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像浸在深色湖水中的、冰透一般的天空边缘微微泛蓝。
凌晨的暴雪低缓下来，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柔软边角。
没睡的吴游和她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正在看守这条鱼。
深夜里动荡的深海浓缩成【办公室】三楼角落的一盏灯。
暖光从防爆窗的角落溢出来，穿过几道悬空的冰柱，在雪地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剪影。
刚好对上空中看的不甚分明的星云。
——而鱼不这么认为。
没睡的鱼认为自己正在偷偷地看守这个人类。
他穿越时间的暴风，从入口来到新的世界，和一群陌生的“人类”初步交锋。
不曾想，找到了一个温暖（相比于游来时无边的黑暗）、温柔（从不拿鱼叉吓唬鱼）、清澈（有一双干净的眼睛）的人。
他听过吴游的心跳声，在无边际的海水里，能融化他的疑问。
和一点他自己都并未察觉到的不安。
她的心跳在发光。
难得。
难得迷路还能找到灯。
至少在鲸鱼看来是这样。
吴游真的很困。
任何一个柔弱的时间生物学家抛弃数据和图，大半夜出海捕鱼，都会觉得劳累。
捕鲸鱼，劳累翻倍。
天擦亮，这时，通讯仪有人发出通话申请。
能在吴游睡觉时工作、在吴游工作时睡觉的，只有一个人——
吴游快要罢工的脑子强行开机：
“早安，桑黎小姐。”
“哦！早安，小宝，听说你捕到了一条鲸鱼！”
通讯仪那边传来一道温柔、快活的女声，错落有致的重音里能听出来她昨晚睡得不错。
桑黎，时间物理学家，【时间监测站】另一位副站长，吴游的好朋友兼饭搭子。
一个坚韧又柔软的人。
“是的，一条鲸鱼。”
吴游捏了捏眉心，嗓音恢复了如常的清冷，“这是人类第一次遇见具象的【时间背面】，就像我和你第一次下水族馆看鲸鱼的感觉差不多，无比震撼。”
吴游盘腿坐在地上，“唰唰”在本子上画了个“两个小人儿抬头看鲸鱼”的抽象画。
她背后是一整面【冰墙】，从外面看通透恰如水晶，它和【办公室】一层封印时间生物的冰柱是同一材质，看起来就像个特大型的水族馆。
冰墙内里中空，装满了海水。
吴游把通讯屏幕对准高透的冰墙，让对面的美人儿看清这里的鲸鱼。
龙鲸安静待在水里，弯成一个无害的弯月弧度，漂亮的尾巴垂着，随着水纹的流动荡出幽光。
龙鲸左眼闭着——看守人类的鲸鱼需要审时度势的装睡。
但右眼睁着——聪明的鲸鱼善于偷听。
——没办法，社会很复杂，鲸鱼的也是。
“他银色的鳞片真漂亮……我可以为你提供鲸鱼越迁时的物理曲线，我刚才计算了他的路径。很特殊，更像是双曲线而并非是抛物线。”
桑黎在那边说道，“模型可以通过游速推算他所受的阻力，他扛着巨大的压力来了时间正面的人类世界，明明往回游会更加容易。他是一条鲸鱼，这不符合自然行为。”
自主行为么？
吴游把腿伸直，“还并未对他做脑电波检测，并不清楚他当时正在是觅食、游玩还是别的。”
吴游的头顶缓缓冒出一串气泡，气泡后面露出两只大眼睛。
鲸鱼在偷听，但鲸鱼听不懂。
来自时间背面的龙鲸拥有罕见的高智慧，但人类的语言体系只能听懂只言片语。
因为他只是一条鱼，鱼是不用学物理和生物的。
但没关系，“偷听”的内容不重要，众所周知这只是一种态度。
他记得住每一个陌生拗口的音节，在脑海里把它们拆解成一个个人类的文字。
重复的音节逐渐变多，他在脑子里玩起了叠叠乐。
龙鲸竖起龙须，继续仔细听。
“或许刚好赶上了【时间错位】？”桑黎皱眉，“你要记得那个并未被证实的【齿轮理论】。”
“【时间】与【时间背面】如齿轮一样互相咬合，”吴游一字一句，“只要有一个轮齿错位，就有短暂的时间正负相抵。”
“没错。”桑黎打了个响指，“像发牌一样，在很小的范围内，这些时间【轮空】了。”
“如果这条鲸鱼在齿轮的第一个错位时，刚好进入发生问题的时间引力链控制的范围内，”吴游思路清晰，“那么在齿轮重新咬合的这一刻，他就来到了时间反向流淌的另一个世界——就是我们这里。”
吴游失笑，“这很合理，在鲸鱼不知道的时候，鲸鱼随【轮空】的时间起飞了。”
“然后降落到了我们这里。”
桑黎再一次觉得和吴游心有灵犀。
“他身上带来的那些神奇光雾大概就是那些【轮空】的时间，鲸鱼降落之后，就消散啦。”
吴游心情很好，露出了八颗牙：
“看来时间的跑道不停飞机，停鲸鱼。”
标准微笑.jpg :)
——鲸鱼！
隔着玻璃墙，吴游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弯绕着穿过水中的几个波纹，朦胧的很。
龙鲸听得懂这两个字，捞他的人都叫他【鲸鱼】。
我是一条【鲸鱼】，在她们的眼里。龙鲸可以肯定。
不过……我并不是。
龙鲸悄悄露出了被敲的尖牙，他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
有关黑夜和时间的秘密。
这里无人听得懂，不过的确无人需要听懂。
三分钟之后，龙鲸先生把脸贴在冰墙上。鲸吻被挤成一个扁扁的三角。
鲸鱼也行。
这里有吃的吗，龙鲸想。
他饿了。
“我还以为是玄幻故事。”
吴游还对着通讯那头的桑黎唏嘘，“他在水下通体发光，捞上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时间论》最初的范本是《山海经》。”
“他看起来很大只哦。”
桑黎说，“不然你试试朝他许愿，一般来说，越大只的乌龟越灵验。”
极地的冰虾不错，糯糯甜甜。龙鲸回忆着他5个小时前的晚饭。
岸边那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不错——此处原棣表示十分无辜。
看起来蠢的往往更香。
想想就开心。
“也对，向来通用。”吴游站起来，拍拍裤腿，“我现在试试，我希望中午吃香蕉盖饭。”
吴游一回头，龙鲸张开大嘴，嘴笑成了三角形，吐出了一串气泡。
吴游：“……”
通讯开了视频功能的桑黎：“……”
“……他笑啥呢，我不是早就不在恐怖游戏里上班了吗。”桑黎干巴巴地问：“吴游，你头发怎么了？”
“吓炸了。”
吴游把炸起来的头发压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闪电劈了。
龙鲸游来游去，对面的人类竟然还有头发。
门被敲响，是休整好的陈站长来了。
吴游挂断通讯，站起身看向他，“你来了，站长。”
龙鲸凶猛地转了个圈。
很好，门被敲响，应该是早点来了。
“靠谱的人永远都靠谱。”陈站长身姿挺拔，恢复了捕鱼前的理智和冷静，
“抱歉让你临时看他这么久，吴游。”
昨天人手不足，为了防止生物进入未知环境而造成应激，陈站长思来想去，让吴游暂时留在【办公室】值班。
“没关系，我很喜欢和鲸鱼们待在一起。你的旧伤还好吗？”
吴游笑眯眯，没有一点疲惫的神色。
陈站长微微摇头，切入正题：
“我们很少捕捞到如此庞大的时间生物。引力链造成的缺口往往不大，这次居然能让一条鲸鱼挤了进来。我需要尽快确定问题的严重性。昨晚鲸鱼的状态怎么样？”
“是个很好的小朋友，”吴游弯了眼睛，“很安静，他是一条很乖的、来自时间背面的小鲸鱼。”
很乖巧的小鲸鱼睁开森冷的深红色眼珠，背上银色鳞片中藏着尖锐的倒刺。
两排发亮的尖牙划过冰墙表面，发出可怖的‘喀啦’声。
龙鲸磨牙霍霍，准备随机吃掉一个人类。
“……”陈站长并没看出乖在哪里，“我们要破解他一路游来的时间密码。”
“没问题。”吴游伸手敲了敲冰墙表面，呼唤龙鲸靠近，“我可以尝试与他沟通。”
龙鲸发出一声悠远的鸣叫，翻过脊背，开始向下游。
陈站长微震——这和极地其他鲸鱼的叫声不同，更清越、也更危险。
陈站长走近，跟着吴游敲了敲冰墙表面，“我这里有人类世界鲸鱼的语言范本，这是录音，我来放‘你好’给他听，不知道能不能听懂。”
来自远洋的人类鲸鱼录音出声：“你好，老兄。”
龙鲸猛然回头，露出了巨大的尖牙，嘴角微微翘起，眼睛死死盯住陈站长——
对于凶猛的龙鲸来说，陈站长的“你好”和“来吃我吧”区别不大。
都是来自早餐的问候。
龙鲸露出了一个凶残但兴奋的表情，流畅的银色背鳞片片紧绷立起，鱼尾弯成倒钩形。
这是个准备进攻的姿势，他饿很久了！
“其实我觉得……”
吴游举手，“我觉得你要不别敲那个冰墙。”
“为什么？”
陈站长狐疑回头，没有撤回敲墙的手，“这是很好的现象，你看，他有反应。鲸鱼之间果然可以沟通。”
“或者你敲的时候，敲成‘叮叮’而不是‘咚咚’。”
吴游语速飞快，“冰墙里面有回音壁，太重的敲击，他会觉得你在砸他家的大门，约他打架，他就会……。”
哐！！！
布满银色的鳞片鱼尾杀气腾腾地后甩，凶猛的龙鲸从半空直立起身体，森冷的尖牙在半秒之内狠狠撞上冰墙表面，朝向陈站长狠狠扑来！
“&%?*%”
陈站长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格挡，另一手猛地拔出拴在腰间的【防爆鱼枪】。
……还好冰墙足够坚固。
龙鲸蓦地摆尾，‘哗’地一声，荡起一片恐怖的水波。
冰墙狠狠震了三下。
“……他就会‘咔嚓’这么咬你。”
吴游把话的后半句补全，悄悄后退一步，不知为何稍稍有点心虚。
她其实觉得墙需要稍稍加厚一点点。
呃……一点点就可以。
龙鲸变得极度凶猛。
这位深海霸主居高临下地俯看挡在面前的【透明的墙】，内心升起了暴烈的厌烦。
“你怕？没事，撞不碎。”
陈姓站长莞尔，挺起胸膛，万分自信。
“只有一个问题需要我们来解析——时间生物听到人类鲸鱼的‘你好’后出现异常行为，吴游，能解析出背后的原因吗？”
“想吃你，吃你，还是吃你。”
吴游闭了闭眼睛，“一般只有这三个原因。”
话音刚落，龙鲸悍然摆尾，以千钧之力狠狠撞上了冰墙！
海水从半空喷出——
冰墙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