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答

    伴姊怀念自己的阿姊,但也清楚地知道,阿姊在世之时,每日都疲惫不堪。

    艰难的生活造就了她泼辣的性情,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温柔。

    伴姊想,也许这是一种属于母亲的温柔,可她的母亲走得太早,她早已不记得她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拥有过这样的温柔。

    伴姊心里明白,这种温柔其实是不属于他们穷苦人家的奢侈之物,但她还是忍不住依恋。

    她渴望过上更好的生活,也希望能够留住这份温柔。

    她会好好努力,来报答女郎的恩德。

    伴姊这么想着,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竹筒。

    “诶?这是什么?”

    伴姊回过神来,发现郗归正温柔地看向那枚竹筒。

    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随即又抿了抿唇,赧然地看向郗归:“前些日子,我听说女郎即将大婚,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事实上,这份礼物已经在她手里留了好些日子。

    当日赐婚圣旨颁下之后,京口百姓不明内情,只知道传闻中被琅琊王氏扫地出门的郗氏女郎,竟然要嫁给当朝风头无两的权臣谢瑾。

    他们无一不为郗归感到高兴,就连西苑的部曲,也因此番狠狠打了琅琊王氏的脸面,而感到大快人心。

    伴姊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知道了郗归大婚的消息。

    她怀着一个小女孩最朴素的祝愿,准备了这份礼物,却一直羞于送出。

    直到今日郗归召见,她才犹豫着,带着礼物来到郗归面前。

    “是吗?谢谢伴姊。”郗归笑着说道,眼中仿佛闪着星光,“是你自己做的吗?”

    伴姊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双手捧上自己的礼物。

    “我可以拆开吗?”郗归笑着问道。

    她觉得伴姊今日的表现,俨然就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

    这样大的孩子,一定很期待自己的礼物被人喜欢。

    伴姊红着脸,再次点头。

    郗归打开竹筒,发现里面是一卷丝绢。

    她将丝绢取出,轻轻铺在几案上。

    这是一幅桃花纹的浅粉色丝绢,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郗归仔细看去,发现是《桃夭》的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郗归读了两句,侧头看向伴姊。“你学字了?”

    伴姊被郗归赞许的目光注视着,显得有些无措。

    她握着衣角,赧然说道:“我想着,如果学会读书写字的话,就可以帮女郎做更多的事,于是就告诉了潘统领。潘统领问了南烛姐姐后,给了我《论语》《诗经》,还有一些笔墨纸张。”

    南烛进门之时,正好听到这几句话。

    她避开丝绢,将点心和酥酪放在案上,怀念地说道:“从前我和南星读书识字时,女郎就让我们从《论语》和《国风》学起,说这两本书易于入门,我便也给伴姊准备了这个。”

    郗归赞了一句“不错”,指尖从一行行字迹间抚过。

    伴姊难为情地垂下了头:“写得不好,让女郎见笑了。”

    “怎么会呢?”郗归看向伴姊,“很有童稚朴拙之美,我感受到了其中的心意。伴姊,谢谢你。”

    伴姊听了这话,忐忑地抬起了头,与郗归带着笑意的目光撞在一处,觉得自己简直要醉倒在这样的温柔中。

    郗归仔细折好丝绢,交待南烛收好,然后转向伴姊,赞许地说道:“你在西苑想出的流水线作业,我已经听说了,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流水线作业?”伴姊听到这话,先是怔愣了一瞬,然后才迟疑地问道,“女郎是在说铁匠们分组轮流制钢法子吗?”

    “是。因为这个法子,西苑制钢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伴姊,这都是你的功劳。”

    郗归见伴姊眼中的迷茫不似作假,难免有些失望,但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示意南星取笔墨来。

    “都是女郎教导得好。”伴姊真诚地说道,“西苑的铁匠们都说,他们打了这么多年铁,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制铁之法,也没有见过像灌钢一样的好钢。他们都说女郎是受了神女指点,才能想出这样的好办法。”

    郗归笑着点了点伴姊的鼻尖:“那你呢?是不是也受了神女的指点,所以才改善了西苑的冶铁流程?”

    “不是的。”伴姊摇了摇头,“我这样的普通人,怎能和女郎相提并论呢?我只是很想很想为女郎做些什么,所以才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到女郎。”

    南烛听了这话,对着郗归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您看,就连她自己,也渴望为您效劳。

    郗归没有回应她,而是执起笔来,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图样:“伴姊,你看看这个东西,你可能做得出来?”

    伴姊探过头去,发现纸上画着的,是一个有着两个轮子的奇怪东西。

    “女郎,这是何物?”

    郗归看伴姊神情迷惑,丝毫没有作伪痕迹,终于接受了她并非年幼穿越者的事实。

    她摸了摸伴姊的额发:“此物名为自行车,乃钢铁所制。人骑于其上,只要踩动踏板,便可依靠链条带动齿轮,快速行驶起来。”

    伴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努力消化郗归所说的一切:“女郎放心,我会努力做出来的!”

    郗归笑着点了点头:“不着急。”

    她握住伴姊带着薄茧的小手,缓缓说道:“伴姊,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去做。这件事有些危险,有可能会损伤身体,甚至失去性命。而且一旦去做,就要常常待在山中,很久都见不到你的爷爷和哥哥。”

    伴姊看着郗归,嘴唇微张。

    郗归比她更早开口:“伴姊,你不要着急回答,回去好好想想。如果你能制出自行车,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好不好?”

    伴姊点头答应,但随即便小声说道:“女郎,我愿意的。”

    她垂头看着几案,声音微弱而坚定:“我们既签了死契,便是女郎的奴隶,合该为女郎出生入死。认识女郎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可以过上如今这般安稳幸福、受人尊敬的日子。我很是感激女郎,一直都想为您做些什么。我阿姊说,这世上有很多事,比死还要可怕。我不怕死的。”

    伴姊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显然心中仍有惧怕之意的,但她还是这样说了。

    郗归听着她的声音,眼中逐渐泛起湿意。

    她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做,战场上的局面瞬息万变,她要关注江北大大小小的消息,便势必没有办法再像几个月以前那样,长时间地待在北固山上那座小屋之中。

    可火药事关重大,她绝不放心随意找人来做。

    南烛说的没错,伴姊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聪慧伶俐,几日之内,便靠着郗归那段简单的描述,制出了远超当今水平的灌钢。

    她忠心耿耿,对郗归十分孺慕,愿意为她效劳。

    她家庭简单,与其他任何势力都没有牵扯。

    甚至就连她的年幼都成了优势——她还这样的小,来得及接受郗归想要施加给她的任何影响,被郗归塑造成真正想要和需要的模样。

    郗归不是不明白这一切,她只是不忍。

    这不忍带着虚伪的善良,令她有些反感自己。

    “女郎,你不要哭,我会帮您的,我愿意帮您做任何事情。”

    伴姊探身向前,轻轻擦掉郗归滑落的眼泪。

    郗归感到她指腹的温软,再次流下几滴泪水。

    伴姊隔着桌案,大胆地抱住了郗归。

    颠沛流离的生活造就了她对人情世故的极其敏锐。

    她当然怕死,毕竟她还这么小,怎么会不想好好活着?

    可伴姊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拥有如今的生活,全是因为郗归的恩德。

    市井小民也有自己朴素的世界观,伴姊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阿姊也会在天上看着她,她必须知恩图报。

    再说了,郗归不是狠心的人。

    伴姊相信,只要她为女郎效力,女郎就一定会看得到她的付出,她会得到回报的。

    就算她死了,女郎也会照料好她的家人。

    于是伴姊说道:“女郎,我虽然害怕,但却心甘情愿。您就让我去做吧,好不好?”

    郗归回抱伴姊,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时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等做出自行车来,我们再说这件事。”

    “好的,女郎,你等我,我很快就会带来好消息的。”

    郗归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临走之前,伴姊迟疑着问道:“方才南星姐姐带我进来的时候,我听到南烛姐姐说,您最不喜欢犹疑。女郎,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伴姊知道,自己或许不该问出这个问题,可她实在好奇。

    她想更多地了解郗归,想尽可能多地清楚郗归的喜恶,以免让她失望不喜。

    郗归没想到伴姊会这样问,她愣了一瞬,开口反问:“伴姊,你读到《论语》了吗?”

    伴姊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答道:“只学了六篇。”

    “够了。”郗归颔首说道,“《论语》中有这样一段话——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对于这段话,伴姊可谓印象深刻。

    孔子生活的时代,距今已近千年,时光荏苒,物换星移,“三思后行”也早已离开了高高在上的典册,变成了市井小民都耳熟能详的俗语。

    伴姊学到这句话时,还曾因看到自己熟悉的东西而兴奋激动,也为俗语与圣人所言的差异而感到困惑。

    她本来以为,三思而行是众所周知的准则,可郗归方才的语气和此时的语境糅合起来,令她心中不得不升起了几分不确定的意味。

    于是她看向郗归,问出了这个被搁置已久的疑惑:“可是大家都说,做事应该三思而后行。这难道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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