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起

    翌日,苏府

    秋阳斜照,树影婆娑,几只悲揪鸟儿掠过,留下浅浅印记。

    苏妙仪半倚凭栏,视线追随鸟儿,耳畔回荡着昨晚穆韧说的那些话。

    “苏家想要的交待,恕穆某不能答应。”

    “至于苏姑娘的清白,穆某不日后自会向夫人亲证。”

    与前世大相径庭的话,扑灭了苏妙仪最后的希冀。

    她记不清自己最后是怎么回的苏府,也记不清那人后来又同孟氏说了什么,反正她毫发无伤的回了碧水院,孟氏也没像前世那般禁她的足。

    甚至今日一早,还特意遣朱嬷嬷带着郎中来给她换药,末了,让她安生休息,连这几日的晨昏定省都给她免了。

    与前世全然不同的境遇,按理说苏妙仪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思来想去,她还是有些忧心。

    先是事情走向不知因何缘故发生变化,然后便是那个本应说出那句愿意娶她为妻的男人也不知因何缘由改变了想法。

    还有那句没头没脑的“不日后自会向夫人亲证”的话。

    她的清白,穆韧会用什么方法向嫡母亲证?他口中的那个“不日”,到底是今日,明日,还是后日……

    倘若真被穆韧提前一步证明她的清白,那她想要通过穆韧自救的谋划岂不不落空?

    不行!

    决不能让穆韧先她一步证明她的清白!

    她必须要赶在穆韧之前,坐实她和穆韧那层模糊不清的关系。

    若她记没错,这几日一过,上京会渐渐流传出她和穆韧在皇后千秋宴上的那些事,届时,她只要在这些三人言成虎的谣言之上亲手盖上她的署名,那她和穆韧之间的关系,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即便穆韧他真有什么证明清白的办法,最终也抵不过众口铄金的万千谣言。

    只是…她在深闺,要怎样才能再见到穆韧?

    苏妙仪想了整整一宿,仍没有半分头绪,伤口处渐渐升起一丝疼,她正欲唤帘青来帮忙看看,一回头,便见那丫头手里拿着个东西,兴高采烈地朝她疾步而来。

    帘青与空竹不同,不是孟家的家生子,她是苏妙仪十岁那年,从一个人牙子手里买下的。

    苏妙仪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帘青,也是在这样暖洋洋的秋日午后。

    那时的她已被孟氏记到名下,勉强算的上是苏家嫡女,孟氏膝下无子,待她如亲生,不仅吃穿用度照着世家贵女的份例来,连嫡女应有的权力,也一应给了她。

    人人都说她撞了大运,可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些荣耀不过是她用日复一日的温顺和乖巧换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想要拥有这一切,你将失去又会是什么。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苏妙仪不会轻易向孟氏提出帮忙。

    可那次,苏妙仪却为帘青破了例。

    当她在回府途中远远看到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被人牙子肆意鞭打时,内心深处的良善让她第一次尝到感同身受的滋味。

    看着地上女孩咬紧的牙关,不屈的目光,坚,挺的身姿,那一刻,苏妙仪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求孟氏,带着恳切和希冀。

    五十贯银子,折断了苏妙仪一直引以为傲的傲骨。

    可她却从未后悔过买下帘青。

    拿帘青的话来说,苏妙仪于她是再造父母,所以帘青衷她,敬她,护她,助她,甚至在前世看到她喝下鸩酒身亡后,选择自刎在了她尸首旁。

    这样傻的一个丫头,你让苏妙仪她如何不疼惜。

    “姑娘,孟家来请帖了,夫人特地赐下舒痕膏,让您半月后随她一起去给孟侯爷贺寿。”

    平恩候,孟烨!

    当今圣上岳丈,皇后同孟氏的父亲,赵序外祖,穆家故友。

    他的寿宴,苏家人会去,穆韧也会去!

    前世,她因丢了苏家的脸,被孟氏禁了三月的足,所以,并未参加孟府寿宴,后来还是无意间从大嫂口中得知,那日穆韧亲自带着寿礼去了孟府。

    这一世,事态发生变化,她没被禁足,作为苏家名义上的嫡女,外祖过寿,她理应随孟氏到席。

    都怪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让她险些把这茬给忘了。

    刚还愁没机会接近穆韧的她,转眼就被机会给撞了个满怀,老天爷对她还真是不薄。

    笑着从帘青手中接过舒痕膏,主仆二人低语着进了屋。

    “姑娘,我听雁明堂的嬷嬷说,空竹被夫人给送走了。”帘青一面给苏妙仪打帘,一边附在她耳边小声说着自己今早从雁明堂打探来的消息,“说是,空竹被带走的时候,舌头都没了,几个仆妇匆忙把她往后门马车里一塞,连身上粘着大片血迹的裙裳都未来得及换。”

    苏妙仪听后,脸上也没流露出多大情绪,只心中暗觉,与前世惨死在二皇子剑下相比,这样的结局对空竹来说已经算是很好。

    孟氏既然能让她做伪证,自然也能让她永远都开不了口,空竹在她和孟氏间选择孟氏的时候就应该能想到这一点。

    而苏妙仪对这个丫鬟的情谊,早在前世她不顾昔日恩情对自己倒戈相向时,便化为乌有,眼下,听帘青说起,只当是一个毫无相干之人,半分没往心里去。

    “日后,有关她的事,不必费心去打听,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柔声嘱咐帘青一句,苏妙仪拿着舒痕膏坐到了妆奁前,镜中倒映出少女那张玉嫩秀靥,娥眉带秀,眸含春水,艳比花娇。

    她轻轻扶去额间秀发,露出掩盖在发下的小块白帛,一双秋水般澄澈的眸?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很快又恢复如常。

    此时穆府,亲卫亥手拿孟府请帖,一路小跑往书房而来,人还没到跟前呢,清朗的声音就透过门扉传了进来。

    “爷,孟府来请帖了,您…”

    话未说完,跨进房里的那只脚就定在了原地。

    午?他怎么在书房?他不是在北境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完了,完了,死定了!

    爷最不喜有人在他议事之时打扰,他这般冒失闯进,可不是罚食三日那么简单的事。

    讪讪僵在原地,亥勉强对屋内被他惊动的二人挤出一个难看微笑,下一秒转身要逃,只是还没等他跨出第二步,就从身后被人一把抓了回去。

    知道自己逃不掉,他索性夹起尾巴,装起了鹌鹑,缩头缩脑地往午身后一躲,再也不敢去看那位爷的目光。

    午这人也是,向爷汇报要事也不知关门!

    默默在心中腹诽句,正想着如何在不知断食多久的情况下保存体力,就听见上首传来穆韧询问午的声音,“找到了吗?”

    “暂无,在找。”

    主仆二人也没管杵在门角的亥,继续谈论起刚被他打断的话题。

    “让巳去诏狱走一圈,别让那人死了。”

    “诺!”

    午领命,正要退下,忽又想到什么,转身回禀道:“爷,苏女,已查,无疑。”

    说完,也没着急离开,就低头立在原地,等待着穆韧的下一步指示。

    只是等了半天,也未听见任何吩咐,便小心抬眸,觑了一眼端坐于案前的人。

    月白锦袍,面若雕刻,落日余光洋洋洒洒地铺在他身上,衬出他清疏柔和的面容,温润通透,如水中冷月。

    那人垂首翻看案牍,似并未听进午适才的禀告。

    午无奈,只能收回视线,静候在一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午第四次听见亥肚中传来的咕噜声时,上首之人终于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抬起了头。

    “苏女继续盯!”

    他必须要弄清楚,自己最近为何会反复做着那些奇怪的梦。

    吩咐完侍卫午,又瞪了眼门角的鹌鹑,留下句‘亥断食五日’后,便示意二人退了出去。

    躲在门角的亥如释重负,缩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午身后出了书房,刚走出不到半丈远,便立马换了脸,几步上前,一张热脸紧紧贴在午那张冷屁股上,嬉皮笑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北境,去之前记得知会我一声,帮我给狗兄捎点东西。”

    “未定,不帮!”

    还是那副臭脸,还是少的可怜的二字,像是多说一字就会要了他命般,别人惜字如金,他惜字如命。

    臭马脸!

    心中暗骂一句,亥也知再求无果,给了午一个自行体会的白眼后,转身往后厨奔去。

    时光飞逝,很快来到了孟府寿辰这日。

    苏父作为女婿,为此特地告假,同孟氏一起,一大早便带着府中众人去给孟侯爷贺寿。

    苏家人员简单,子嗣也不多。

    已故的苏侯爷共育有二子,大儿苏逾白,小儿苏墨文。

    苏逾白,苏妙仪的父亲,在其父苏侯爷过世后,遵婚约娶了孟家长女孟玥,顺利袭爵。

    其妻孟氏因身子缘故,嫁入苏家三十载,一直未生下一儿半女,只从一姨娘房里抱了苏妙仪来养。

    苏逾白共纳有三妾,大哥生母张姨娘,苏妙仪生母文姨娘,苏家二姑娘苏锦婳之母林姨娘。

    所以大房就只有苏闻璟、苏妙仪、苏锦婳三个小辈。

    侯爷二子苏墨文,苏妙仪的二叔,才学出众,却一直未得圣上重用,是个话很少的读书人。

    因苏侯爷过世时,曾说过苏家永不分家的遗志,所以苏墨文一直同大哥苏逾白住在苏府,并未另立门户。

    苏墨文不喜女色,只娶了正妻,并未纳妾。

    其妻姚氏只育有一儿一女,儿子苏佑廷,女儿苏灵儿。

    与其他簪缨世家相比,苏家子嗣确实太过单薄了些。

    哪怕眼下,苏父已经把苏家所有主子都聚到府门前,却还是门可罗雀,称不上多大排面。

    苏妙仪就是在这稀稀拉拉,三三两两的人群中,看到了她期盼已久的那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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