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长子

    吃完馄饨,山意秋和宿子年在人群外,远远看着百姓们气愤填膺地围着几个书生和几个小吏发问。

    “怎么回事?!朝廷怎么又要收这么多?!”百姓们的声量之大,就快要将书生与小吏吞没了。

    比起全靠自愿购买的、不知真假的高产作物,这期立心报更引人注目的其实是对新税的全面解读。

    赵黎把这几个月以来所有的税制都讲透了,极其详尽地写了这几个月来的新税到底要交哪些税,又是哪些人需要交。甚至用到了山意秋提出的表格法,一目了然。

    之前百姓隐约听说自己要交的税变多了,也恨新帝不是个东西,可从来没人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究竟要多交哪些税,一年得多交多少。

    新税颁布才两三个月,一些税还没到要交的时候,一些小额的税则是分阶段交,家里一时还是揭得开锅的。

    这就造成了各地都在温水煮青蛙的局面。

    但是要真给他们算清楚了,就会清晰地发现新税就是一座很难扛得住的大山。

    赵黎从没想过将这事说明白,在他看来他没多收税就行了,但耐不住山意秋跪着劝他。

    “我知您与赵爷爷想速亡景朝,建立新朝,你们想逼各地起义,搅乱景朝,再由你们看好的人去统一。而您在北凉,是想日后为胜利者献上一个富饶的北凉,作为您的投名状。”

    “可我觉得,若是有个只闻赵黎,不闻朝廷的富庶北凉,才是您日后在乱世中立足的最大筹码。”

    “而今只有将新税的种种严苛之处说清楚了,他们对景朝越愤怒,越会记住写明此事者的善。这是将您从朝廷中分割出来的好时机。”

    赵黎沉默了很久才将她扶起来,沙哑地问她:“你知道你在做多可怕的事吗?”

    他不写新税,山意秋自己都能写,她不是求他写新税,而是在求他妥协。

    她说起来好像多为赵家着想,实际上却是在求他打碎千百年来统治者们约定俗成的谋略——愚民,她是在求他启民智。

    启民智,就是在打开一个不知道未来的盒子。

    尽管两人日后注定要走不同的路,赵黎还是答应了,只因山意秋有一点说得不错。

    百姓启了民智后,这些民心就会全在他赵黎身上,而不是朝廷,这就是他们赵家日后可以与继位者谈判的筹码。至于百姓开多少智,他想他还是能控制的。

    哪怕日后北凉统治起来会艰难些,但也得先有日后。

    于是,赵黎将新税各项条条框框都写得很清楚,对答疑的书生挑战很大。

    自己理解这条条框框的税就不是个易事,再让大字不识的百姓也能懂,就更是登天般的困难事了。

    此前立心报有过几次对固有税种的简单解读,那会就好些个书生的嗓子愣是说得快哑了。

    山意秋一开始还怕没人来,毕竟这活重了,也没加钱。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种苦力活儿竟然有一天都到了能择优录取的地步了。

    据说,这次一些在税赋题上有困惑的学子在书院的夫子们的建议下,都纷纷自荐来做立心报的答疑者。原因无他,谁家官府会专门教学子税赋啊。

    其他地方的恨不得说得越模糊越好,百姓们越不懂越好,这般多收税也方便些。

    眼前这几个书生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穿戴都比以往的书生要风雅得多。他们之前看了不少次其他书生答疑,自以为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迎来的却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质问。

    “怎么就半年要多收我一两银子了?!”

    一个农夫模样的中年男子气得满脸通红,黝黑又泛着泥土光泽的手紧紧拽着他们的衣袖,硬是要拉着他们讨个公道,眼里闪着绝望的泪光。

    书生以为自己算错了,反复算了几遍,才确定新税对这户人家而言,这半年也就多了一两银子不到的税而已。

    在他们看来,只是一本书的钱。

    新税是离谱了些,但也就一两银子而已,何须如此生气?

    在书生身旁更显慌乱的那几个小吏装扮的人,却并非此前的小吏,而是北凉职权还算大的几个官员。

    他们只是在赵黎的威胁下,被迫穿上了低阶小吏的衣服。

    如今他们被百姓们推推搡搡着,鼻子闻着百姓身上积郁不化的酸臭味,耳边又全是百姓们的叫骂声。

    官员们想直接一把推开百姓,却看见了护卫们腰间悬着的利剑,又不得不悻悻然地收了手。真可气啊!这些护卫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该护卫谁啊?

    不过,他们比起书生更清楚,哪怕每人每半年就多收一两银子,整个北凉都会多收上来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可是在他们看来,他们今日是真冤啊,真的是问心无愧了。

    自隐田一事敲山震虎后,如今北凉的官场真的快如清水一般澄澈了。他们之前是做过不少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可如今他们都靠着投资工坊挣干净钱。

    这新税里多收的税又到不了他们这,凭什么非要让他们来受这个气啊?

    书生的茫然和官员的愤怒,就是山意秋想看见的。

    赵黎原先打算与宿子年一道为百姓解说此次新税,去直面民怒。

    只等百姓们从愤怒里清醒过来后,自然能辨忠奸。

    但山意秋从没想过让北凉这两个掌权者去直面百姓的愤怒。

    “赵叔,您去承受民怒,能改变什么吗?他们敢对您发火吗?百姓们见到您后,什么怨言也说不出来了。”

    就像方才他们遇见的食客看似是问了一长串,他们真正想问的只是到底为什么非要多收我们的钱,真正想哀求的是能不能不收我们的啊。

    他们当然想骂,当然也想宣泄,但更清楚眼前这两人不能是他们的发泄口。

    至于谁去解释重要吗?

    这压根不重要,只要这次新税的本质不变,用什么话术解释有什么区别?

    因为这本就不是一件好事,为了帝王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地敛财,这就是剥削啊!

    谁也不能只靠一张嘴就把剥削这件明晃晃的恶事,说成是普渡众生的善事。

    谁也不能。

    那倒不如让这些没有踏进官场的书生,那些久居高位的官员,好好去感受下何为民愤、何为民怨,去感受民为何愤,民为何怨。

    能发出微弱之声的北凉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呢?会一直沉默吗?愚民政策真的有用吗?

    只要荷包里的钱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难熬,再愚笨的人都晓得这新税是怎样一件事了。

    等到那时,景朝各地愤怒的声音一起从同一个喉咙里发出来,会吞噬谁呢?

    山意秋有些不敢想。

    她拽了拽宿子年的衣袖,不忍再看,将欲转身离去。

    “看好了?”宿子年低头问道。

    “嗯。”山意秋点点头。

    走了几百步后,沸腾的人声终于小了些。

    她望着眼前的交叉路口,与宿子年告别:“走吧,兵分两路。你去书院找王先生,我去城南处理流民问题。”

    这其实才是他们俩今日最主要的两个目的。

    林生一事,宿子年和山意秋费了大劲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有不少疑点,不得不去问王胥。

    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林生的外人,只有一直视林生为宿敌的王胥了。

    前日传人去书院问王胥,王胥在回信中颇为自得地写道:“我王文和连林家小猫生了几只崽,是公是母都一清二楚,林生什么事问我准没错。”

    但他不接受书信沟通,他很久没和旁人好好骂一骂林生了,当面骂出来才痛快。

    是的,王胥这般一句话里恨不得用八百个典故的人,只要一谈起林生起来,文字质朴又直白。

    要不是最后一点世家之风压着他,说不定粗鄙之言都要写上了。

    山意秋看见回信后,当机立断,决定还是将王胥这事还是交给宿子年吧。

    那日在酒楼为王胥接风时,王先生还是挺瞧不起女子的,她也就不顶着女子身份,去败坏王先生的兴致了,省得他骂起林生来不痛快。

    虽然宿子年一点儿也不相信山意秋的借口,她应该是同他一样,都觉得王胥此人有病,是信口开河,单纯不想白跑一趟。

    但宿将军还是不得不屈服于她的一声“师兄”。

    做人师兄嘛,总要受累些的。

    还好,他只是她的师兄。

    今日王胥推了书院的课,穿得相当隆重,一早就在候着宿子年。

    还未走近,宿子年就闻见了他身上的一股熏香,香得令人恨不得立马捂住口鼻。

    好在比大蒜素好闻。

    王胥今日整张脸荣光焕发,有些倨傲又迫不及待地朝宿子年行礼:“文和拜见北昭王。”

    “先生不必多礼。”

    宿子年随和有礼的态度却令王胥胆子大了起来,阴阳怪气道:“哪能不多礼呢?北昭王您之前可没听过文和的名字,如今难得记得住我,我可不得礼数周到吗?”

    他本来就是个小心眼,还记着上次在酒楼时,宿子年那副惹人生气的作态。

    “也行。”客随主便,入乡随俗,主人既然想展示自己一身礼数,何乐不为?

    宿子年顺着王胥的话茬,不等主人邀请,直接自然地落座主位,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眼神瞄向手边的茶盏,等待王胥进一步的“礼数”。

    “?”

    王胥见他真不客气了,之前准备的刁难手段全都派不上用场了,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宿子年:“王爷您不是对林生的事有疑惑吗?”

    怎么求人就这态度啊?

    竖子!

    和林生混一块的能是什么好人啊!

    他忍不住直吸气,胸中郁气不断起伏,胡子也随之一颤一颤的。

    “也没有那么有兴趣,王先生不愿讲的话,本王不勉强。”

    宿子年见许久也没人为他倒茶,单手握住椅边,一副要走的姿态。

    王胥这才从趾高气昂的状态里彻底清醒过来,再不拦着,今日就骂不爽快了,难得有人能同他一样看透林生的本质啊。

    这么多年了,哪怕是他嫡亲的兄长都觉得他是纯粹地嫉妒林生,这可把他憋的!

    “王爷留步,王爷有所不知,林生这人...”

    宿子年又施施然坐了回去,接过王胥斟的茶,直接打断了他呼之欲出的长篇大论,他点点头:“您简略点,直接说他儿子的事。”

    被打断了王胥其实没那么不爽,但对他来说,林生就没哪点是好的,就算说孩子,他也能找到不少林生有病的点。

    他兴奋到满脸通红,似是喝醉了一般。

    “噢噢,要我说啊,林生这人坏事做尽,全报应到自家孩子身上了。他家孩子一个比一个惨,大儿子确实挺厉害的,结果早亡了。小儿子活得康健,但人不成器,都不能人道了。”

    “人啊,还是不能做坏事。”

    谈起林生凋零的子嗣,王胥忍不住砸吧了一口茶,世家风度荡然无存。

    对他这副作态,宿子年难得有些好奇:“您为何如此恨林大人?”

    王胥咬牙切齿地答道:“你不觉得他处处压我一头,凡事都要比我强,这不就是故意和我对着干吗?”

    “......”很好,就单纯嫉妒。

    “嗯,那您还是继续说他大儿子的事吧。”

    王胥放下茶盏,开始回忆起当年,这事过了许久,要不是那是林生的儿子,自己恐怕都忘了。

    “他大儿子啊,长得还挺像林生的,那讨厌劲儿真的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挺装的,装节俭。不过林生这人升官发财死儿子,我怀疑是遭人妒了,不然好端端的京中寺庙哪来的劫匪,当时那么多富贵人家的孩子,抢他一个衣着简单的毛头小子作甚?甚至都没勒索,直接杀了。”

    “杀了就杀了吧,不要钱,还将尸体送了回来,就怕林生不寻仇一样。但你别说,林生后来杀了不少人后越爬越高,就成了先帝的手里一把刀。我怀疑他这是有了复仇目标,要为他儿子报仇呢!”

    这个倒是比他和山意秋调查的要详细些,虽然掺杂了很多王胥个人的主观臆断。

    “他小儿子呢?”

    “小儿子啊,不如他大儿子远矣,他大儿子和他一样人模人样,惯会装模作样,小儿子却人模狗样的,不仅不像林生,也不像林夫人。我偷摸见过好几次,他对小儿子可冷淡了,一言不发。唉,要不人家说儿子不像样,多半是父亲无德。”王胥总是找到机会就要踩上林生一脚。

    大儿子长得像林生,小儿子不像吗?

    宿子年沉思一会,再次开口:“他大儿子叫什么?”

    几份调查里,都没有林家长子的名字。

    这人死了太久了,年纪又太小,还不等展露头角去扬名天下就死了,儿子被林生葬在了林家祖坟那,久而久之人们都忘了他的名字。

    很久无人提起,调查里也只说林家长子并不叫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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