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道者(一)

    他们竟然在查历年来景朝的税赋都花去了哪里,为何这几年时不时就加税。

    怪不得姜季明和赵文两个人搞不定。

    这账,日夜不停地查起来,用上四、五年都不为过。

    也怪不得目前只有这一个小匣子,说不准匣子里这几本还是姜季明时不时从户部偷回来的。

    谁能想到居然有人活腻了,嫌自己族谱上的名字太多,胆敢来查整个景朝的账。

    楚华觉得手中的账本极其烫手,她恨不得一把火直接将其烧尽。

    按她的性子就该将账本砸在他脸上,可这账本实在是太过珍贵,容不得一点损失。

    愤怒的潮水里,她死命挣扎着,无比疲惫地问他:“你究竟图什么啊?”

    她身边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疯?要不和离得了。

    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姜季明连忙认错,轻轻搂过楚华,贴心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见她情绪平稳些,才继续接上之前的话。

    “我与文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明年又要加税了,娘子你对楚家产业是清楚的,一旦加税,得多给多少?对楚家这种皇商都是伤筋动骨的大事,更何况更底下的百姓呢?”

    姜季明是姜家的小儿子,自小有兄姐庇护,胆子不大,但这一颗心却赤诚得很。

    这就是楚家选中他的原因,人好,好拿捏。

    可就是这般胆怯的人,想做的却是自古以来从没人做过的事。

    “我们想扯下这些税赋后的遮羞布,就像岳父那样,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钱被花去了哪里。帝王不仁,官场贪腐,这漫漫长夜里,总要有人以身为炬。”

    姜季明越说越振奋,一双温润的眼极亮,像是眼里真的有火炬一般。

    看得楚华忍不住拿指甲掐了他一把。

    疼痛感让他快速清醒过来,怂怂地缩着脑袋,连忙补充道:“我不会有事的,文弟说他会以一己之力担着。”

    这人真的被一家子人给宠坏了,真的是太天真了。

    楚华听了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后,硬是给气笑了。

    既然已经暴露了本性,她索性也不装了。

    她本就是敢用蒙汗药倒亲爹的女子,楚家从来就只有窝囊的男人,没有弱小的女人。

    楚华忍不住冲着姜季明破口大骂:“担着?他赵文拿什么担着?他是做驸马,又不是去做弼马温!难不成也能像孙猴子一样死不了了?更何况官场能有几个傻子?你们这点小动作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揪出来了。”

    “呵,像我爹?我爹如今被人害死了,你也要去送死吗?他孑然一身,爹妈不在了,儿女不和他姓,哪怕抄家、诛九族,也不过就死他一个!”

    “可你呢?姜季明,全天下人的命是命,你爹娘、你那些个兄弟姐妹的命,在你眼里就不是命吗?!”

    从小到大,楚华最厌烦的就是成日里尽想着无私奉献的亲爹,他总是一副“众人独醉我独醒”的姿态,活像是这世间的污垢脏了他纯洁无暇的心。

    以为自己嫁的这个做事是畏手畏脚,但至少老实。

    呵,没想到这个人压根没脑子。

    还不如她爹呢,她爹好歹知道有些事不能碰。

    再说了,她娘早就料到她爹不是省油的灯,早早和离,就算她爹再作死,也只死他一个。

    姜季明有想过,万一搞砸了,万一被发现了,他们这些一点也不知情的人究竟还能不能活着吗?

    楚华一把推开姜季明,眼眶微红,气势汹汹地瞪着他,等他一个答案。

    他若真的从未考虑过别人的命,如今他俩又没孩子,和离容易得很。

    姜季明伸手想抱住楚华,但看着她溢出眼泪的眼角,又畏缩地将手收回,无措地捏着衣角。

    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决绝又狠厉的神色,有些害怕她会就此远离他,不免有些哽咽地解释道:“我...棠缨,我与文弟私下往来很注意的,一直用只有我俩知道的密文交流。除了和你说过,我没和其他人说过我与他交好的事。”

    “我们明面上只是点头之交,文弟说一定会将我摘出去,不会泄露我的。他什么样的人,你还是晓得的吧?此事不会牵扯到我的。”

    “至于我家,你以前也知道的,爹和我约定好了,等我成婚后第二年几个兄弟就分家了。棠缨,若我出事,我一定提前与你和离,不会牵扯你,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立字据。”

    分家不一定能避祸,但这事不光彩,看在民心的份上,只要他父兄不掺和进来,到时对他大义灭亲,明面上的诛九族或许也不至于。

    更何况他几个兄长远比他会交际,朝中人脉不少,长兄和父亲如今也投靠了大皇子。

    当然,即使如此,他也深知以上种种并非万全之策,他曾经纠结了无数次。

    但只去城郊那些百姓家转了几圈,他就下定了决心。

    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京城尚且如此,其他各地呢?

    其他各地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就没断过。

    姜季明说得很真挚,他的一滴滴泪不断砸在楚华的手背上,砸得她生疼。

    过热的情感迅速褪去后,她试着一点点找回自己的理智。

    其实姜季明一直是个很好的人,反而是自己总是在使些小手段,戴着面具见他。

    楚华最怕见到像她爹一样,干净真诚的人了。

    好像总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出自己的不堪来。

    罢了,事已至此,既然姜季明上了赵文的贼船,也下不来了。

    这事怎么也得做上几年才有结果,她花个几年留个后手逃命吧,实在不行自己就和离。

    “给我吧,给我做总比给别人去做要来得好。”

    楚华收回了账本,又谨慎地上了锁,眼见这人的泪痕未干,不免叹了口气,递给他手绢。

    “你啊,日后莫要再被人煽动得热血上了头,一股脑地就揽过这些事来。”

    “呵,我说赵家怎么舍得把这么个英年才俊除族了,原是要避开灭族之祸。”

    只是想起赵文,还是气得牙痒,没他,姜季明压根不会起这个心思。

    而成功避开了灭族之祸的赵家,这个年过得并不如楚华所想的那般舒坦。

    古朴的前厅中间放着金镶玉的紫檀桌,两边各放着一把太师椅,椅子上铺着厚实的兔毛软垫。

    椅子前面放了两张蒲团,蒲团之上有两个膝盖的印子,似是刚跪过不久。

    若山意秋在这就会发现赵崇比之前老了不少,这更多表现在精神气上,一身墨绿色的长袄都被他穿得格外老气横秋。

    大好的新年,他的脸上不见一点喜色,腾腾的杀气过后,是若隐若现的暮气。

    赵崇的庶子赵烽见状,在小辈拜过年、领了压岁钱后,还是想留下来多劝几句:“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您别忧心了,当下才是最重要的,莫要气坏了身子。”

    体贴的宽慰之语却直接点燃了赵崇的怒火,他指着桌上明黄色的圣旨气得直哆嗦:“别忧心?你再看看这个圣旨上写的什么!我竟然成了他赵文上位的垫脚石了!”

    他骂了一长串的话,怒气直直冲向心头,一时间顺不过气来,“吭哧吭哧”地发出气声,吹得胡子直抖。

    圣旨这事还得从赵崇回老家说起,刚离开襄樊时,就遭遇了一群劫匪。

    只看一眼就晓得他们不是单纯活不下去的劫匪,无论是体格还是武器,都无不表明他们手中沾满了鲜血。

    赵黎担忧赵崇这一路的安危,派去的护卫皆是最上乘的青壮。而张泽从京城远赴北凉,害怕北地民风,带的也全是自己最得力的亲信。

    只是这群劫匪早在此地埋伏已久,论正面打击,自然敌不过赵崇这群人,但玩阴的,或许也能殊死一搏。

    按理来说,劫匪见到一群官老爷打扮的人早该走了,但这次不是简单的打家劫舍。

    他们背后的人再三叮嘱必须杀掉这群人,一个活口不留,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一群护卫都格外注意赵崇的安危,张泽也不例外。

    张泽其实也没那么傻,之前无非是仗着三皇子的势,才敢这么耀武扬威。他看得很清楚,赵崇要是死了,自己这种无依无靠之人,还不得被赵黎给整死。

    护着赵崇,自己哪怕真死了,自己家人也能得到善待;不护着,全家死无全尸都正常。

    于是,这一战胜得极险,除了赵崇和几个护卫外,其他人都死了。

    原想着后续派人调查清楚,此事就过去了,但不曾想皇上特意派人赶着大年三十晚上去赵家颁圣旨,问罪赵崇。

    圣旨上写着赵崇涉嫌谋杀张泽,念其劳苦功高,不与问责,只让他把赵府门口先帝御赐的牌匾给撤下来,禁足一年,日日在家中抄景朝律法沉思己过。

    这一切当然没证据了,可皇上问责哪需要证据。

    新帝上任,朝廷刚清洗过,大殿里都还残留着鲜血的味道,没几个言官想为这件事触皇上的眉头。

    几个还算正直的言官都不知从何谏言,因为说起来,赵崇在□□上毫发无损,甚至赵家其他人的官路也不受干扰,说皇上做得太过好像也没有。

    哪怕所有人都晓得赵崇这人极好面子,在精神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更可气的是,在太监念圣旨时,一开始还念错了,念的是对升擢赵文的旨意。

    太监洋洋洒洒地读完后,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赵崇,阴阳怪气地说道:“哦,忘了赵大人,哦不,赵老爷子已经将赵大人除族了。嗐,劳烦您再跪一会,我读皇上给您的圣旨哈。”

    几乎是很残忍地将赵崇的脸面碾在脚下,一点点踩碎。

    皇上有意培养赵文做孤臣,赵文被除族一事对皇上当然是好事。

    在调查后,得知赵文被除族是家族内部争斗的结果后,皇上再也没兴趣了解更多。

    但皇上肯定也不想收下名声有瑕之人,那能怎么办?

    只要将赵文除族之人名声更糟糕,这不就够了?

    赵崇很清楚,这只是个开端,后续赵文站得越高,自己的名声只会越差。

    一想到这,他愤愤然地甩袖,仰着头朝北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呵,赵文如今不过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罢了!”

    一旁赵崇的兄长赵岭朝正缩着脑袋挨骂的赵烽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赵岭一向不惯着赵崇这脾气,如今族里也就他的辈分还能骂赵崇几句了:“子嘉说个好话还要被你训一顿?赵崇,你大过年就让全家人看你脸色过日子?非要闹得整个家都不安宁,是吧?”

    “文儿有做错什么吗?只不过没如你愿去做这个乱臣贼子而已。他好歹还想挽救景朝,你呢?你是老谋深算,那你做的就是好事了?觉得大厦将倾,国将不国,就一连在好几个反叛者那押注,准备坐享其成,成为开国功勋、名垂青史?”

    赵岭一直觉得赵崇就是杞人忧天,赵文无意谋反,最多也就是在朝里得罪几个人。

    况且小孩子心性未定,赵文站得越高,看得越多,对权力更渴望,说不准性子也就掰过来了。江南那会,赵文才多大啊?少年人一腔热血而已。

    当然,区区一个赵文,赵岭其实也不那么放在心上。他与赵崇早就分家了,与赵文相处没那么多。

    赵崇要除族赵文时,他也没怎么阻拦,反正也不是他孙子,谁孙子谁心疼。

    不过他一直觉得比起赵文那还不知道能不能成的算盘,面前已经开始谋反的赵崇才是对家族而言更危险的存在吧?

    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晓得在折腾什么。

    “他们都敢谋反了,能这么轻易地就被你拿捏住?就凭你给人家出了几个小计谋,稳固了自身实力?他们败了万一把你捅出去,你以为你又能比文儿好哪去?是,我们俩是活不了几年了,但小辈们就不活了?你怎么不把自己给除族了?”

    大年夜跪着接了圣旨后,赵岭当然也火大,他此刻忍不住将心里的愤怒都砸了出来,劈头盖脸地骂了赵崇一通。

    见赵岭发了火,赵崇却冷静了下来,他喝了口茶,以冷静又残忍的语气说了起来。

    “我们赵家本来就不是世家,这么多年也就我做到了礼部尚书,上下几辈,全是小官儿。不搏一把,在乱世里不出三代,我们赵家就得老实种田了,也不知那时还有没有田种。”

    “是,你是正直的肱骨之臣。可当年你倒是想押皇子,也舔着脸凑上去了,结果呢?谁买我们账了?他们自己母族饼都分不过来,能轮到我们吗?更可笑的是,他们压根看中的是礼部尚书的位置。你被他们害得差点命都丢了,我不得不退下去,把坑让出来才能保住你的命。”

    “没了我,下面这些能力平平的小辈怎么往上爬?赵文的性子你不知道?平庸倒不致死,可他从小到大他惹了多少要命的事了?没了祖辈庇护,在这吃人的官场上,在又蠢又坏的皇上手下,赵文能活多久?我拦着他做官有错吗?”

    这就是赵岭明明更年长,整个家族却是赵崇一言堂的根本原因,赵崇完完全全是牺牲了自己的仕途救下了赵岭。景朝干到六、七十岁的大臣尚有人在,赵崇当时退得实在是太早了。

    而比起赵崇当年中立的态度,赵岭那会被利益蒙了双眼,不看清局势就直接冲了上去站队。

    哪怕先帝晓得赵岭是被冤枉的,也不会饶过他。对先帝来说,赵岭只不过一条普通的看门狗而已,见着更年轻力壮的小主人就摇着尾巴凑上去,这像什么话?

    赵崇话里话外说的是赵文,其实字字句句是借如今的赵文讽刺赵岭当年的行事:要不是你瞎折腾,你至于差点没命,还连累到我吗?

    一提起此事,赵岭天然是矮了赵崇一头,不得不平心静气地继续听他说下去。

    “外敌虎视眈眈,内部天灾不断,愈来愈多的苛捐杂税压得民不聊生,各处起义不断。至多熬个十年,景朝必亡,这世道最差不过回到群雄割据的乱世而已。以你、我和赵文的能力,只要有人赏识,在哪不是治世能臣?我只不过提前下个注有错吗?”

    赵崇将这天下看得很明白,内忧外患不断,天子不仁,后继者又皆如此,亡朝是迟早的事。

    而在他眼里,江南的那场大火就是景朝的“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啊。

    说到这,赵崇一扫颓势,那副慷慨激昂之姿仿佛是整个人世间的救世主。

    他说得相当义正言辞,只要别人手中沾得血更多,自己的所为就能是全然正义的。

    可是啊,“乱世”二字何时能用一句“而已”就说尽了?

    窗外阴风怒吼,像是在申诉冤屈,屋里不断晃动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张牙舞爪的影子似是来自阴间的魑魅魍魉。

    赵岭看着赵崇大义凛然的样子,愈发心寒,他的弟弟什么是时候变成如此的呢?

    是满手鲜血爬到礼部尚书的高位时,还是早在这之前呢?

    他看不懂。

    “赵崇,你这半年来真的睡得着吗?你敢说江南大火没你的手笔?那些个煽动将军放火的小官,真的不是你派人暗示的吗?”

    赵岭只觉这冬夜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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