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

    那人不答话,沈妙舟就见两支暗器闪着寒芒迎面扑来。她一掌推开王世良,顺势翻身跃进栏杆内,忽觉鬓边微凉,那暗器堪堪擦过她脸颊,钉入木柱。

    她抬眼看去,那人似乎并不恋战,向天射了一枚弩箭后便闪身而退。

    箭矢在空中发出尖锐急促的嘶鸣,升至最高点后砰然炸开,映亮了小半座藏经阁。

    沈妙舟暗道不好,这是军中发射信号所用的响箭,上头装有火药,这般动静定会很快引来禁卫。她转过身,正想将王世良放下,而后尽快离开,却突然一怔——他竟不知何时没了气息!

    方才明明已将他推开,怎的还会如此?!

    沈妙舟心下大惊,骇然间蓦地发现在王世良脖颈之上,戳着一枚极细的墨色梭镖,融于夜色极难分辨。

    看清这梭镖的一瞬,沈妙舟整个人如坠冰窟,连呼吸都窒住。

    这是杀手楼秘传的暗器。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呼啸着蜂拥入脑海,绵绵密密好似成千上万根细针,刺得她脑中生疼。

    夜色中亮起一簇簇火把,甲胄摩擦的动静伴着皂靴急促踏地的声音响起来。很快,似是有禁卫发现了沈妙舟,“锵——”地一声长刀出鞘,仰起头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沈妙舟听见声响,匆匆取下那只细梭,收好放进怀中,刚走出两步,她忽又回头望了王世良一眼,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站住!”

    “有刺客!护驾!”

    四处巡守的禁卫听见响动纷纷赶来,火把在夜色中连成一条条火龙,将附近照得亮如白昼,方才还一片阗寂的山寺霎时沸腾。

    沈妙舟刚刚跃起,身后骤然传来数道箭矢破空之声,她一时躲闪不及,只觉有箭头带着寒意划过脸颊。

    她下意识低低惊呼一声,情急下只能解开斗篷,扭身兜住箭矢,用力一掷,趁禁卫躲闪,迅速转身向后山的方向逃去。

    穿入密林,借着对地势的熟悉,沈妙舟终于将身后追兵甩开了一段距离,回头望去,不见什么人影。

    总算微松了一口气,她躲进小径旁的一簇矮树丛中。方才那一只铁箭将她易容用的面皮划破,到此时面具已经支撑不住,彻底张裂开来。

    月色惨白,四周树影重重叠叠,幽静无声。

    沈妙舟一面揭下面具,一面懊恼地想着方才的事。

    原本对她而言,绑一个锦衣卫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半路却遇上杀手灭口,还摆明了要嫁祸于她,这便有些麻烦。

    而且王世良不过是贪些钱财,她从没想过要害他性命,虽然她清楚那百户即使不在今日遇袭,早晚也会被灭口,但人在她面前断了气,心里总归有些不好受。

    还有那个杀手。

    杀手楼明明在五年前就已经覆灭,如今竟重新现世,那爹爹失踪是不是同他们也有关联?

    忽然,斜前方传来一声极轻、极细的响动。

    沈妙舟动作一顿,悄悄抽出玉刀,屏住呼吸,小心移步到那棵树前,压低了嗓音喝问道:“什么人?出来!”

    树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人刚有动作,沈妙舟立时迎了上去,左腕一横,干脆利落地将刀刃抵上对方脖颈。

    那人被吓得低呼一声,声音虽短促,却听得出音色柔婉温和。

    竟是个女子?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沈妙舟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刹那间视线相撞,沈妙舟怔住,一双杏眸瞪得溜圆。

    竟是卫凛的未婚妻秦舒音?可她不是在和皇后闭关礼佛么?怎会深更半夜作这副打扮,藏于山间小路?

    “嘉乐郡主?”秦舒音也瞧清了沈妙舟的容貌,惊呼出声。

    沈妙舟一惊,回过神来,忙抬手捂住她的嘴,快速扫视一眼四周,确认并无护卫追来,这才转过头低低问道:“秦姐姐?”

    秦舒音睁大了眸子,半晌,轻轻点头。

    虽确认了对方身份,可沈妙舟有些迟疑,并未立即撤回玉刀。

    秦舒音是崔家的表姑娘,父母亡故后寄居在崔家,后来皇后将她抱回宫中养大,又赐封她做了乡君。自己虽与她相熟,却并不是一路人。如今自己又露了行踪,若是就这样放走她,只怕会牵扯出不少的麻烦……

    “今夜,我什么都不曾看见。”似是看出她的心思,秦舒音忽然出声,带着明显的示弱之意。她望向沈妙舟的眼睛,轻声道:“而且……我此去会离开京城。还请郡主,让我走罢。”

    “离开京城?”沈妙舟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你……要逃婚?!”

    秦舒音抿紧了唇,一张脸被月色映衬的越发惨白,半晌,她轻声道:“是。”

    沈妙舟心头一动,隐隐约约生出个模糊的念头,随即试探道:“若我没记错,秦姐姐与卫凛的亲事,可是舅舅亲口赐婚罢?若是逃婚,就不怕牵连皇后和崔家么?”

    “我的侍女会代我出嫁,等到了卫家,她再将我的亲笔信交由卫大人。”秦舒音似是想到了什么,顿了片刻,继续道:“……他也不喜这门亲事,想来会愿意帮忙。等过上几个月,依他的手段,做出个我得急症而亡的样子,自然不难。”

    这番话倒是让沈妙舟奇了:“你竟不惜假死、冒此等大险,也要离开此处?”

    秦舒音垂眸,默了良久,才低声道:“是。我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非见不可的人。”

    沈妙舟缓缓收回玉刀,心中那个疯狂又大胆的想法逐渐成型。

    倘若秦舒音所言非虚,那她借此机会以女主人的身份进入卫府,再想探查吴中仁一案岂不是要方便许多?

    沈妙舟看着秦舒音,试探道:“既如此……不如便由我替秦姐姐嫁给卫凛罢?”

    秦舒音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抬眸:“什么?”

    “唉。秦姐姐有所不知。”沈妙舟不动声色地偷觑一眼崔舒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脸上堆满了愁容,看起来很是落寞,“其实……我早便心悦卫凛。只是先前碍于皇舅舅赐婚,才未曾表露心意。”

    秦舒音惊讶至极,惶然道:“郡主金枝玉叶,是先镇国平嘉长公主独女,若是对卫大人有意,何必这般委屈自己?我又怎敢让郡主……这岂不是辱没了郡主?不成,万万不成的。”

    沈妙舟杏眸弯了弯:“秦姐姐不必有此顾虑,我是真心喜欢他。原本以为此生注定没有缘分了,如今竟有这样的转机,哪里会委屈,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秦舒音眉尖紧蹙,问道:“此事涉及郡主清誉,郡主所言当真?”

    沈妙舟一脸真诚,重重点头:“自然当真!”

    秦舒音唇角紧抿,半晌不曾答话。

    沈妙舟继续道:“秦姐姐可是信不过我?其实秦姐姐也明白的,今夜相国寺禁卫都已被惊动,稍后皇后定然要过问你的去处,明日城门盘查亦会更严,想要离开绝非易事,但若是拿着公主府的腰牌,出京便再简单不过。”

    “不若我帮你出京,你教我扮作你的模样,与卫凛鸳梦一场,好不好?若是被皇舅舅发现了,我自会一力承担,这岂不是比侍女代嫁更为稳妥?秦姐姐也知道,皇舅舅待我极好的!”

    秦舒音面露犹豫之色。

    见秦舒音有所松动,沈妙舟决定再添一把火。她上前一步,拉过秦舒音的手,决然道:“秦姐姐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见到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呀?我才不在乎什么世俗礼法呢,只要能与他亲近几分,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说完,她摇了摇秦舒音的手臂,可怜巴巴地看过去,软声哀求:“秦姐姐,你一定明白我的,对不对?”

    一番话中三分羞涩,四分恳切,两分拘谨,一分决绝,沈妙舟自觉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双杏眸带着期盼望向秦舒音。

    秦舒音静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般,用力握紧沈妙舟的手:“好。就如郡主所言。”

    **

    三日后,兴德十年冬月初二,钦天监算定的吉日,宜嫁娶。

    崔府内红布四张,人声喧闹,到处都是洋洋喜气。

    秦舒音虽是表姑娘,但毕竟是寄居在崔府,皇后特意传了懿旨,让她从崔府出阁。

    沈妙舟已经扮作秦舒音的容貌,穿一身描金绣凤红色大袖罗裙,肩搭霞帔,乖乖地坐在妆台前,十全夫人满面红光,欢欢喜喜地拿着并蒂缠枝黄梨木梳,一边为她梳发,一边含笑念着吉祥话:

    “一梳梳到底,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沈妙舟望着黄铜镜中秦舒音的那张脸,指尖在袖笼里轻轻地摩挲着刚刚得来的密报。

    是公主府的家将的回报。

    信上称已将秦舒音稳妥送出了京城,一切并无异样。

    派人护送秦舒音,当然不止是因为自己允诺过帮她出城,更是为了盯紧她。所谓逃婚,空口无凭,又是欺君这样的惊人之举,秦舒音的说辞自然不能轻易全信。

    那夜乍听闻她要逃婚时,沈妙舟就已打定主意,倘若秦舒音说的是实话那再好不过,可如果她是为了脱身而诓骗自己,那就干脆扣住她,待自己事成再放她离开。

    不过如今看来,秦舒音倒确实没有欺瞒她,如此最好。

    过去三日里,她也试过潜入北镇抚司,可最多只能进到外衙,压根摸不到内牢的边,而她遣去大同的家将更是一无所获,爹爹仍旧毫无音讯。

    可若是报官,又怕会牵扯出爹爹在追查旧案的隐情,而那场大战,是皇帝心中绝不可碰触的逆鳞。若非实在走投无路,绝不能冒这个险。

    沈妙舟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

    能最快接近卫凛的,恐怕只有这个身份了,既然暂且没有别的法子,就先碰碰运气罢!

    屋外隐隐奏响敲敲打打的喜乐,外院响起起阵阵笑声,伴着噼里啪啦的鞭炮一齐挤进来,等乐官数次催妆后,嬷嬷满面含笑地过来招呼:“吉时到,恭送小姐出阁,今后夫妻恩爱绵长,前路步步锦绣。”

    本就是一场假戏,沈妙舟敷衍地点点头,也没什么听吉祥话的兴致,眼见吉时到了,不用侍女搀扶,一把抓起盖头便向外走去。

    一出房门,嘈杂的声浪霎时扑面而来。

    她披上红纱做的盖头,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迷迷蒙蒙,周遭浮光掠影,走过回廊,宾客们脸上堆满了模糊的笑意,四处都是喧闹。

    似乎是刹那的错觉,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经年幻梦,抬眼看去,蓦然发现在那幻梦遥遥的尽头,恍惚立着一道凌厉挺拔的颀长身影。

    院内高朋满座,而那身影凛冽淡漠,游离于人声鼎沸之外,就像独立于万仞绝壁的一棵孤松。

    没来由的,她心头浮出两句话。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似是心有所感,那人就站在一群面目模糊的宾客中央,远远地望了过来。

    忽然间,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穿过长廊,微微勾起眼前的盖头,红纱拂动,她瞧清了那双眸子,内勾外梢,是极俊的双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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