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霜降时节,朔风凛冽,日影渐长。

    偌大的京城,青砖城墙高耸。城墙下是正街路西繁华热闹的东安市场,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各色布幡在琉璃瓦顶下迎风晃荡,琳琅满目的货物朝外码放得整整齐齐。

    货郎沿街的叫卖声,噪杂的车马声,人们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位于正街西路中段的“秀丽坊”此时更是红火非常。虽说是刚开不久的丝坊,门脸不算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雕花的门前悬挂着各式各样、绚丽多彩的绫罗绸缎。推门而入,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处处装点得端丽又雅致,如同一片遮云蔽日的纱云仙境。店内此刻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店外排队等候入场的客人络绎不绝。

    可比起叫人目不暇接的绫罗绸缎,“秀丽坊”更为人啧啧称道的,是它的女掌柜。

    此刻端立在柜台后的女子,正值容貌最盛的桃李年华。只见她着一袭淡青色罗裙,白玉般光滑细腻的手指,熟练地上下翻动着丝绸,嘴里耐心又细致地为客人们做着讲解。迎来送往间,步姿轻盈,矫若游龙。发墨黑如云,轻挽成髻,梳以玉钗。头上佩戴着幕离,毡笠下洁白的薄纱飘然坠落。薄纱后隐隐绰绰若影若现的,是一张来自江南水乡,秀美至极的脸。

    店外排队的青年男子们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引颈探头向店内张望,只盼能得佳人回眸一笑,或是瞥见半点倩影。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间,有人大肆吹嘘曾撞见过女掌柜不戴幕离的脸:“丹唇微启,似含笑桃花;柳眉轻蹙,如翠柳拂水。俏皮笑靥,盈盈而至。明眸流转,似含春水。玉颊微红,如映晚霞。”如此咬文嚼字地说完,那人的脸便如柿子般红透了,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几位男子听得如痴如醉,另一人接过话茬:“我听传言说,此女出身显赫,来头甚大。她家世在杭州,乃是名门望族。家中父母早有婚事安排,结果姑娘愣不乐意。表面上看是独自北上谋生计,实则啊,是逃婚来了!”

    这话一出,现场立即热闹起来。男子们兴奋地摩拳擦掌,相互推搡:“逃婚?嘿嘿,这姑娘的眼光倒是真不错。江南虽富庶,可净是些小胳膊小腿的文弱书生,哪里比得上咱北方男子的粗犷豪迈,哥几个说是不是?咱这样威武雄壮的汉子,才配得上娇滴滴的南方小娘子嘛,哈哈哈。”

    “就是,咱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她若做了我娘子,我可劲折腾,让她三天下不来床!”

    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随之而起。

    拥挤的人群里,只有一位公子从头到尾都不曾搭腔。他身量颀长,眉目如星。虽着普通便服,可周身卓尔不凡的尊贵气度却怎么也遮挡不住。

    冷眼旁观着一群碎嘴男子对着陌生女子捕风捉影评头论足,他的嘴角不时扯出鄙夷的嗤笑。如此有失体统,不合礼仪,在公开场合谈论下.流之事,若非是公务在身,今日高低他也要同这些人理论上几句。

    就在这时,一名随从走近,俯身在他耳边小声提醒:“大人,瞧见疑犯了,正挑完货,预备结账呢。”

    男人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随后默默比了个手势:“仔细盯着,不要打草惊蛇。一会儿在柜台把他擒了,别吓着其他客人,误了店家生意。”

    御史温怀今日奉旨捉拿涉嫌贪腐案的吏部侍郎张蕃。

    方才,他们去张蕃府上拿人,却扑了个空。管家诚惶诚恐地回复道,他家老爷近来总去那东安市场的秀丽坊,如同点卯般每日必到。

    “你家夫人呢?”温怀漫不经心地继续发问。

    “这个......夫人后脚也跟着去了。”管家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拭汗。

    听到秀丽坊这三个字,温怀不禁皱了皱眉觉得耳熟得紧。最近似乎常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好像是个刚开不久的织造铺?

    一旁的随从忙不迭地补充道,秀丽坊的掌柜原居江南,长途跋涉北上京城,开了这么个店铺。虽开业不过三月有余,却已是门庭若市。

    至于如此红火的原因嘛。一来,坊里丝绸的成色和价格,都比京城原有的店铺好上不少。二来,掌柜的有一张巧嘴,极其擅长售卖,每每哄得达官贵人和他们的家眷心花怒放,最后便只剩下动手掏银子的份了。

    “采买这种事,让小厮去不就得了?还用劳烦张大人亲自前去?”温怀一边同随从们往秀丽坊赶,一边不解地发问。

    “咳咳,这个嘛。”随从有些欲言又止,“大人有所不知。张蕃大人每日亲自前往,怕不是也同传言一样,中了那女掌柜的毒?”

    “中毒?”温怀闻言蹙了眉,表情更显疑惑。

    “传闻那女掌柜,乃是狐狸精转世,有天人之姿,却整日以幕离遮面。本来咱们这里,女子开门做生意的就屈指可数,如今来了个这般姿色的,自然就......去她店里的客人,有多少是为了采买丝绸,又有多少是为了一睹美人芳容,一亲美人芳泽,可.......就不太好说了。 ”随从吞吞吐吐地说完,竭力压制着嘴角的笑意。

    果不其然,温怀此时着便服混迹在排队等候的人群中,已是将男子们蠢蠢欲动的内心活动听了个遍。平日兢兢业业埋头工作,不近女色,以至旁人传他有龙阳之癖,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可如今,这女掌柜被不同的人这般铺垫渲染,他那古井无波的心竟也泛起了些许波澜,有了半分好奇。这传闻中的女掌柜,究竟是何方神圣?

    秀丽坊内,在他人嘴里传得神乎其神,“狐媚子转世”的女掌柜姜云烟,在忙了一天脚不离地后,终于得闲到后院歇口气。侍女翠玉端来茉莉花茶,姜云烟吨吨两口便全部饮尽,而后便四仰八叉地囫囵躺倒在太师椅上。

    “我喉咙冒烟了翠玉,还好你机灵找小二替我,没想到这生意好也让人头疼啊。”姜云烟累到完全不想动弹,说话的声音都气若游丝。

    “这不得亏小姐想出了个这么好的卖货点子?反季节促销清库存,这个月的销量比起夏季,竟然多了两成都不止呢。”翠玉一边给她锤肩,一边欣喜地说。

    姜云烟作为掌柜,倒是常常别出心裁。譬如眼下快要入冬,别的丝绸铺夏季门庭若市,冬季门可罗雀,她却萌生反季促销的点子。这样,积压的货物皆可善价脱售,资金得以迅速回笼,且添新店口碑,招揽忠实顾客,可谓一石三鸟。

    “你啊你,就是个小财迷。”姜云烟点了点翠玉的前额,“我都累趴了,你倒好,不多想想我,脑袋里只装得下那点银子了,哼。”

    “小姐就知道冤枉我!翠玉当然是最最心疼我们家小姐了,这不卖力地给你锤肩揉腿嘛。”

    两人正打闹嬉笑着,突然小二急急忙忙冲了过来:“掌柜的,出事了,出事了!”

    姜云烟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如箭般三步并两步飞回店内。

    店里已经乱作了一团。人群围成了一个圈,面容惊诧地看向同一处。站在圈中央的,是一名肩宽腰圆、低眉顺耳的中年男子和一名气急败坏的贵妇人。

    贵妇人如得了癔症般不断推倒货架。店内玲琅满目的各色丝绸,瞬时全部坠落地面。她却还像是不解气,咚咚几脚踩了上去。就这几脚,仿佛踩在姜云烟身上,她的心如同那皱了吧唧的绸缎,反复在地上揉搓。为什么专挑最贵的踩啊??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直接把住了贵妇人的手。还没来得及质问是怎么一回事,贵妇倒是先发制人,劈头盖脸地开始了一顿乱骂。

    “嚯,这就是江南来的那狐媚子是吧?脸上遮遮掩掩的不敢露出来,居然还能把男人勾成这样?”随后她转身,冲着身边的中年男子数落,“家里的绸子都要堆成山了,还天天在这里买呢?狐狸精变的东西,不知道暗地给你下了什么妖术了,我呸!”

    话音刚落,贵妇还似不解气,左右看了看,而后一把从柜台上抄起刚烧好的茶壶,直接冲着姜云烟的脸泼了过去:“该你现原形了,狐狸精!”

    滚烫的茶水立即四下飞溅,眼看就要落到姜云烟的脸上——

    千钧一发之际,周围突然袭来了一阵风,意料中的滚水并没有落下,因为一个宽阔高大的影子已将她团团笼住。

    那热气和滚水最后一股脑全部溅到了这个人的后背上,而她却毫发无伤。

    姜云烟疑惑地睁开眼,幕离后如小鹿般扑扇的眼睛对上了眼前的人。

    这一对,她直接呆楞在了原地。这人,竟然......竟然还是她的旧相识!

    温怀用后背硬生生替姜云烟接下了一整壶的滚水,只接得眉头紧锁,内心愤懑,皮肤灼痛。

    他暗暗给随从们递了个手势,随后冷冰冰地下令:“带走!”

    几个身手矫健的男子从拥挤的人群里冒了出来,三下五除二直接把张蕃擒下。

    那贵妇——也就是张蕃的正牌夫人——泼水时十分嚣张,现在眼见丈夫被擒,一下慌了神,只能扯起嗓子喊:“哪里冒出来的小兔崽子,反了你们!是我泼的水,又不是我家老爷,你们乱抓什么?”

    “夫人说得极是。”温怀慢慢悠悠地开口,随后眼神凌厉地看向随从们,“故意伤人,还不快一并拿下!!”

    说完,一行人押解着张蕃夫妇向外走去,任凭张夫人哭天抢地一路乱喊,也无人在意。

    “诶,大人请留步。”事情发展得太快,姜云烟直到这时这才回过神来,紧跟着也跑了出去。

    可温怀长手长脚,步履飞快。等她追出去时候,一行人已经走远,姜云烟只瞧见他的背影。

    是夜,翠玉帮姜云烟收拾完床榻,扶着胸口顺了好几口气:“好险啊小姐!先是有那泼妇伤人,后来又碰见那个人,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还好小姐戴着幕离,没被那人认出来,否则......”

    姜云烟倚靠在蜡烛旁,一只手拄着脑袋,另一只手揉搓着烫伤膏,她的眉睫在烛光里一闪一闪。

    踌躇良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对翠玉嘱咐道:“我出去一趟,你去歇着不用等我。”

    “这么晚了,小姐预备上哪儿啊这是?”翠玉不解地发问,可一抬头,姜云烟早就跑得没影了。

    *

    温府。

    下人前来通传,秀丽坊的女掌柜上门求见公子。

    温怀刚洗漱完毕,好不容易换下之前被烫的外衣,只因那衣服已与皮肤黏为一体,颇费了些力才与皮肉撕开。此时他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说,不见。

    “那女公子说,如果等不到公子,她便在府门前立上一夜。小的看她衣衫单薄,这样下去怕是要冻坏的。”

    温怀蹙了眉,用手揉捏着眉心:“真是胡闹!”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忙不迭地换了新的外衣,急匆匆地往外面赶。

    打开府门,寒风下冻得瑟瑟发抖的,便是那秀丽坊的女掌柜了。只不过,她仍旧佩戴着幕离。

    “何事?若为答谢今日救你,心意已经收到,姑娘请回吧。”温怀的语气公事公办,仿佛早已猜中她的来意。

    “大人误会了。我这番前来主要是想请教,大人今日将那妇人抓了去,可她毁坏了我秀丽坊的丝绸,这损失该怎么办?我回去后估摸着算了一下,她需要赔偿我一百五十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

    温怀听她这么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半晌都没出声。

    “大人,大人?”姜云烟的玉手在他眼前不断晃悠,他嫌恶地往后一躲。

    “财迷心窍就是说的姑娘你吧?那一百五十两,和你之后要挣的银子比,九牛一毛罢了,姑娘这还记心上呢?拿着不知道什么渠道来的丝绸,跑到京城来滥销散贱?比其他家便宜了一成还有得多,做折本买卖,挤垮了别家生意,好放长线钓大鱼是吧?真有你的,可是钻钱眼里了!”温怀没好气地连珠炮攻击。

    “大人,此话怎讲啊?我家丝绸质优价廉,那是因为我祖上世代做丝绸生意,在杭州、苏州都有直供的货商。我直接从江南办货,不仅货物纯真、质量好,而且进价便宜,连外国人也拿它当珍品呢。最近大人看到的低价,是因为店里在做冬季的反季促销,销库存用的。其余店铺这时都不卖货了,我们这个,怎么也够不上滥销散贱吧?”

    温怀白了她一眼:“回吧。”随后便重重地关上了府门。

    只留下姜云烟握着尚未给出的烫伤膏在风中凌乱,自言自语道:“温大人,我们终归是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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