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盛京东市宣平坊,赵家老宅。

    自从都护府入京消息传开,赵府门庭若市,流水的柬帖纷至沓来。

    这日,小厮又捧着各式印金团花纸笺进来,满满一叠,数不胜数。老内知眼花,看不清落款,只能凭借帖子外观分门别类。

    素日里无事,赵征喆晨起练完武,便也帮着内知一同分拣,柬帖中拜帖居多,请帖次之。

    赵征喆一时兴起,将请帖一一罗列,仔细翻看,身后冷不防传来说话声:“看甚么如此入迷?”

    他循声侧首,看清来人后,不自觉地语带埋怨:“阿兄,你也来帮着瞧瞧这些帖子,都快堆成纸丘了。”

    “急什么?”赵征诩满不在乎道:“三品以上,收起来放书室;五品以上,交给夏迁处置。”

    “五品以下呢?”赵征喆纳闷道。

    “傻二郎。”赵征诩无奈,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下,“人情往来讲求相得益彰,推杯换盏、言笑晏晏间,各取所需。我们赵家身居高位,在五品以下小吏身上换取不到任何裨益,也就不必费神应付这些人。”

    “阿兄此言差矣。”赵征喆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闻言,不敢苟同:“来日方长,焉知小吏不能成为重臣?这样小看人是要吃大亏的。”

    赵家二子相差八岁,赵征喆出生时,赵父已常年驻守西北缘边,虽挂尚书省郎官衔,领的却是行军司马职,弼戎政,掌武事。

    边塞城池地广人稀,民风淳朴,加之赵家在节镇举足轻重的威信,赵征喆自小便活得无忧无虑,肆意张扬。许是远离了皇城的纷争,长大后的他骄傲却不自满,有着少年人独有的雄心勃勃和慷慨仗义。

    被人高声反驳,赵征诩也不恼,抬手,揉了揉幼弟的发顶:“二郎说得在理,是阿兄狭隘了。可惜近日我忙着述职考绩,抽不开身,劳二郎费心,帮阿兄精简下柬帖。若有值得结交之人,不妨定个时日,晤见畅谈一番。”

    赵征喆没料到自己竟这么轻易说服了阿兄,这点小小的困惑很快被喜悦替代,他看着赵征诩,眸光灼灼:“一言为定。”

    随即,弯腰抱起一大摞柬帖,当真矜矜业业翻看起来。

    老内知跟在赵征诩身后,识趣地退出正厅。

    转过鸟雀插屏,来到院中,老内知这才哑声问道:“盛京险恶,郎君真让二郎自行其事?”言语间忧心忡忡。

    “二郎年满十七了,日后也要入仕为官。我深思了下,放他多与京中子弟结交往来,早些磨磨这落拓不羁的性子,总归没有坏处。”赵征诩道。

    这确是他的初衷,但赵征诩心中另有更深的考虑。

    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嘱,命他入京后定要好好结交漼、姜两大世族,另一方面,云麓山凭空出现的“泥石流”又教他如鲠在喉。

    诸事缠身,赵征诩无暇顾及幼弟,不如让他与纨绔们待一起,这些人熟知京中门道,好过赵征喆只身在人生地疏的盛京横冲直撞,徒增事端。

    默了少顷,赵征诩道:“明日我入宫面圣,尔等守好二郎,莫让他行莽撞之事。”

    老内知慎重地点了点头。

    翌日巳正时分,艳阳高照,烟细风暖。

    赵征诩换上公服,早早等在建福门前,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有宫奴疾步来迎。他进宫次数少,一路上不免多看了几眼,一道道宫墙巍峨肃穆,霞光流过重檐斗拱,变幻成幽深昏暗的黑影,仿佛蛰伏在暗处的猛兽,令人望而生畏。

    进了长明宫,改乘肩舆,又过了几道宫门,眼前豁然开朗。

    此地原是东内的避暑宫殿,因先帝徽宗罹患痹症,须在干燥向阳的宫殿休养,开德三年,大兴土木扩建,历经二十余年。文禧帝继位后,不再续建,并将除九寺五监外,三省六部官衙以及书院、史馆从大兴宫一并迁进长明宫。

    自此,长明宫正式成为皇城中枢。

    这是赵征诩头一次直面长明宫,山脉稠迭连绵,直贯天际,如一条横卧的巨龙,状似龙头的主峰高达几十丈。恢弘的宫苑沿龙首而筑,主殿坐落于腹地,建在三丈高的台基之上,殿宇轩昂雄浑,远远望去,整座宫殿仿佛骑踞龙身,撼人心魄。

    宫奴引着他穿行于重楼飞阁间,末了,停在乾元主殿后侧的碧宸便殿前。

    通传过后,一位身穿浅朱公服的官员,从内殿出来亲自相迎:“长史久候,请随臣入内。”

    赵征诩略略扫了来人一眼,淡红官服,在内廷中可谓身居高位,然细微处尽显猥劣,额束平巾帻却不戴武弁,腰侧既佩了银纹鱼袋,又多此一举系了根坠满饰物的革带。

    不伦不类,器小易盈。

    他心下有了评断,面上仍维持着客套,拱手行礼,道:“有劳。”

    脱履跣足,行了百余步至东序厅堂,赵征诩一路垂首,余光瞥见榻上人影,正欲稽首而拜,头顶传来浑厚低沉的话音:“爱卿不必拘礼,坐下回话。”

    “谢陛下。”虽被免去叩礼,赵征诩依然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而后,目不斜视地在下首落座。

    才刚坐稳,赵征诩一抬眼,注意到文禧帝近侧站着一人,赵征诩一愣,整个人像是被火光吸引的飞蛾,忍不住凝眸看向那人。

    身量挺拔匀称,宽肩窄腰,穿的并非公服,而是一袭绛红宽袖澜衫,领口和袖摆绣有暗金花纹,身上未携佩饰,只在蹀躞带一侧挂了个承露囊。

    他比自己的幼弟大不了几岁,尚未及冠,乌黑长发盘结成髻,只插了根素净的玉簪,簪头似乎雕了朵花,隔得太远,赵征诩看不清花型。

    而最让人瞩目的莫过于他的容貌,浑然一体的男生女相,仙姿玉色却不失英气,刚柔相济,夭矫不群。

    似是感受到了赵征诩的目光,李祫侧了侧眸,一双生来含情的桃花眼,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赵长史,是有何疑虑么?”

    赵征诩自知失仪,慌忙错开视线,不知怎的,背脊莫名起了层冷汗。

    文禧帝育有八位皇子,五位公主,其中三位不幸早逝,余下六子四女。面前这人观其年岁,应是太子、睿王与宁王,三者之一。

    他暗自思量,据闻,宁王系沈美人所出,文不成武不就,样貌平平,是个碌碌庸才;睿王则因长得肖似至尊而颇受钟爱,只是秉性顽劣......

    由此看来,这人十之八/九便是太子李祫。

    尽管猜出身份,但他与太子素未谋面,赵征诩只能佯装不知。

    “臣行事不恭,望陛下恕罪。”他怔怔地看了李祫一眼,像是有些困惑,转而向文禧帝赔罪。

    “爱卿言重了,你与大都护镇守西域多年,难得回京一趟,许多人自是不认得。不过多看了生人几眼,算不得‘不恭’。”文禧帝面容慈和,状似随意地指了下李祫:“这是朕的四子,亦是储君。”

    随即又感慨道:“安庭都护府多年来抚宁西北缘边,统龟兹、焉耆等国,防制突骑施、坚昆,劳苦功高,朕心中甚慰。”

    “为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职,实不敢居功。”赵征诩谦恭道。

    这时,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伴随碗盏轻磕的细响,突兀地在殿内响起:“君圣臣贤,运泰时康,此乃我大周之福。”

    赵征诩侧目,看到说话之人正是那位接引的内官,他端着茶盏,弯腰,为文禧帝奉茶,文禧帝神色和煦,李祫脸上更是不见丝毫恼意,笑着聊起西域的风土人情。

    仿若全然不在意内官的无礼之举。

    微微错愕了一瞬,赵征诩按下心中诧异,从容应答。

    内室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一墙之隔的殿外肃寂沉静,羽林卫披坚执锐,好似一座座暮气沉沉的石雕。

    突然间,一抹鲜活的藕荷色闯入眼帘,紬面上的绣纹在艳阳照耀下活灵活现,带着勃勃生机。她大半个身子躲在垂花门后,伸出头,朝左边看了看,踌躇片刻,忽而又看向右侧,像一只躲避追捕的兔子,谨慎又忐忑。

    值守的侍卫视若无睹,仿佛看不见墙角的人影,依然恪尽职守地伫立在大殿四周。

    “小殿下在找什么?”从游廊走来一人,身形枯瘦,两鬓染满斑白。当他温声询问时,直笑得面似靴皮,更显得形容枯槁。

    “杨公!”漼延维如同绝处逢生,一下窜到杨奕面前,拿眼角偷偷瞄一眼殿门方向,“舅父可是在接见前几日抵京的赵家人?”

    “确是安庭都护府的人。”杨奕面上挂着笑,耷拉的三角眼锐利如鹰眸,只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小殿下,是不是闯祸了?”

    漼延维欲言又止,耳廓因羞赧憋得涨红。

    杨奕暗忖,让“小修罗”忌惮至此,这祸事怕是不小,但转念一想,没传到至尊耳里的大事,又能有多了不得。

    敬川郡主自小养在内宫,儿时怯生,独独与杨奕亲近,长大后,更与别的皇亲贵胄不同,即便再骄横,依然对他亲善有加。

    杨奕放软语气,道:“小殿下莫慌,若信得过老奴,便将来因去果说与老奴听。老奴虽蠢钝,但笨人有笨法子,或许能为小殿下解几分困境。”

    “真的吗?”漼延维咬了咬唇,眼里浮起期冀,环顾一番,确定四下无外人,这才哼唧道:“都护府入京那日,途径云麓山避雨时恰逢泥石流,。其实所谓的‘泥石流’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她指了指自己:“吾便是那‘人祸’。”

    内宫的风吹草动皆在杨奕掌控之中,闻言,他眼珠微动,瞬间了然。

    难怪高禾刚下手处置内仆局时如此狠辣,不留情面!

    原是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杨奕眉尖一蹙,挤出几道深入皮肉的褶皱:“除老奴外,小殿下可将此事告诉过旁人?”

    漼延维摇头,顿了顿,又点点头:“我只与太子哥哥说了原委。”

    “小殿下听老奴一句劝,从此时起,把这事烂在腹中,切不可再提起。”杨奕难得肃容正色,漼延维怔愣一瞬,旋即乖顺地应承下来。

    下一刻,她又苦恼起来:“天下无不透风的墙,都护府更非等闲之辈。即便我守口如瓶,赵家人怕是早已知情,定然会在舅父面前状告我目无法纪,草菅人命。届时,杨公可要为我正名,此事全因内仆局疏忽而起。”

    内廷沉浮五十余年,杨奕深谙为官之道。赵家乃寒门,祖辈资质平平,直到赵元武崭露头角,一举成为朝廷新贵,只是纵然秉旄仗钺,其在朝中根柢未深,仍受诸多辖制。

    适逢述职考绩,杨奕推断,若赵征诩尚有几分鉴机识变的才智,纵使得知内情,也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横生枝节。

    既如此,他自然乐意作个顺水人情,杨奕正欲开口应允,迎面跑来个宫奴,见到杨奕,连忙行礼:“內侍监,裕王殿下求见。”

    杨奕颔首,等宫奴退下,他复又笑盈盈地安抚漼延维:“小殿下宽心,老奴自当见机行事。”

    漼延维面色稍霁,长吁口气,伸手,轻扯了下杨奕袖口。手心一凉,杨奕垂眸瞥了一眼,心中愈加服贴,咧了咧嘴角,道:“小殿下快回去吧,别让裕王撞见了。”

    “劳杨公费心。”漼延维转身,擦肩而过时,像是才反应过来,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咦,杨公怎么不在殿内侍候?”

    “内常侍体恤老奴腿脚不便,自个儿在里头伺候呢。”杨奕手指一收,一眨眼,几颗小巧玲珑的金核桃被拢进袖中。

    漼延维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提裙离开,没入树影的刹那,无人看见她唇角一闪而过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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