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孙品音接过花笺时,面上呆滞了一瞬,过了片刻,又难以置信地再次问道:“真是给我的?”

    章雄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给你!是呈给皇后殿下的。”

    “对对,是我僭越了。”孙品音深吸口气,按耐住动荡的心绪。

    等章雄走后,孙桂音径自回宁政殿,却不是直接进正堂,而是拐过抄手游廊,一头钻入花园。院中亭台楼阁,奇石嶙峋,百花逞妍斗色,人行于其间,如入仙境。

    她一面走,一面环顾周围,随后停在假山僻处,捏起指尖,轻轻揭开花笺边沿,目光快速扫过纸上内容,孙品音脸色顿变。随后,她谨慎地将花笺复原,这才若无其事离开花园,朝大殿走去。

    暑夏昼长夜短,白日里炎潮汹涌,晌午时分更甚。

    此时,姜后正置身凉殿避暑,她侧躺于衽席上,脚边放着冰鉴,两个宫婢屈膝半跪,举扇摇风。

    姜后年近不惑,尽管保养得宜,眉宇间仍尽显疲态,美貌在岁月时光中渐渐被消磨,空余一副薄情皮囊。

    “殿下,适才太子内坊局章典内,送来封书笺。”孙品音躬身,双手奉上花笺。

    姜槐序挥退旁人,坐起身,冷笑道:“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吾就知道敬川不会平白无故透露内侍省的消息给你。”

    “殿下的意思是......?”孙品音试探道:“依奴看,拔擢一事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砰——”

    话音未落,孙品音突觉眼前一花,伴随着一阵晕眩,耳内顿时只剩下嗡鸣声。孙品音本能地跪下磕头,有温热的血顺着她的额角倒流下来,漫过眼睛、前额......

    一滴滴血珠落到地面,很快,汇聚成一小滩血泊。

    “这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姜槐序柳眉倒竖,眉间的沟壑愈发深刻,让她显得尤为阴毒刻薄。

    碎成几瓣的白瓷茗碗“骨碌碌”滚了半圈,停在孙桂音身旁,洁白剔透的瓷胎沾满斑斑血痕,好似摧折破败的残花。

    姜槐序看也不看她,转头撕开花笺,瞥了一眼。

    东宫与宁政殿皆不愿高禾刚坐上內侍之位,然而多年的龃龉不合,无法令彼此心无芥蒂地通力合作。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内仆局的自作聪明让事情出现转机,牵扯到漼延维,李祫不会坐视不理。几天前,姜后主动赠礼既是试探,也是短暂的求和,她以为李祫收下礼物之举是和缓的征兆。谁知,今日却又送来了这份书笺......

    姜槐序蹙了蹙眉,李祫明知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说服至尊,仍让她自行决断,左右都是他占便宜。

    果然好算计!

    但自己断然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姜槐序的眸光慢慢暗沉下来,捏着花笺,若有所思......

    宫城里日日都有新鲜事,坏事居多,好事寥寥。比如内仆令获罪,挨了杖刑,当夜汤烧火热,被人发现死在內侍狱。

    清晨的旭日照样自东方升起,朝晖一寸寸描绘出月白宫道,楮色宫墙,琉璃檐脊。宫城依然崇楼广宇,画栋飞甍,与往常一般无二。

    皇城东北隅永福坊,十六王宅,裕王府内。

    书斋东侧,正中摆着长案桌,地下是两排六张楠木交椅。

    首位坐着一男子,看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束金冠,身穿绀青竹纹圆领袍,腰系九环蹀躞带,容颜清俊,气质温润如玉。

    左右交椅各坐一人,分别是金吾卫大将军裴琼景和谘议参军卢捷。

    除此之外,屋内并无伺候的婢仆。

    对于裴琼景的突然造访,李诀猜不准对方来意,遂召了参军作陪。卢捷为二人斟了杯新茶,道:“这是君山银针,茶味甜爽醇厚,殿下和将军尝尝。”

    裴琼景浅酌一口,赞道:“好茶。”又凑近茶盏,嗅了嗅,像是真的在认真品茗。

    “难得将军喜欢,待会儿本王让内知装盒送些至府上。”李决一边笑,一边不动声色地朝卢捷使了个眼色。

    裴琼景没有推辞,拱了拱手:“谢过殿下。”

    卢捷心领神会,拎起茶壶时,状似不经意地手一抖,热水倾洒,淋湿了衣袍边角,他连忙起身,歉道:“下官失态。”随即低头扫看,又像是庆幸不已:“还好鞋靴没湿,不必如十五暴雨那日这样难堪。”

    闻言,裴琼景微眯了下眼。

    裴将军夫人乃定国公府嫡女,其胞姐便是姜后,此行乃受自家人所托,邀裕王共商内侍省升迁一事。他与裕王府并无深交,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卢捷先声夺人,言下之意竟是暗指安庭都护府。

    裴琼景明白,人心重利,没有足够诱饵,许多事情无从谈起。他略一思忖,道:“山风骤雨,四季更替,天象变幻莫测。”

    卢捷哽了一哽。

    又听裴琼景继续道:“卢参军不过湿了双靴子,都护府的人可就惨了,在城外遭遇泥石流,伤了不少人,好在赵长史和夏副将并无大碍。”接着话锋一转:“不仅是都护府,连内宫也闹出不少事。”

    “真是飞来横祸。”李诀状似无意道:“世事难料,不知他们为何提前抵京?否则也遇不上这场天灾了。”

    裴琼景实话实说:“赵家二郎年少有为,来盛京参加武举,他的兄长担心长途遥遥,容易生变,这才随行陪同。”

    “原来如此。”

    李诀心中了然,裴琼景这般有求必应,方才又提及内宫,想来必是奉姜后之命而来。言至于此,他亦不再拐弯抹角:“说起来,这君山银针还是皇后殿下赏赐给裕王府的。裴将军今日过来,想必也带了皇后的惠赠吧?”

    “请殿下亲启。”裴琼景并未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书笺。

    极为普通的素笺,背面有一枚显眼的混金封泥,指甲盖大小,印痕繁复精细,一眼就能看出非寻常之物。

    李诀揭开封泥,扫了一眼,不过片刻,便知晓了来龙去脉。

    姜后居内宫,自然不能放任內侍之位落到外人手中,李诀则不同,他更在意闻相。

    门下省侍中闻靖,睿王舅父,是除却漼、姜二相,权势最为滔天的皇亲。高禾刚身为闻相的狗,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严查高禾刚,势必能牵扯出闻相一党,借机除去一二。

    李诀阖上绢纸,抬眸看向裴琼景。

    对方既受姜后所托,关键时刻,是否也会适时地倾力相助?

    李诀举棋不定,遂试探道:“此事本王自会尽力,但内常侍并非孤军独战,怕只怕有人从中作梗,不知将军可有更稳妥的对策?”

    裴琼景眉头微皱,眼中隐有不耐。来之前,他本就颇有微词,以为区区内宦并不值得大动干戈,然碍于情面,不得不应下此事。此后,为了示好,甚至还将都护府的消息透露给了裕王。然而,裕王得寸进尺,竟还想顺势攀附裴家以对抗闻相!

    闻相是宰辅更是皇亲,裴琼景不蠢,怎会不知裕王心中所图。

    不过......真正的储君可是定国公姜恪的外孙。

    可见,裕王的野心不止于此,定国公府才是他的锋芒所向!

    思及此,裴琼景眸光陡然转冷:“殿下博学多识,颖悟绝伦,臣望尘莫及,岂敢在殿下面前抓乖弄俏。”

    李诀心下一沉,缓了口气,堪堪扯出几许牵强的笑意:“将军自谦了。”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间书斋内阒然静寂。

    半晌,裴琼景起身告辞,李诀无意挽留,便唤来内知送客。

    待人走后,卢捷忿然道:“这裴将军好生奇怪,前一刻还客客气气,只一瞬便翻脸不认人。”

    李诀额角青筋突鼓,总是英英玉立的姿容似乎裂开了一条缝隙,目光落在那封素笺上,久久未言。

    卢捷眼观鼻鼻观心,赶忙闭上嘴,悄然退至角落。

    迁思回虑间,李诀的目光无意间停在最末一行小字上,在一众罪证中,姜后特意将内仆局受罚一事写入其中。这些年,姜后如同寻觅腐肉的秃鹫,只要能攀扯上李祫,即便是最微末无关的小事,也会牢牢抓住不放。

    李诀逡巡着字里行间,脑中倏尓灵光一现。

    敬川遇险那日,恰与都护府同在云麓山......无论二者是否有瓜葛,单是这巧合便足以借题发挥。

    若将这两桩祸事都栽到内仆局头上,先罚高禾刚治下不严之罪,事涉漼氏嫡女和安庭都护府,高禾刚纵有三头六臂亦难逃罪责,接下来便可顺理成章细数其过往罪证......

    李诀的脸庞慢慢浮起冷笑,摊开素笺,随意指了指几个人名,对卢捷道:“誊抄一份,交给监察御史。另外,搜集下这几人的罪证,移送大理寺。”

    “罪证是指......涉及内常侍的那些物证么?”卢捷低声问道。

    “用脑袋想想,这样岂不是打草惊蛇。” 李诀斜睨了他一眼:“人无完人,随便找些能定罪的事,重要的是,必须把人押进大理寺。”

    若此事顺利,势必惊动文禧帝,帝王多疑,李诀更须格外谨慎,他不能暴露自己暗中做局的端倪。将这几人以旁的罪名押送大理寺,谎称审案时顺藤摸瓜,查到闻相一党的罪证,末了,再让御史添油炽薪,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卢捷不敢多问,只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转眼已近季夏煞尾。

    东宫的玉兰炽烈如旧,花瓣交织层叠铺满枝头,云蒸霞蔚,或浓或淡,亭台楼阁仿佛笼在烟雾似的花海之中。

    左春坊南面的阑碧榭,三面环水,临岸紧邻一座雨楼,丹楹刻桷,四围朱栏曲槛,檐上飞流直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风吹起落英,洋洋洒洒飘入二楼窗牖,栖在漼延维手执书卷的指尖上。耳边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喻冉拾阶而至,递上一叠绢纸:“请小殿下过目。”

    “你念吧。”漼延维目不转睛盯着书页,连一丝余光都舍不得分出来。

    喻冉捧着绢纸,一动不动。

    僵持少顷,终是漼延维败下阵来,掀起眼帘,细声道:“我正看到话本的要紧处,一刻也停不下,好喻冉,你就替我通读一遍。”

    喻冉仍是一言不发,往前几步,眼疾手快地将她手里的话本换成绢纸,转而笑道:“小殿下专心看这个,至于话本,我替您念。”

    漼延维叹气,不情不愿地铺开绢纸。

    纸上的字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排列,不仅每隔几个字会有一段空白,行列之间亦是如此,诗不成诗,词不成词。

    葱白玉指轻捻,一张张绢纸翻转起伏,宛如翩跹飞舞的素蝶。空旷的阁楼只余喻冉抑扬顿挫的诵读声。

    一本志怪话本硬生生让她唱成了鬼戏文。

    未几,漼延维揉了揉额角,道:“别念了,我怕夜里梦魇。”

    喻冉:“......”

    “储君还在议事?”漼延维复又问道。

    下一刻,她似有感应般探出身,眸光越过窗屉,往下看去,恰与抬头仰望的李祫四目相对。

    和风习习,芬氲微微,丛华锦簇掩不住美人风姿,明艳不可方物,清丽可涤尘世。

    “太子哥哥!”漼延维莞尔,朝他招招手,声音清脆甜润,“我得了卷精彩的话本,正想说与你听。”

    “好。”李祫颔首,不由地加快步伐。

    喻冉默不作声地收好案桌上的绢纸,从侧门悄然退离。

    眨眼间,李祫已行至二楼,掀袍落座,好奇地左右打量:“是何话本教你如此着迷?”

    “怪力乱神。”她顿了顿,忽而神秘莫测地勾起唇角,“行的却是惩恶扬善之举。”

    李祫脸上漾起宠溺的笑:“蟾儿,也想做侠客?”

    漼延维点点头,伸手,轻轻搭在他腕间,软声娇语似在撒娇:“太子哥哥,帮我杀几个恶人吧。”

    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辞从她口中说出,仿佛日升月落般稀松平常。

    李祫翻转手腕,拢住漼延维的指尖,握了握,复又松开,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杀谁?怎么个杀法?”

    “人关在大理狱北牢,丁字和庚字房。”漼延维托腮,俏皮地眨眨眼,道:“要神不知鬼不觉,死了几天才让人发现的那种杀法。”

    “还有旁的嘱托么?”李祫边说,边从碗盏里挑出一串大而圆的黑亮葡萄。

    漼延维想了想:“裕王准备用这几枚棋子,克敌制胜,我想借此反将他一军。太子哥哥权当不知情,见机行事便好。”

    “此前是我轻虑浅谋,没料到闻相作事竟能这般滴水不漏,连郑詹事亦束手无策。如果贸然出手整治高禾刚,轻易暴露东宫实力,容易引人瞩目,我想着不如丢给宁政殿,一劳永逸。只是中宫与我不谋而合,又把‘烫手山芋’扔给了裕王。裕王倒是喜出望外,迫不及待要施展拳脚,还妄图乘机攀咬闻相。”

    和风穿堂,茂林簌簌作响,伴着娓娓话音,满室幽香稠。

    比起争权夺利,李祫似乎更在乎眼前的葡萄,他洗净手,细细剥去外皮,再剔除果籽,把果肉聚在碗里,每一步皆是纤悉不苟。

    “裕王可别咬不动豺狼,反被折断牙。”李祫抬眸,把满满一碗葡萄肉放到漼延维面前,轻描淡写道:“蟾儿也不必过于忌惮闻靖,闻相一党树大无根。你若不愿再与他们周旋,我这就派人剁了闻靖,连带李钦、闻妩茵,整整齐齐送进阎罗殿。”

    捏着羹匙的手一顿,漼延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太子哥哥慎言,李钦是你的兄长,乃一脉相承的血亲。”

    “你与我才是血浓于水。”李祫按住碗沿,另一只手执拗地握住漼延维掌心,他的指节修长,轻而易举地包裹住漼延维整个手掌。

    “咚——”

    羹匙从指间滑落,玉器磕在案面上,发出很轻的脆响。

    漼延维轻轻“嗯”了一声,曲了曲指节,右手食指上的扳指受力转了半圈,正好抵在李祫虎口:“我知道。”

    良久,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眼梢微扬,宛若翼翼飞鸾的凰翎:“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不喜欢。”

    李祫温顺地点点头,看了眼葡萄,道:“我命人冰镇了新鲜荔枝,现在吃正合适。”说罢,便欲唤宫婢去取冰镇荔枝。

    荔枝金贵,每年进贡的数量有限,多是送进晴露殿,赏赐给了闻淑妃。不过李祫想要,总有办法拿到一些。

    “且慢。”漼延维出声打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年的荔枝还是从剑南道运来的?”

    李祫否认:“进贡荔枝比往年晚了一月有余,说是改道从岭南道运来的。”

    “岭南道?”漼延维似有些疑惑,又问:“是何缘由?”

    繁杂琐事犹如沧海一粟,激不起一点涟漪,李祫自然不会一一过问,他摇了摇头:“蟾儿稍安勿躁,我即刻遣人去问。”

    “此事不急,晴露殿的人自会去问的。”漼延维想抽出右手去拿羹匙,李祫跟着紧了紧手指,她只能放弃,改由左手持匙。

    “今日起,食官署不用再备荔枝了。东宫不是晴露殿,无需这些金玉其表的的物件。”漼延维垂眸,咬了口葡萄肉,喃喃道:“不论好坏贵贱,我只要独一无二的。”

    李祫微微一怔,指尖痉挛似地蜷起,一下又一下,反复摩挲漼延维突起的指关节,半晌,他低低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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