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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翼

    1.

    南山东。

    万千金银,层层塔楼,金碧辉煌,幔纱艳舞,欢声笑语,夜夜笙歌,君王从此不早朝。

    仅是五日,国祚衰败,民不聊生,皆是叫苦不迭之声,暗思建立一王朝,千年不倦,代代相争。

    土木大兴,耗时耗力,万载春秋,才觅得一处安得之所,不想又落得个逃身荒野,孤家寡人。

    可惜!可叹!

    又因祸不单行,南北旱洪成灾,孤鸿哀声,杜鹃啼血,饿殍遍野,民众苦不堪言。

    讵料仲夏之夕,银蝶纷纷成群,檐铃铃铃乍响,君王惨死殿堂,于满城风雨间,成为一桩无解之案。

    当黄袍加身,不谙世事的翼,登上至高无上之金銮椅时,他才满达十三岁,就需面对殿下群臣百官。

    翼坐的端正,静静的听着百官对君王突然逝世的商讨与应当如何安葬事宜的奏书,让他注意到的是一条古律。

    他眼眸深邃的盯着“陪葬”二字,他本对这条古律无意,只因君王的一妃子不得不让他陷入深思。

    那妃子单名“比”字,生得妩媚多姿,只可惜体弱多病,只得待于深宫墙园之中,似鸟困笼般。

    翼端正得浑身疲倦,些许困顿的询问群臣道:“所谓“陪葬”,略分几物?”

    一臣跨步而出,稽首对曰道:“是以物葬、畜葬、佣葬,殉葬为初概。”

    翼沉默片刻,不得语而继问道:“作何理?”

    一臣凛然复答道:“同逝者入葬,以保逝者亡魂之冥福。”

    翼的心被着“规章法制”啮咬着,蹙眉道:“殉葬又分几法?”

    一臣自如对答道:“共分四法,自缢,鸩酒,活埋,水银。”

    翼暗自思忖,比乃爱美之人,若以白绫赐之,定会泣而不愿,偏身弱又饮不得鸩酒般的强物。

    入棺椁也是万万使不得的,更不必说灌水银如此残忍之法,便无心理政而退朝。

    2.

    翼苦闷坐置文德宫,思绪混乱万千,不得安闲,饮去一口清茶,也觉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刚支手假寐几秒,便渐渐红了眼眸,心想母妃早早辞世,现今又离了父皇,若是连比也远去。

    那他连活着的意义是何也不知。

    便有些心慌的朝着墙院跑,似有千万鬼魂追赶,手脚齐奔,对奴卜的喊叫也听不进一语。

    踏进院门时,牡丹散放着馥郁香气,门开瞬间,风入门隙,忽闻铃铛响动,红彩浮空。

    一美人微微偏头瞧望,指尖也停止了梳妆,莞尔一笑道:“你怎么来了?”

    翼顾不得一切的扑在美人身上,束缚久了,似刚意识自己是个孩童,有气无力道:“今日好累。”

    美人轻抚着翼发,温声道:“那就好好睡一觉吧,等醒了,就给我梳头、描眉、点唇吧!”

    翼如身处暖春,花香、鸟鸣让他犯了困,慢慢睡去……

    可他还记得——

    于七岁时。

    他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是一只彩鹿带将他带至墙院中,他曾听人偷偷说起过。

    在院墙里“住”着只精妙绝伦的“金丝鸟”,只要见过它的人,都愿离弃江山忘却天下。

    而单与这只“金丝鸟”共度余生……

    年少的人总是有着抑制不住的好奇。

    他亦如此,这是多么神奇之事啊!

    便如履薄冰的同彩鹿偷偷的跨进了院墙,于门开瞬间,鹿伏而下。

    他未曾见到世间极美的“金丝鸟”,却见到了世间极美的——白玉美人。

    银蝶轻抚红衣间,目若秋水,眉如远山,朱唇好似花中之蕊,羽纹好似水中涟漪。

    身姿似蛇卧床榻,如壁中美人夺出,又如芙蓉出水又潋滟娇媚。

    翼不觉望得痴醉,竟身不由主的一步一步走近,伸指轻点玉美人面上银蝶。

    蝶飞而起,忽见眼睑浮动,一声柔语道:“谁?”

    翼定中之眼紧缩,一脸惊愕,踉踉跄跄的连退几步,便脱口而出道:“……活……活了?!”

    玉美人快速拂袖掩面以遮光线射入,一颦一笑皆是扣人心弦,细若游丝道:“光?”

    翼盯着地上幽光,顺声疑惑道:“光?”

    玉美人眼眸透过翼侧身,对着丝丝缕缕残光道:“对。”

    “……对……对不起!”许久,翼才从惊呼与不可思议中清醒,立马旋身闭了门。

    但转身来后,只是静立不动,手足慌乱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似犯了错的孩子。

    玉美人宛若含苞牡丹,浑身懒羊羊道:“我是比,你唤何名?”

    翼立得僵硬,期期艾艾道:“……翼……翼……翼……”

    “翼?”玉美人困乏的重复一遍,沉思几秒,复问道,“现在是几时?”

    翼不明就里,揣测道:“……约是未时。”

    玉美人一下紧盯着翼,困惑道:“未时?奇怪?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里不是严禁有人出入吗?”

    翼迟缓的指了指伏地的彩鹿,细声道:“……是……是你旁边的……彩鹿带我来的……”

    玉美人移动眼珠,嗔怪彩鹿道:“你可真是顽皮,若被人发现了去,岂不叫这孩童丢了性命!”

    翼不知何意,但见彩鹿微微垂下鹿角,宛似愧疚般的不敢直视玉美人。

    玉美人自知木已成舟,便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待晚些时日,你带他速速离开!”

    彩鹿未及回应,忽的响起三次敲门声,玉美人于长袖中一下伸出手,将翼揽入裙下。

    翼于顷刻间,面露羞涩,玉美人则微微嘘声笑道。

    “安静些,可别出了声,到时连我也护不了你……”

    随着另一扇正门的打开,踏着脚声走进来的便是翼的父皇,春风得意的笑道。

    “近来天气炎热,容易出汗,我为你摘了些驱热水果。”

    玉美人望君王举着凸出的国盘,温文尔雅道:“有劳君王之心了!”

    君王见玉美人眼神迷离,担忧道:“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啊!”

    玉美人笑道:“睡了些时日,有些昏沉。”

    君王朗声笑道:“那这些水果可算是来对了!”

    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君王竟亲自为玉美人剥去果皮,小心翼翼的喂入玉美人嘴中。

    走时,抚着玉美人面容,依依不舍的说道:“你说你的病何日才见好啊!我对你可是日日思念,都已病了心。”

    “苦恼得很,就连世人敬重之酒,也解不了我的思绪……”

    玉美人只是静静的微笑着,并未回答君王之语,君王于玉美人额中吻去。

    翼木讷的从裙摆中走出后,玉美人比先前更加无精打采道:“今日有些卷懒,替我画个妆容吧!”

    “……我?”翼震惊的指着自己,玉美人的话总是让他始料不及。

    对她面若桃花,娇艳欲滴之面,也难以置信。

    玉美人微微偏头询问道:“对,不行吗?”

    玉美人的一举一动,确实让人如痴如醉。

    翼也为自己没有一技之长,而羞愧的低头道:“……可……可我……不会……啊……”

    玉美人缓缓盯着翼,反而笑开了道:“你若是真的不会,那我倒还生得欢喜哩。”

    “正因这张脸生得平庸,才需一些与众不同。”

    翼听着玉美人之言,大感不解,宫廷之中皆有容师,又想君王先前之举,怪异道:“您不出去吗?”

    “出去?”玉美似听见世间最好笑之语,发出一声清脆铃笑道。

    “哈哈……哈,不不不,这可不行,我可是一只“金丝鸟”,“金丝鸟”啊。”

    “你懂得,“金丝鸟”得豢着,养着,金贵着呢!”

    翼不知何意,却听得悲戚——

    3.

    翼苏醒来后,抚着衣袖,持着一只细小画笔,细致的为比描眉、点唇,画花钿……

    比对着铜镜,总觉翼生的一双巧手,不停的左顾右看,最后忍不住的巧笑道。

    “有时候啊,对着铜镜,真不敢想象这就是自己的脸。”

    翼盯着铜镜里的比,本想投出一个笑意以自夸,却不想见着蛆虫咬食比腐败的面容。

    手中木梳蓦然掉落于地,发出清脆之声,瞳孔紧缩,布满痛苦,脸色也瞬然惨白。

    “啊!!!啊!!!”

    双手颤动着捂住头,不敢相信的对着房间凄惨的大喊了一声,便跌跌撞撞的逃走了……

    比痴痴的坐着,眼睛倏然变得无神,她不明白翼这是怎么了,木讷的正想拾起地上木梳时。

    铜镜随衣袖浮动,顺时也掉落在了地上,声音比木梳大去几倍,比痛苦的捂住耳朵。

    无神的眼睛起了朦胧。

    当泪水顺着面颊滴落而下,比难以置信的抚着暗红眼角,终是掩着眼哭了……

    翼痛苦的回到文德宫,将所有文书统统丢入火中,随着火星四散,似见白骨露于荒凉山头。

    于清晨早朝,除去心中一切胆怯,对着一群正紧急商讨着妃子出宫之事的文武百官平静道。

    “你们大可不必在此议论了!今日所发生的什么事,皆是我下达的命令!”

    “我既贵为当朝天子!我的一切命令便是遵循着上天之命!你们就得服从于我!听从于我!不得违抗!”

    “于不和理教之法!早早废除才是正确之举!”

    一臣立即挺背反驳道:“话虽如此,但法制自古而存,岂可在此毁于一旦,混搅人心,霍乱朝政?怕是多有不妥吧!”

    翼据理力争道:“正确的法制才是民众所遵从的,所力捧的!乱法才是真正的蛊惑人心,霍乱朝政!没有什么不妥可言!”

    一臣自认为无知小儿,嘲讽道:“依君王话中之意,若是废除这条法度,可使民安居乐业。”

    “可使南方旱灾消除,北方水灾散去?”

    翼虽处下风,却也不甘示弱道:“正是此意!”

    “呵!好!”一臣挑眉嘲弄道,“君王若是能治理南北旱洪,使天下之民至焉。”

    “天下法制,皆由君王改之,制之!朝下臣子绝无二言!”

    翼心意已决,定下书曰,不及同比告别,便即日启程,总想着事在人为。

    圣人苟可以强国。

    不法其故。

    苟可以利民。

    不循其礼。

    却不想事与愿违,历经三年,才彻彻底底解决南北旱洪之灾。

    4.

    当翼驾车回至宫中之时,已是夜间,初上的华灯渐渐阑珊,点点碎星,回首已不见一人。

    三年的历程,早已让翼疲惫不堪,浑身也布满了污泥,对世间的一切琐事皆抛诸脑后。

    待奴仆清去身上污垢,换上整洁衣物后,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他多么希望可以睡至地老天荒。

    这样——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了,比可以好好待在院墙里,他也可以好好的,真正的休息了。

    当黄昏柔和的残光掠过脸颊时,他想,三年以来,他已经许久未睡过这么长的觉了。

    眼睑微动,却依然困倦无力,又在昏昏欲睡之中,做了一个儿时的美梦——

    比修长白净的指尖,轻轻触着彩鹿的角,对他笑道:“鹿是美的象征。”

    翼自从来过一次墙院后,便着迷一般的,想时时刻刻的同比在一起,倾听她的故事。

    比也对有翼这样一位听众而感到庆幸,常喜同他说一些小事。

    两人相处得倒也喜乐。

    后来,比来了兴,说着说着,心中便悦了,一下抱住了翼,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道。

    “哈……哈哈,你知道吗,在我这一生之中,就如货物一般,被赠与过许许多多的人。”

    “可我从来就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小巧的,可爱的,你似那鹿一般的,叫我爱不释手……”

    翼呆呆的,羞涩的被比摇晃着,他是小鹿,也是比口中的美……

    翼本不想清醒过来,因这梦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温馨,叫人沉溺。

    可他也害怕梦到彩鹿的逝去,梦见彩鹿眼中的绝望与可怜……

    他强制自己努力不去想彩鹿之事,迷茫的看着周遭,猛然听见门边奴仆谈论道。

    “墙院里的“金丝鸟”出来了!”

    翼猛然一惊,急急忙忙的夺门而出,往着墙院奔去。

    未至墙院,就见人群嚷嚷,围成一圈,神态皆是惊奇。

    比披着红巾,右羽翎护住姿体,掩面遮眼,一脸受惊的模样,光着脚丫,磕磕绊绊。

    “比!”

    翼大汗淋漓的对着许久未经世事比大声喊道。

    比见翼容,放下袖巾,泪染双目渐变红。

    翼怒斥的谴散了所有人,还未走向比,比却一下扑了过来,纱巾起浮,似一阵风的紧紧抱住翼,喑哑道。

    “从前,都是一个个人的奔赴我,我一直享受着不属于自己的“爱”,可现今……可现今……”

    “我愿舍弃一切的奔赴你,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你是不是忘了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肮脏的,你是不是……”

    翼第一次伸手抱住了比,目光中多了份坚定不移,声音柔情似水道。

    “我若是忘了你,从一开始,就不会毫不犹豫的叫出你的名字。”

    “我若是忘了你,就不会在听到你的名字时,慌慌张张的来不及穿鞋的赴你而来。”

    “比,听我说,我不会忘了你,你的名字已经刻下了痕,我只会时时刻刻的想着你,现在也是,今后更是……”

    比听着翼情深意切的话,宛似一个娇羞的少女,将头深深的埋在翼的肩头道。

    “你长大了,可我却小了……”

    5.

    在比昏去时,翼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自私了,他讨厌看到过比的所有人,只想将比如“金丝鸟”般的藏起来。

    甚至连太医也不敢请来,静静的陪在比的身边,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比的生活。

    如此,甚好。

    然,比又曾告诉过他。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就连民之主也是自私的。

    她说君王总是“爱”不离口,总是期盼着她的病好,却将来看过她眼疾的太医统统处死。

    将她死死的锁在院墙里,想着一直占有她,让她见不得一人。

    如“金丝鸟”一般,待在牢笼里。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当彩鹿殁没于阳光之下时,她想世间的美都已随风散去了,自己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便想着同彩鹿一起亡故于阳光之下,追求身为“翼人”,所追求的自由。

    正因如此,翼才最不想梦到,彩鹿宁愿饿死,撞墙而死,也不愿禁锢于牢笼之中。

    现今,当他看着自己曾经偷偷爬过的院墙侧门时,才及腿边。

    彩鹿走不出去,他亦是走不出去。

    可,他并不期待远去,反倒希望就这般永永久久同比一起待在着院墙里。

    偏是天公不作美,抛下了他与比。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疯狂的,绝望的,无助的喊叫着,他不承认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还未同比走下去多久。

    仅是几个月的时间,让他的十七岁变得灰淡无光——

    臣能辅君,亦能背君,臣能贵君,亦能贱君,臣能富君,亦能贫君。

    百臣恣意指责,唾弃道:“你将不再是我们所尊敬的君王,你背叛了你的子民。”

    “你受到了妖人的蛊惑,早已迷失了君王的心智,不足以王称。”

    “不久将会有新的君王代替你的位子……”

    比蒙着红色纱巾,身着红色喜服,嘴角抑制不住的微笑,喜轿抬过,那是世间最美的人儿,却从此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而他也由万人拥护的君王,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身患有眼疾的乡闾——乞丐。

    只因他那个毫无意义的协定,让长存的南北旱洪得以解决。

    让他出卖了自己,最后连比也出卖了。

    三年的时间,旱灾,洪水如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而他,是如此渴盼的能见到比,却也在三年后的时间,极速的失去了比。

    自比出现在众人眼里,百官爱慕她,倾心她,由得不到手的污蔑她,除去她。

    甚至忘记了他们曾经俯首称臣的句句“诺言”。

    在比走后,民间总是这样传说着——

    翼似疯了一般,白昼借巾遮眼,一身狼狈的走在街头。

    夜间又提着一盏烛火,于脸上画起女子精致妆容。

    身着红衣的缓步走在巷口,美得令人心醉。

    时而说自己是“比”,时而说自己是“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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