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年前,杭州府,钱塘县。

    大寒将至,风冷雪厚。冰封大江,山峦沉眠。杭州城中百姓,多坐在家中围炉取暖,静待寒冬之终,祈盼春日到来。大街上行人寥落,三三两两。可这令人生畏的天气,却没能浇灭姜云烟上街游玩的热情。

    她年方二八,生得秀美无双,被附近百姓戏称为“江南第一美人”。此刻,美人却乔装成衣着粗布裋褐的小厮,大剌剌地晃荡在街头,和侍女翠玉排着队买果子吃,丝毫没有将街边粗野汉子不怀好意的眼神放在眼里。

    她们俩乔装打扮成男子巡游街市,此举也并非头一回。只是仗着老爷和夫人的宠爱,府里上下对她出格的言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姐,买完这个就回去吧?”翠玉在一旁悄声提醒道,“再耽搁,就要错过午膳了。”

    “好翠玉,快别絮叨了。”姜云烟摇了摇侍女的手臂,满眼期盼,“午饭也不必拘泥在家啊。难得秋高气爽,天气宜人,咱们今儿就抓紧时间好好游玩一番,待会儿再去聚宝轩吃桂花糖藕,松仁玉米羹和东坡肘子!”

    说完,口水都快流了下来,一双剪水秋瞳睁得又圆又大,冲翠玉投去可怜巴巴的眼神。

    “真不成啊小姐,老爷特地嘱咐,今日有贵客到,让我们务必准时回府。”翠玉十分不安,耐不住眼前小祖宗流连街头巷尾,眼睁睁就要错过午膳的时辰,只能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她家小姐什么都好,唯独这贪玩贪吃贪睡的个性,着实令人十分头疼。

    “什么贵客?”姜云烟轻声叹息,低垂着头,“不能吃不能玩的,没劲透了。”话音刚落,她不耐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终于排到他们二人,翠玉赶紧付银子给卖果子的小贩,随后急匆匆地拉起姜云烟,抬腿就往府里赶,生怕错过了贵客临门的时间。

    姜云烟拗不过她,在后面跟着,跑得气喘吁吁。一边极力护住怀里油纸包的果子,一边无奈地将游玩计划全部抛诸脑后。

    *

    姜家的织造店铺“淮安坊”,屹立在锦绣巷头。

    方圆十里,有谁不知姜家主营织造生丝,也是大楚数一数二的皇商,每年的进项不少于数十万两,其家主姜连海更是鼎鼎有名的良心商人。

    商道之中,以诚信为本,更重仁心待人。前不久浙江闹瘟疫,还是姜连海自掏腰包施粥赈济灾民,由此广为百姓称颂,是如同活菩萨一般的大善人。

    他的夫人饶玉梅,容貌昳丽、秀外慧中。执掌中馈期间,将府里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妇俩琴瑟甚笃,被人视作神仙眷侣。虽所出不多,可一位大公子姜城丰,一位娇千金姜云烟,俱是龙凤之姿,令旁人艳羡不已。

    眼下的淮安坊内,前来挑选丝绸的客人络绎不绝。

    墙上悬挂着绚烂多彩的绫罗绸缎,层次分明,艳丽如虹。角落里堆放着各类颜色的丝线经纬,穿梭在工匠手间,便成了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当真应了白居易的那句“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

    掌柜的名唤刘敞,年纪不大但满脸精明。他正细细对着账本,拨弄着算盘的盘珠,心里颇有几分得意。这个月,淮安坊的生意又是红火非常。他们店里的绫罗绸缎,论销量,论品质,论口碑,都是同行里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淮安坊能如今日这般风生水起,全仰赖东家姜连海和夫人饶玉梅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让一间本不起眼的小作坊迅速发展壮大,才能如现今这般傲视群雄,让其他家难望项背。

    坊内原本的祥和安宁,却骤然被一阵急促、纷沓而至的脚步与嚷杂声打破。

    领头进来的官差,着一身青黑色的官袍,头戴圆帽,腰间系着宽大的腰带,脚踩官靴。后面跟着他的属下,几十号人鱼贯而入,瞬时已将铺子团团围住。

    方才还在店内挑选绸缎的客人顿觉不妙,如鸟兽般四散奔走而出。

    刘敞见状,心下诧异,却也临危不惧,借机贴耳与身旁的小厮吩咐道:“速从后门去,回报给老爷。”

    说完便迎上领头的官差,满脸堆笑着恭敬地作了个揖:“敢问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官差直接略过他,斜眼扫视了下淮安坊的一众人等,然后冷冷地下令:“全部,拿下!”

    刘敞本镇定自若的脸,终于变了颜色。

    坊内一时沸反盈天。动静之大,吸引了众多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大家交头接耳,唏嘘不已。

    富甲一方的大户姜家,这是摊上什么事了?

    *

    姜云烟气鼓鼓地跟在翠玉身后,来到姜府所在的巷角。正要拐过去,那一袋油纸包好的果子却率先摔到了地上。

    “等等。”姜云烟着急地一把拉住了翠玉,两人慌忙躲到了巷角后。

    饶是她再迟顿,也觉察出了大事不妙。

    不知哪里来的几十个衙役,竟将姜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府里喧哗叫嚷,哭天抢地,饶是她们隔得这么远也听了个真切。

    姜云烟看着眼前的一幕,疑窦丛生,小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领头的衙役,竟推搡着高管家到了府门口。

    高管家已戴上了镣铐,跪在府前,身后衙役恶狠狠地往他腿窝处踹了一脚,高管家年事已高自然支撑不住,整个人往前一栽。

    “哎哟——”

    衙役十分不耐烦:“老东西,还有你好受的,现在就叫未免也太早了些!!”

    “翠玉,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姜云烟心下惊诧,却仍在强装镇定,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侍女,“今日爹爹说的贵客,难道是指他们?”

    翠玉头摇得像拨浪鼓,如此粗鲁无礼的官差怎么可能是老爷说的贵客?这架势,这动静,这声响,难不成是——

    “抄家?!”主仆二人瞪大了双眼异口同声,然而在下一秒又默契地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老爷,夫人!”

    翠玉心急如焚,差点原地跃起,想立即冲到府前去打听个究竟。

    为何抄家?凭何抄家?老爷和夫人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平时行事谨慎,从不曾行差踏错。他们何以能容忍这等屈辱?

    姜云烟急急一把拉住翠玉。

    “你疯了?真是抄家,你上前又有何用?不过是一起被抄了去。”姜云烟的心,仿佛有成百上千只蚂蚁爬过,素手捏成拳头,骨节泛白。但她懂得事缓则圆的道理。越是危险的时候越是不能慌张,否则反而自乱阵脚。

    “小姐,那......那怎么办?”翠玉急得快哭了出来。

    “暂且在此处候着,看他们待会儿怎么宣状纸。”姜云烟的声音微微颤抖。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府内一干人等已俱被拿下。

    领头的官差,正拿着状纸漫不经心地宣读着。姜云烟挤在人头攒动的人潮里,竖起耳朵艰难地向前打探着消息。

    “经查,杭州钱塘姜连海及其家人,趁瘟疫横行,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数额惊人,罪大恶极。谕令刑部尚书缉拿一干人犯,即刻押送进京。”

    在状纸宣读完的下一秒,姜云烟像被一记闷棍击中,霎时面色苍白,神情呆滞,脚步发软,差点囫囵跪倒在地,“怎么会!怎么可能!”喉咙里是竭力压抑的愤怒悲泣。

    她内心明镜一样,深知以爹娘的为人,绝对不会干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瘟疫期间,面对四处逃窜的灾民,爹爹和娘亲挺身而出,倾囊相助,施粥帮助大家度过难关。她也曾去施粥棚做帮手,亲眼见到受灾的百姓感激涕零。囤积居奇这种事万万不可能发生在他们姜家。这里面,究竟有多少蹊跷,还无法一一捋清。

    “小姐.......小姐!”翠玉慌张地扯住了姜云烟的衣袖,眼眶里已全是惊惧的泪水。

    姜云烟的眼睫颤了又颤,她竭尽全力稳住心神,开始思索起下一步的计划。

    难道要冲进去和官差们对峙?

    不,不行。

    这样贸然冲进去绝对是下下策。

    官差只负责拿人,不负责理论,进去的结果,无非是直接被拿下,到时还少了一个在外打探消息,疏通关系的人。

    出门前,爹爹、娘亲、哥哥,都在家。这一趟全部被押赴进京,少顷官差便会清点人数,他们很快便会发现少了一人。

    真真没想到,她姜云烟,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浑不吝,因贪玩男扮女装出门,竟意外成为了全家唯一的自由身。

    那么,她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竭尽全力保全自我,绝不能自投罗网身陷囹圄。

    想到这里,她坚定地握住了侍女的手:“翠玉,我们走!”

    话音刚落,二人拔腿就准备往巷外跑去。

    将将迈出一步,姜云烟的心下突然咯噔一声。

    不远处,整齐划一的兵靴,在地上哒哒作响,还有金属佩刀与硬物之间相互碰撞的声音。

    谁成想,那派去淮安坊的另一队官兵,居然跑到姜宅这边来集合了。

    姜云烟和翠玉,被夹击在了小巷之中,前有狼,后有虎。而她们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姜云烟疾速思考,所有的思绪却像一团乱麻,越解越乱......

    正当她咬紧牙关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忽见前方一顶蓝呢软轿经过,那方向像是要去往姜宅正门。

    姜云烟和翠玉倏忽之间瞪大了双眼。

    那是谁?

    是跟她爹娘有关的人吗?

    若是她爹娘的友人,如今这境遇......他会施以援手吗?

    困兽之斗,突地神兵天降。死马当成活马医,姜云烟立即拉着翠玉旁若无人地追上了那顶软轿。

    主仆二人在大袖之下,双手交叠,姜云烟的手越握越紧,短短几瞬之间便冒出了几丝细汗。

    身侧的翠玉脚步凌乱,几次都快腿软瘫倒在原地,还是姜云烟拉住她才没有暴露。

    索性十分幸运,因着二人的衣着,并没有人发现她们就是姜家的漏网之鱼。

    正当他们将将要赶上抬轿的轿夫之时,却听见身后的衙役喊话:“喂!你们二人!可见过画上的两位女子?”

    主仆二人悬着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声如擂鼓。

    姜云烟头皮发麻,下颌紧绷,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向后一转,恶狠狠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惹小爷??!!!”

    语气十分轻蔑,脸上就差写着四个大字——不可一世。

    翠玉听见自家小姐这样说话,胆都快吓破了,只敢低着头乖乖地站在她身边。

    谁都没察觉到二人袖下的手越抓越紧。

    “就你是吧??哪家衙门的?知道我是谁吗??啊??就敢来惹你爷爷我??”

    “信不信爷给你头打掉??”

    “正好爷今天赢了银子,就陪你玩玩!!”说完姜云烟掏出钱袋子,拿出一个大银锭就往衙役头上砸。

    姜云烟现下十分感激她爹娘从来不会限制她每月的月例,身上带的银子倒是能救她一命。

    衙役也没想到今日当差遇上了这么个拿银子当武器的主,还满嘴说着胡话,心下揣测着可能是哪家富商的公子喝醉酒了撒酒疯呢。

    旁人不知,他们这些底层衙役总能碰上百姓报案,常有醉酒壮汉扰乱治安,已经见怪不怪,今日的这位倒是稀奇,用银子砸人,有意思。

    可以多来点。

    衙役自然是没被银子砸痛,相反的,看见银子喜笑颜开,根本没注意到主仆二人的长相,专注于捡地上的银子去了。

    姜云烟见状满意极了,见势下坡顺水推舟:“爷今天累了,改天再来教训你们!!哼!咱们走!”说完拉着下巴都快砸到地上的翠玉大摇大摆气势汹汹地往软轿走去。

    轿夫被逼停,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位公子。容貌气度均为不凡,面容清俊得如同小娘子一般,身上穿的呢料都是上等的材质,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少爷。

    “二位公子有何事?”其中的一位随从立即询问她们俩的来意。

    谁成想,姜云烟竟大咧咧径直走向轿身,正准备掀开轿子上的帘幕,旁边侍卫的佩刀已经明晃晃地亮了出来。

    “弄出的动静越大越好,只要轿子里的人能往外看上一眼,能容我搭上话,兴许就能有一线希望。”姜云烟暗自筹谋。

    “这......能成功吗?”

    翠玉在旁,一边抹汗,一边默默思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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