,挨过饥寒,见识过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徐疏香以为自己历经困苦,早已冷心冷肺,可眼前的惨状,仍叫她压抑窒闷。一刹那,她仿佛看见了这些宫婢回宁政殿后,因未办好差事而受罚的景象。

    鬼使神差的,徐疏香收下了薄礼。

    可眼下,徐疏香又后悔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救下不相干的外人,招致引火上身。

    李祫眼也不抬,薄唇微扬,冷冷吐出一个“滚”字。

    微风抚过枝头,树叶簌簌作响,携来满庭沁人花香。这个时节早该凋零的玉兰,不知何故,竟在东宫开得格外茂盛,花团错落连绵,让周围的海棠、牡丹相形失色。

    许是馨香惑人,一向不过问琐事的漼延维,仰头看了眼满树花簇,倏而缓缓开口:“凡事量力而为,徐司闺疼惜宁政殿的宫婢,中宫可是视尔等如草芥。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储君铁石心肠,言出必行,徐疏香自知无转圜余地,本已心如死灰,此刻却峰回路转,不禁喜极而泣,哽咽道:“谢储君既往不咎,谢小殿下垂怜之恩,奴铭记于心,定不会再犯。”

    李祫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等徐疏香退下,他问漼延维:“蟾儿是有甚么别的打算?”

    “若不是宁政殿遣人过来,我都快忘记这事了。”漼延维拿起桌上的冰酪,漫不经心道:“几个时辰前,孙品音煽动我责罚内仆局,见我不为所动,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透露出至尊不日将擢升高禾刚为內侍。当时我并未当真,但看宁政殿如此迫不及待的示好,此刻倒是信了七八分。”

    闻言,李祫神色微暗,指节轻叩棋盘,清脆的“笃笃”声一如他的声线,冷硬,淡漠:“姜槐序想借刀杀人,未免过于轻视东宫。”

    姜槐序正是姜后闺名。

    漼延维未露半分惊愕之色,悠然地咽下嘴里融化的甜水,抿了抿唇,道:“宁政殿与晴露殿相互掣肘,况且帝后不睦多年,姜后不足为惧。”

    这冰酪甜而不腻,果香清爽,很是合她的口味,趁着冰晶未化,漼延维又舀起一大勺送入口中,过于寒冷的触觉刺激喉咙,因吞咽不及,从嘴角溢出点点水渍。

    李祫命宫婢再拿了碗冰酪,取出袖中丝帕,替她拭干唇角水痕:“吃完这碗不要再添了,冷食易致脾胃虚寒。”

    漼延维乖巧点头。

    夜深人静,连雀鸟蝉虫也陷入了沉寂,经过晌午那场暴雨,万里无云,星辰点点闪烁,忽明忽暗间,勾勒出一副璀璨壮丽、活灵活现的画卷。

    漼延维餍足,躺在逍遥椅上,昂首观星,耳边传来低醇的话音:“宁政殿暂且不管,內侍一职不可落入高禾刚手里。”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似是困倦使然,有些心不在焉:“太子哥哥不必挂心,这种小事交给郑詹事处理。退一步来讲,即便高禾刚顺利当上內侍,舅父讲求制衡,内侍省也不可能由他一人只手遮天。”

    “好,听你的。”李祫莞尔。

    周遭静谧清幽,只余若有若无的浅浅呼吸声。

    良久,李祫朝庭院昏暗一角招了招手,紧接着,黑暗中衣袂飘动,喻冉抱着件绸氅过来,恭敬地放到他手中,而后福身退下。

    抖开绸氅,李祫把大氅盖在漼延维身上,小心翼翼掖紧漏风的边缘,又等了片刻,俯身,一手穿过漼延维膝窝,一手扶住她的后背,将人抱起,送回濯缨轩。

    往后几日,郑诚善马不停蹄地辗转各处,安庭都护府之事尚算顺利,最让他头疼的莫过于内侍省。这些宦官阴狠如蛇,不讲情面、道义,唯利是图,即便郑诚善以钱财诱之,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索要更多,换来的唯有满口谎言。

    这日清晨,天朗气爽。

    下了早朝,郑诚善甫一出乾元殿,看见章雄远远等在宫门口。正疑惑时,章雄已经跑至眼前,弯着腰,笑眯眯道:“郑詹事,小殿下有请。”

    郑诚善微微颔首,心中生出些忐忑。

    比起储君,他更不愿独自面对漼延维,不知为何,总感觉那双凤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摸不清,看不透。

    沿着宫道,往西南走了一射之地,章雄直接领着郑诚善穿过日営门,进了西内苑。

    郑诚善环顾四周,皱了下眉:“走这条道,恐有不妥。”

    以外宫墙为界,此刻二人走的是内宫门,外臣如无诏令,不可在内宫随意走动。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被有心人抓住,足够拿来作文章。

    “詹事宽心。”章雄道:“临行前,小殿下特意嘱咐过,这一路用的都是下官的巡鱼符。”

    郑诚善半悬的心慢慢落回胸口。

    回到东宫,郑诚善自在许多。此时,漼延维正在用早膳,他候在一边,未敢打扰。

    漼延维嗜甜,喜清淡,桌上摆的菜肴主食按她的口味,足足有十几样,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碗箸碟勺则全为通体清透的玉石。

    她吃得慢条斯理,但完全不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指着一旁案几上的东西,道:“詹事看看这封书笺,可有需要添补的地方?”

    郑诚善遵命,抽出纸,细细研读,越往下看越是诧然。纸上清晰记录着这些年高禾刚纳贿枉法的陈迹,一桩桩一件件,有凭有据。

    “这,这......”郑诚善愕然,少顷,才憋出一句话:“敢问殿下,这书笺从何而来?”

    “山人自有妙计。”漼延维狡黠一笑。

    见他眉心越皱越紧,漼延维放下筷箸,问道:“詹事怕所书内容有假?”

    “殿下误会了。”郑诚善立即否认:“臣以为内常侍乃一介内宦,高家祖上又并非京中人士,族中唯一在朝为官者乃其堂兄,一个九品文散官。思来想去,任其再长袖善舞,也没有能力做出这等劣迹。可见,其背后肯定有仰仗,甚至可能牵扯到闻相。”

    他顿了顿,斟酌着往下说:“臣最为忧虑的是,将这些证据交给殿下之人定然有所求,这人求的又是什么?高官厚禄?抑或是借势铲除政敌?怕就怕,这人包藏祸心,狼贪虎视,一旦东宫采纳此物,则后患无穷。”

    漼延维唤人撤走未吃完的早膳,抬眸睇了他一眼,心中轻叹,郑诚善倒是忠心耿耿,为李祫竭心尽意,时时警惕任何或然威胁到东宫的势力。

    不枉当年屈尊相请。

    “詹事多虑了。”漼延维佯作得意,道:“这些是我在阿耶书斋里偷偷抄录的,若是事发,尽管推给国公府便是。”

    郑诚善扶额:“......”

    郡主殿下果然胆大包天!虽然心中腹诽,闻言,郑诚善还是长舒口气,既如此,这些证据便可安心利用了。

    他拱手作揖:“这份记录已极其详尽,臣以为无需添补。说来惭愧,这几日,臣绞尽脑汁始终遍寻不着应对之道。殿下雪中送炭,臣铭感五内。”

    “明月高悬,尚有阴晴圆缺,詹事非神仙,哪能求仁得仁。”漼延维会然一笑,宽慰他,“詹事不必妄自菲薄,你是庙堂之器,治国之才,应付内宅后宫的阴私腌臜,实非你所长。横竖吾混账惯了,日后詹事再遇难事,大可来找吾解忧。”

    少女骄矜倨傲,纵然未脱稚气,周身仍萦绕着不可逼视的贵气。郑诚善愣了一瞬,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何为“贵贱尊卑,与生俱来”,旁人半生的钻营,抵不过敬川郡主弹指间的顽劣。

    他轻咳一声,愈发恭敬道:“依殿下之见,是直接将这些记录送呈至尊,还是花些精力找全人证物证,一并移交大理寺?”

    “这时候,詹事倒是完全不忌惮闻相了。”漼延维收敛笑意,眼神意味不明:“把东西交给宁政殿吧,‘刀’送到姜后手里,要杀要留,全凭其意愿,此后种种变故,自然牵扯不到东宫。”

    郑诚善点头应下,见漼延维将纸页装入一折烫金花笺,他正欲伸手去接,忽然发现没有封泥。

    不等郑诚善提醒,漼延维唤了声“章典内”,随后道:“詹事就不必出面了。”紧跟着,她转头吩咐章雄:“将东西送到孙尚宫手里。”

    郑诚善暗忖,许是郡主大意,忘了封泥,再者,内官岂敢私拆东宫的信笺。这么想着,也就不再纠结此事了。

新书推荐: 最强驭鬼者不能妈宝吗?[诡异复苏] 赛博机甲师整顿星际 我,杀猪西施! 妾薄命 社恐绑定人淡如菊系统 扶持反派上位后 全能大粉,日赚百万 静听融雪时 轻烟绕玉珩 来拯救不可思议星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