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疑

    “这难道不对吗?”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时,也有和伴姊同样的疑惑。

    可如今的她,已经并非当初那个懵懂的孩子,可以隔着迢迢的时光,为年幼的自己解答这个问题。

    “可是,过犹不及啊。”郗归仿佛是在回答伴姊,但更像是讲给自己,“多思会使人犹疑,犹疑则会削弱行动力。江左立国多年,平白错失了多少北伐的机会,不正是因为犹疑?我们必须行动,在不确定中寻找最大的确定性。”

    “行动?”伴姊懵懂地看向郗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郗归怜惜地看向伴姊,“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便注定不能安享太平。或许有一天,所有的战事都会结束,胡族的铁骑会彻底地离开中原,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孩子们再也不必为生存操心。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尽可以细细地思考,细细地筹划,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可那绝不是现在。伴姊,如今有无数的人看着我们,有无数的人想要阻拦我们,我们绝对不能犹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只有一往无前,才能劈开那些束缚,真正搏一个明天。”

    “女郎想要做什么呢?”伴姊不明白,女郎已经拥有了如此多的财富和军队,为什么好似还有很多困难的样子。

    郗归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道:“伴姊,你和家人为何不远千里地迢迢南渡?”

    “我不记得了。”南渡之路太过艰难,他们一走就是六年,伴姊已经记不清北方的家园。

    她的记忆里,只有日复一日的赶路和年复一年的饥馁。

    伴姊努力回想,还是只能不确定地答道:“我听大人们说,胡人在北方劫掠,汉人实在无处求生,所以才想着冒险南渡。”

    “是啊,无处求生。”郗归叹了口气,目光有些缥缈,“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1那原本是我们汉人的家园,可到了如今,汉人却无处求生。”

    “女郎,你不要难过。”伴姊嗫嚅着说道,觉得自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郗归摇了摇头:“我不是难过,难过没有任何用处。伴姊,氐人苻石已经统一了北方,不日便将挥刀南下。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江左就会成为第二个北方。”

    “啊!”伴姊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可是,可是还有朝廷,朝中那样多的大臣——”

    “朝中有多少大臣,便有多少门户私计。人人都等着旁人出力,不肯出来担责。”

    伴姊第一次窥见郗归的抱负,她颤声说道:“您是要,您是要——可是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只靠您一人筹谋?”

    “我并非一人。”郗归坚定地说道,“北府军有两万将士,徐州有数万子民,伴姊,我还有你们。”

    伴姊仍旧不敢相信:“北府军只有两万将士,可胡人却有千军万马。”

    她在心中问道,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郗归粲然笑了,这笑容让伴姊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自信的英豪。

    她看到郗归昂起头颅,掷地有声地说道:“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2两万精锐,再加上整个徐州作为后盾,难道还不够吗?”

    毕竟,整个江左,除了桓氏以外,再没有这样多、这样好的军队了。

    有北府军在手,她完全可以想方设法,获取更多的将士和粮米,锻造出一支足以与北秦军马抗衡的军队。

    孙策与项羽的故事,即使是伴姊这样贫民出身的孩子,也都耳熟能详。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正被一种难言的激动裹挟着,整个人都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几瞬,伴姊听到自己对着郗归保证:“我愿意,女郎,我愿意帮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伴姊方才也说过类似的话,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次,她的胸中激荡着怎样的豪情壮志。

    这样的大事,她义不容辞。

    “好孩子。”郗归握住她激动得发颤的双手,“这个世界终究属于行动者,我们绝不犹疑。”

    “绝不犹疑。”伴姊坚定地重复着,看向郗归的眼睛。

    两日后,谢瑾第二次来到京口。

    他到的时候,郗归正在校场看北府军演练。

    谢瑾不确定郗归是否愿意让自己接触关于北府军的一切,所以并未贸然前往校场,只在附近的里巷边等候。

    见到郗归的一瞬间,他快步向前走去,想拥她入怀,却怕旁人误会郗归轻薄,于是只好按捺住内心的冲动,轻轻唤了一句“阿回”。

    郗归粲然而笑:“你来啦?上车说吧,伯父在家等我们用夕食呢。”

    谢瑾嗯了一声,隔着衣袖握住郗归的小臂,扶她登上牛车。

    “这样大的风,怎么不在屋里休息?”上车后,谢瑾心疼地握住郗归冰凉的手,将之贴在自己的脖颈边。

    “江北怎样了?”郗归急切地问道,根本顾不上回答谢瑾的问题。

    “刘坚他们渡江之后,北秦的军队便藏了起来。当日司空于江北抗胡,打出了高平郗氏的赫赫威名。此次军队甫一渡江,江淮之间的百姓便无不兴奋鼓舞。苻石的部下想必也听闻了此事,想要观察观察形势。”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眉头微蹙:“渡江的将士都怀着大战胡虏的心思,想要打出一个风风光光的首战。如果时间拖得太久,只怕士气会有所松懈。”

    早在春秋之时,曹刿就说出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名言,肉体凡胎毕竟不是精密设置的机器,倘若没有胜仗的滋养,很难长久地将士气维持在峰值。

    谢瑾并非不懂这个道理:“谢墨已经派出了不少斥候,十日之内,北秦若是还没有动静,他便会伺机而动,派出刘坚等人,主动围歼北秦军队。”

    郗归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

    她早已叮嘱过刘坚,渡江后的第一战,不求范围多大、歼敌多少,只求一个捷讯,最好是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围歼敌一小部,以求振奋士气。

    第一批渡江的两千人,都是校场上的精锐,也曾在剿匪中实践过这个原则。

    对他们而言,小范围的歼灭战想必不成问题。

    校场距离府衙不远,说话之间,牛车已在院中停下。

    婢女们下车打帘,谢瑾一路摩挲着郗归葱管似的手指,此时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吻了吻郗归的手指。

    郗归瞪了他一眼,当先下了牛车。

    谢瑾笑着跟上,隔着重重宽袖,紧紧握住郗归的手。

    郗声知道年轻夫妇之间的热切,是以虽然不喜谢瑾,也瞧不上他分别几日便巴巴追来的行径,却还是没有多加耽搁,礼节性地共用夕食之后,便将时间留给了夫妻二人。

    谢瑾知道郗归的心事,所以并不着急亲近,只是揽着郗归靠在一处,一边摩挲着郗归的发丝和手指,一边絮絮说着关于市马、徙民二事的看法。

    “圣旨已下,琅琊王不日便将渡江,与拓跋氏商议市马之事。只是桓氏那边,还需再行商议。圣人好不容易得了个提升司马氏威望的法子,是决计不希望西线也买来马匹、分了琅琊王的功劳的。”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很清楚,关于蜀中建昌马一事,郗归绝无让步的可能。

    可他还是问道:“阿回,我们可以稍缓一些吗?等拓跋氏的马匹到了江左,再与桓氏联系,换取益州的建昌马。”

    郗归侧身看向谢瑾:“玉郎,你告诉我,司马氏凭什么为了他一姓的名声利益,让前线的将士苦等?你觉得这合理吗?朝堂之上,你尽可以筹谋权衡,可我绝对不会同意。台城若下了圣旨,我便是奉皇命行事;可圣人若想阻拦,那就只好让他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实了。到了那个时候,难堪的只会是台城,而绝非京口。”

    “桓氏到底身份尴尬,阿回,你何必非要再跟他们沾边?”

    “是我非要牵扯桓氏吗?”郗归一把推开谢瑾,坐直身体,“你倒是说说,除了益州和拓跋氏这两条路,江左还能从哪里买到战马?而除了荆州之外,又有谁能将建昌马运至建康?人人都知道战马的重要性,拓跋氏就算愿意与江左互市,也绝不会为我们提供太多马匹。难道你要让江北的将士站在地上,等着被胡人的铁骑践踏吗?还是要让他们跑着去抢胡人的战马?”

    郗归冷笑着说道:“你这么为司马氏着想,少度知道吗?他知道他敬爱的叔父,为了讨好圣人,竟然愿意让他在前线苦等吗?”

    “益州战马并非只能由荆州运输——”

    “你住口!”郗归大声斥道,“不由荆州运输,难道要辗转宁州,经广州、江州,然后再运至扬州吗?”

    郗归的声音太大,南烛和南星尴尬地对视一眼,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不会等太久的。”谢瑾早就知道郗归的坚持,他并未觉得难堪,只是还想劝说郗归稳妥行事,以免招致非议,“江左缺马由来已久,并不急在一日两日。最多一月,琅琊王那边必有消息。就等台城下了圣旨,再让北府军光明正大地去找桓氏市马,好吗?阿回,你在京口的作为瞒不了人,京口已经如此受人瞩目,就不要再沾惹不必要的麻烦了。如此这般的神兵利器,如何能私下送与桓氏做交易?我知道你并无私心,可满朝文武不会这么想。太原王氏正巴巴地等着呢,你何必让他们有由头来寻你的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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