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是卫凛。

    卫凛的视线与她一瞬相撞,很快又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

    这种双凤眼本该最是动情勾人,可他的目光却像被薄雪淬洗过的寒刃,疏离而冷淡。若非他穿了一身大红喜服,不知情的人只怕会以为他与这场亲事毫无干系。

    隔着朦胧的红纱,沈妙舟的视线向下,划过卫凛的腰间。

    那里只有一条红底嵌玉革带,干净利落地束出一道劲瘦腰身,却未曾瞧见锦衣卫腰牌。

    不知是被他收去了何处。

    她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走到卫凛身旁,给崔氏长辈敬过茶,接过红绸,便由他牵引着出了院门。

    “起轿——”

    喜娘嗓门嘹亮得像只鹊鸟,迎亲队伍随即点燃炮仗,霎那间爆竹噼里啪啦地四面炸开,孩童欢呼着争相抢喜钱,稚嫩的童声叽叽喳喳,花轿在锣鼓声中摇摇晃晃走过大半个京城,总算到了卫府大门前。

    花轿落定,轿帘一下被撩起,夕光霎时蔓延进来。

    沈妙舟早就等得不甚耐烦,正要起身出去,眼前忽地伸来一只手,掌心向上,托着一段红绸。

    她从盖头下看去,那只手骨节修长劲瘦,皮肤被红绸衬得白净如玉石,递来时带了淡淡的降真香气息,凉意中混着药香,就如这手的主人一般疏冷。

    明明是主动的举止,却莫名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冷的像块大冰坨,怪不得名声那么难听,二十三四的年纪都讨不到夫人,好不容易有个未婚妻却还要逃婚。

    沈妙舟一面暗暗腹诽,一面从卫凛手中接过红绸,踏出轿门。

    卫府门口喧闹喜庆更胜崔家,近百名锦衣卫肃整列作两列,气势恢弘。府门内宾朋满座,司仪头上插着大红色绢花,在门前奋力抛洒谷豆铜钱,高声唱和着:“撒麸撒料撒金银,长命富贵报佳音!”

    沈妙舟听见卫凛清清淡淡地回应着众人的恭维声,与他转过照壁,迈过垂花门,走到正厅。

    她之前打探过卫凛身世底细。听闻他是南直隶人,父母早亡,由家中老仆带大,十五岁时荫袭了金陵锦衣卫的闲职,故而卫府人口极为简单,上无父母长辈,下无弟妹子侄,只有卫凛主仆数人,如此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二人很快拜堂礼成,周围庆贺拍马声不绝于耳,沈妙舟同他往后院正房走去,转过月洞门,她瞥见左手边有一雅致小院,门前植竹,小径蜿蜒,似乎是卫凛的书房所在。

    她顿时精神起来,借着红纱遮挡,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左右的构造格局。

    再穿过一道门便是后院主屋,此处本也该热闹如前厅,有长辈妇人撒帐、宾客观合卺礼,但卫府连一个女眷都没有,众宾客也没那个胆子敢闹卫凛的洞房,都纷纷在前厅止步,随嫁而来的侍女也被请了出去,是以这里竟冷清得出奇。

    这样一来,倒是正合沈妙舟的心意。

    她在榻边坐定,掩在袖中的右手拇指指腹轻轻划过食指指尖。

    她提早在指甲中藏了迷药,这药用后不会立时发作,若趁合卺时偷偷下在卫凛的杯中,等他敬酒回来差不多正是时辰,他多半也会误以为是醉酒,而不会疑心是中了药,到时想寻他腰牌或是私印自会便利许多。

    正想得入神,眼下突然递来一柄玉如意,那如意忽地一动,挑开了她的盖头。

    视野霎时变得清亮起来,沈妙舟一个激灵,猝不及防直直撞入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眸。

    她呼吸微微一滞。

    半晌,卫凛淡淡开口,音色清冷:“我知乡君不喜这门亲事,娶妻亦非我本愿,在外不得不应付,在内,合卺这样的俗礼便免了。”

    沈妙舟一愣,下意识反驳:“我没……”

    卫凛看过去,目光淡漠:“你的事我不干涉。只要你安分,卫府上下都会待你恭敬,我亦不会为难于你。”

    说罢,也不待她作何回答,卫凛便转身要走。

    沈妙舟:“……”

    她心下一急,抬手就扯住他的衣袖,又向下拽了拽。

    卫凛动作微顿,转回身来,眉头轻蹙。

    见他停住,沈妙舟匆匆收回了手,低头从荷包中摸出一块栗子糕,借着袖袍遮掩,指尖悄悄地在点心表面划过。

    她将栗子糕递到他面前,笑吟吟地试探道:“大人用些点心再去敬酒罢,空腹饮酒伤身的。”

    卫凛的视线缓缓从栗子糕移到她脸上,定住。

    那双凤眸沉沉湛湛,昏黄的烛火淌在他眼底,让人看不清眸中情绪。

    沈妙舟被他看得心中发毛,背上悄悄起了一层细栗,脸上笑意隐隐发僵。就在她暗自疑心卫凛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异样时,他微微一哂,轻扯了下嘴角,淡声道:“不必。”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出了房门。

    沈妙舟:“……”出师不利。

    这人真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冷淡性子,倒是对得起他那忘恩负义的狠辣名声。

    忙了整整一日,她也饿得狠了,匆匆卸去钗环凤冠,解了发髻,将荷包搁在小几上,扯开系带,取出里面的肉干和点心,泄愤般地咬了好几口。

    冬日里门窗封得严实,前院的喧闹若有似无,火盆中木炭燃烧,发出清脆的哔啵声。

    沈妙舟吃饱喝足,卫凛还未曾回来,屋内暖意融融,又折腾了一整日,她不禁泛起困意,就在这时,外间突然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听就知来人功夫不俗。

    沈妙舟立时警醒,接着便听见门外响起一道年轻温和的男声,原来是卫凛的护卫长廷。

    “夫人,主子让属下来给您递个信,他今夜宿在书房,您不必等他,还请早些安置歇息罢。”

    沈妙舟扭头瞧一眼更漏,已过了戌时三刻。

    看来秦舒音说的没错,卫凛当真是对这门亲事不喜得很,大婚当日连合卺都不曾,便将新娘子晾在一旁,自己躲去书房。

    ……书房?

    沈妙舟忽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她坐直腰,学着秦舒音的样子,柔声回道:“嗯,我知道了,有劳。”

    “属下告退。”门外脚步声渐远。

    沈妙舟立刻拉开木门,轻声唤:“盈霜。”

    盈霜本是秦舒音的侍女,当初沈妙舟派家将护送秦舒音时,本想将盈霜一道送走,可后来想到盈霜毕竟对秦舒音熟悉至极,自己若是不慎漏出什么马脚,她能帮着遮掩一二,盈霜也怕事情败露牵连到自家小姐,两厢一合计,便将她留了下来。

    “夫人有何吩咐?”盈霜垂首回道。

    沈妙舟小声道:“你去厨房要一碗醒酒汤来。”

    盈霜并不迟疑,也不多问什么,只是点头应下,转身便去了小厨房的方向。

    沈妙舟看着她走远,倒有几分明白了当初秦舒音为何会放心让盈霜替嫁,如今看来,她果然性子沉稳,懂分寸,可堪一用。

    很快,盈霜便带了醒酒汤回来。

    沈妙舟系好斗篷,接过她手里的单层雕花食盒,沿着脑中记下的路,往卫凛书房寻去。

    迈出院门,又走一段路,一盏茶的功夫便瞧见了那个雅致小院,院内此刻果然亮着莹莹的烛火,似乎还能隐约听见门里有什么沉闷的声响。

    沈妙舟踏上石阶,理了理衣襟,抬起手正要敲门,忽然想到,若是卫凛不许她进怎么办?若无意外,依他的性子,八成会再送她一句冷冰冰的“不必”。

    沈妙舟轻哼一声。

    她索性抬手搭上木门,直接向内推去。

    然而她刚使了三分力,那原本合得严严实实的雕花木门忽然被人从里猛地拉开,沈妙舟没有防备,陡然一个趔趄,直接扑进了门内,狠狠磕在一个坚硬而微凉的胸膛上,食盒也摔落到一旁,盒盖骨碌碌滚远,醒酒汤洒了一地。

    沈妙舟下巴被撞得生疼,鼻间满是降真香的气味,一时脑子都有些发懵。

    “嘶——”她不住地倒吸着冷气,揉了揉下巴爬起来,满怀着怒气瞪去一眼,可这一瞧,她直接愣住了。

    卫凛看起来……很不对劲。

    他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勉强借着门框撑住身形,白日里峻挺的脊背蜷缩佝偻起来,不停地发颤,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胸前衣襟,骨节泛白发青。

    额发已经被汗湿透,下颌也咬得死紧,似乎在尽力克制着不发出声响,但急而沉的呼吸间还是隐约带出几丝极为隐忍、痛苦的闷哼。

    他这是……发了什么急症?还是方才在前厅敬酒被人下毒了?

    沈妙舟快速地扫视一圈,四周并无旁人。这倒是个好机会,不如趁卫凛虚弱,进书房寻他腰牌,想来她再乔装进北镇抚司的秘牢就不难了。

    但人命关天,总不能见死不救,犹豫一瞬,沈妙舟就要转身去喊人,然而不经意间余光一扫,竟瞧见卫凛胸前衣襟散乱,里面露出半块玉佩似的物件,那上面纹样精致,正中还刻着数排看不甚清的小字。

    如无意外,这应当就是指挥使的腰牌。

    先拿了腰牌再去喊人也不迟。

    沈妙舟心头一跳,径直向卫凛怀中探去。

    不料,卫凛竟骤然清醒,冷不防地睁开眼睛,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被他抬手扼上了脖颈。

    他力道极大,她被掐得生疼,不得不仰起头,对上了那双凤眸。

    卫凛眼尾一片猩红,瞳仁黑沉无光,目光冷得像淬了冰水。

    沈妙舟心脏急剧地跳动,只觉他周身凌厉的杀意如潮水般涌来,她想摸出腰间玉刀,却被扼得眼前阵阵发晕,难以使力。无措间,她只能艰难地攀住卫凛手腕,直视向他,费尽全力,吐出几个破碎的字节:“我……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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