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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木家女(1)

    从太衡县赶往京城,须过螺曲山。螺曲山矮小,终年被浓雾环绕,马车只能绕行。日暮黄昏,一匹马,一辆马车,从山道的拐角徐徐绕出。

    木洵美伏在凭几上,昏昏沉沉的睡着。

    婢子坐旁边,一手摇扇子,一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唤道:“娘子……娘子……”

    “挽娘,着火了,着火了,来人呐……”她的梦里,火光冲天,嘶喊声盘旋不散,却不见一个人影。

    火焰灼热,她很疼,却没有力气,一步也走不出去。

    火苗舔舐墙上的木板,照亮了一行行字:

    丰昌二年六月十二日,永王薨

    丰昌四年一月九日,肃王薨

    ……

    车辙骤然陷进泥里,马车剧烈颠簸,木洵美左摇右晃,一头撞上车厢侧壁。

    哐当一声,天光和嘈杂的呼叫声闯进来。

    “娘子,娘子可有无大碍?”

    程儒揽住摔下马车的婢子,抬头就见凭几横冲出来,砸上胳膊。他痛得叫起来,反手将凭几摔向婢子。

    “啊!郎君,郎君……”

    “滚!”踹开婢子,程儒跨上马车,抱住摔在车板上的木娘子,连拖带拉下马车。

    “娘子,娘子!醒醒!醒醒!”他边喊,边检查木娘子的脸有无伤痕。

    万幸没有。

    他长舒一口气,喊声小了,手上摇晃的力道大了。

    木洵美本就头疼,听见熟悉的声音,止不住的恨在心里翻涌,她渐渐清醒过来。眼睛睁不开,她死死地抓住那只手。

    这一次,绝不能让他逃了!

    空气中满是粪土味儿。

    伤上加伤,程启痛得边叫边吸气,车下的婢子急忙喊道:“娘子惊梦,魇住了,郎君你喊喊她。”

    程启只能一遍遍大声喊。

    树林里,“娘子”二字回荡。

    木洵美长憋一口气,睁开眼,天色昏暗,树木高大,枝叶分明,下面是午夜梦回无数次的轮廓。

    程儒的……年轻的脸?

    程儒继承了他阿翁肃国公九分容貌,生得浓眉大眼,高鼻薄唇,哪怕是不惑之年,也依旧在京城风流郎君里占一席之地。反倒是他年轻时这张脸,没有那么出众。

    远处浓翠的树林和记忆里幽暗的密室来回重叠,昼夜瞬间交替,木洵美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娘子?”程儒嗫嚅道。

    木娘子平素性格温软,这会儿却怪得很,一会儿活像要生吞活剥了他似的,一会儿又傻愣愣的盯着树上瞧,程儒被她喝住,却又难忍胳膊上的伤口:“娘子,你的手抓痛我了。”

    木洵美眼珠子转转,一张口,吐出浓痰,正巧挂上程儒的承露囊。

    这个承露囊是程儒阿翁,肃国公年前送来的,也是他们此去京城的信物。此物如此重要,竟然被如此糟蹋!

    程儒怒从心起,对上木娘子,又怕了。银丝垂落,绿荫覆面,眼睛空洞无神,程儒心里直打鼓。

    她这幅模样,莫不是被鬼上身了吧?

    此次出来不过半日,他们就途经茶水摊,遇上个算命的,打一照面就说木六娘命中带煞,必有劫难。

    程儒当时嗤之以鼻,现在想想,这劫难……不会没到京城就应验了吧?

    晦气!

    “你,是程儒?”

    木洵美缓过劲儿来,她只是做了个梦,梦中人未必是自己。想明白,她手下的力道渐小:“郎君。”

    能说话,神志还在,胳膊上的劲儿也松了,程儒心喜,按住的火气猛地往上窜。

    “简直荒唐,娘子不是不知道我们此次北上京城,路程何其艰难,竟还为这行程雪上加霜,为了救你,我的胳膊都青紫了。”说着,他解开衣袍,露出胳膊。

    果真一片青紫!

    程儒越看越恼怒。明日卯时入京,一落脚,他就去平康坊找来商讨价钱的,加价时也有实据。

    他心里恼恨,更知道自己应该是私奔北上、柔情缱绻的好郎君,现在让出一步,足矣。照木娘子软和温吞的性子,过会儿必然要谴责自己的冒失。

    程儒最喜欢她这一点。知错能改,才是他的好娘子。

    他站在原地等着。

    这次事发突然,木娘子准备措辞久一些他也能理解……直等到婢子走过来,搀扶木娘子往旁边走,他都没等来一句话。

    “慢着!”

    他已二十五,身量高,木娘子正值豆蔻年华,离得远些看得更清楚——木娘子在发抖。

    抖什么?平日里的一些摩擦不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还要他更退一步?

    这不是蹬鼻子上脸!

    程儒不过犹豫片刻,立即板着脸,教训道:“六娘就没什么要说的?”

    就算不说胳膊上的青紫,他的承露囊也必须有个说法!

    木洵美按住婢子兰儿的手,深吸一口气,默默告诉自己,她还没有去京城,那平康坊都知挽娘只是一场梦。当务之急是弥补一点意外带来的损失。

    她还不能和程儒撕破脸。

    “郎君是说承露囊?”

    她转身指了指程儒脚下,从容道:“是六娘浅薄了。六娘以为郎君平日雅致惯了,一定难以忍受脚下的粪土,这才和兰儿先去附近找水清洗,想来郎君身强体壮,推马车之事虽然劳累,但肯定没有问题。六娘忧心郎君,属实忘了承露囊是阿翁所赠。”

    程儒听“粪土”二字,脸色骤变,也不管腰间的承露囊和木娘子的话,跟跛脚的驴似的,忙得不知先抬哪只脚。

    靴底确实沾满粪土。他急忙脱了小蛮靴,并步跨出去,大骂田舍汉粗鄙丑陋。

    木洵美抬手迎过去,慌乱中在程儒落脚地落下两只泥脚印。

    她忙道:“郎君小心!啊!郎君!郎君……都是六娘愚笨,忘记郎君得肃国公喜欢,必然是因为郎君也孝敬阿翁。六娘此去京城,有违祖训,这世道,女娘离了家,命途多舛,日后还得多靠郎君爱护。”

    说着,她抬起儒袖,假意擦泪,悄悄看附近的树林。

    北上京城,她记得出了螺曲山,马车有两次陷进泥里,一次在柏树林里和黄校尉擦肩而过,另一次过灌木丛,他们在一家聚三教九流的黑客栈歇脚。

    这里灌木丛居多,绵延远,树林深,极有可能是后者。按路程算,明早入京。

    离太衡县,已经很远了。

    程儒白袜子沾灰又粘土,气得想发作一番,可木娘子一改往日木讷的样子,伶牙俐齿得叫他铁青着脸,道:“娘子说得是,上京城见阿翁,干净整洁才是最要紧的。”至于承露囊,就说丢了换了坏了,都行。

    “我去帮郎君清洗承露囊,虽然料子湿了,但阿翁知晓我们的遭遇,想必是会谅解的。”木洵美走过去,伸手想摘下承露囊,不料程儒向后退开一步,将她半揽在怀里。

    “有劳娘子。天色将晚,我们先找歇脚的地方清洗干净,马车明日再修。”

    程儒向来娇生惯养,让他自己去粪土里推马车,想都不要想!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三次亦是如此!

    木洵美压住心中的惊悸,点点头,羞涩地挣脱出手,牵住兰儿,和程儒保持距离:“我和郎君私定终生,互换庚帖,但没得到长辈应允,不能……不能这样。”

    程儒有些不甘心。一个貌美娘子在手里,他竟然看得着摸不到!

    这副死板无趣的样子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越往树林深处走,程儒心里的怪异感渐渐淡去,渐渐忘记找客栈歇脚的事。

    左手程儒,右手程家家奴,木洵美巴不得走得快些,离这两人越远越好。那梦境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却实在恐怖。程儒、平康坊、顾公……和火。

    私奔之事几乎绝了她的生路。她得为自己找个退路。

    “郎君,你听到有水声吗?”

    “水?”程儒停下来,听了会儿,树林里虫蝉争鸣,没有水声,倒是天色越来越暗。他终于想起客栈的事。

    “娘子,我们到附近找个歇脚的地方吧。”

    木洵美全当没听见,一个劲儿往前走。

    此地背靠螺曲山,距京城还有半日车程。前后落不着,有客栈地方必然也会有溪水。

    她走了一段路,突然开始跑起来。身后程儒和婢子兰儿的叫喊声越来越尖,越来越远,完全拦不住她的脚步。

    她必须跑起来,要快,越快越好。

    灌木丛越来越矮,枝叶越来越硬。先是肩膀上时有刺痛,接着是甩动的手臂,现在是两条腿,连披帛也扯坏了。火辣辣的痛刺激着她,她不受控制地想起梦里的火,越来越不敢停。

    终于,她看见一条溪流从螺曲山的方向蜿蜒流过。

    她慢下来,踉跄着跪在溪边,犹豫一会儿,探出脸向水里看。水里的人儿和梦里的她有几分相似。。

    木洵美正楞楞地看着,突然,水里又多了一张脸,贴着她。

    是程儒。

    “啊!”她薅起一捧水直接泼到身边,连连往后退。

    兰儿从后面扶住她,夹住她的肩膀,抵住她后腿的步子:“娘子,你怎么泼郎君一身水啊?”

    程儒也没想到,好不容易追上来,还没清洗一番,先淋了一头水。

    不用想也知道,木六娘现在绝不正常,比县里没人要的疯子还疯。

    “娘子做事,要你一个贱婢置喙!”

    程儒喝住兰儿,掸去身上的水珠,扯开脸皮硬生生笑道:“娘子是想闹着玩吧。可惜天色已晚,我们得先找个落脚地,明日再陪你来玩吧。”

    这一笑,吓醒了木洵美。

    她想扯个借口先糊弄过去,没想到程儒会再次先让一步。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

    要是带个疯子进入平康坊,光靠一张脸,能卖出什么好价钱。前朝妓女看重姿容,绝色者为优;本朝高祖平定中原后,狎妓之风盛行,越是名伶,才艺越高。

    梦里,程儒可是靠着这笔“卖身钱”引来肃国公的看重,顺便挣个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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