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永宁十八年。

    夜幕渐沉,骤雨不期而至。福宁殿檐角高悬的灯笼,随风摇曳,光影斑驳,如同流萤般在夜色中乱舞,明灭不定,洒在雕花窗棂上。

    医官们颤抖着手,将最后一帖汤药送入官家的寝宫。六宫内人,皆面色凝重,各自忙碌于手中之事,步履匆匆,却是一片死寂无声。

    月余前,东宫太子宋峦谦竟意外暴毙,朝野震荡,举国皆惊。

    宋峦徽无暇沉湎于兄长逝去的哀伤,也来不及深思父皇膝下唯余她一脉孤悬的凄楚,官家就病倒了,日夜缠绵于病榻之上。

    为确保安全,宋峦徽已亲自照料数日,饮食汤药都由心腹宫人操办,虽尽心竭力,官家病情却依旧未见起色,峦徽心中忧虑不已。

    峦徽轻执玉勺,缓缓将药汤送至父皇唇边,柔声道:“明日春猎盛典,爹爹身体尚未痊愈,不宜操劳。我愿代替爹爹上场,也能镇住场面。”

    官家闻言,微微皱眉,咳嗽几声,却坚持道:“朕乃一国之君,缺席春猎,恐会无端滋生诸多猜疑。朕虽病重,但尚可上场。”

    官家岂会不洞穿峦徽心中所想?如今皇室血脉,唯余此女,他自然深知宋峦徽胸中藏有凌云之志。然而,她终究是一介女流,纵使她满腹经纶,才情横溢,在这天下间,也天然比男子低半个头。

    “峦徽,如今爹爹卧病在床,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宋峦徽没有接话,眼底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接连这几日,那种深深的痛楚与失落,似冰冷的利箭,一次次刺入她的心房,让她痛得无法呼吸。

    “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朝中官员私下结党,营私舞弊者不胜枚举。然而,谁为忠良,谁又包藏祸心,朕竟难以分辨。”

    官家眼神有些深沉,说出的话威严而有震慑力,“他们以为朕整日躺在床上,早已无暇顾及他们,朕在等一个机会,峦徽,爹爹知道你生来性子孤傲,才华出众,不比你皇兄差,但是在某些时候,出众倒并不是一件好事。”

    官家低叹一声,“朕驭下无方,倒是身体先垮了。”

    居高位者,行事皆不由己。

    “峦徽,你必定要藏拙。”风透过窗棂的缝隙扑入殿内,官家咳嗽不止。

    宋峦徽急急收起官家病榻旁的雕花窗,纤细的身子慢慢没入昏暗。

    “公主,沈大人已经等候多时。”宫女小心翼翼地提醒着。

    沈肃淮身为东宫之师,位列三公,兼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威名赫赫,朝野皆敬。官家与太子都对其万分信任,然峦徽之心已如古井无波,对世间信誓皆存疑忌。

    宋峦徽微微点头,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尊贵与孤傲,如同高贵的孔雀,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绣有牡丹花纹的裙摆垂坠,如同流泉般流淌。她的青丝如云,发髻高挽,罗钗摇曳间,似碎玉落盘。

    钦国公沈肃淮踏入福宁殿,脚步沉稳而有力。他隔着层层细密的帘子,向官家请安,声音恭敬而低沉。

    “官家,臣有一事相求。”

    殿外凄风苦雨,殿内暗流涌动。

    “官家,两年前,柔嘉公主便已有出嫁之意,如今陛下病重,冲喜之事势在必行。臣家中长子沈遥知,品貌双全,实乃良配。”

    宋峦徽立在官家的病榻旁,只见他眉头微皱。香炉轻烟袅袅,散发着淡淡的檀香,与弥漫的药味交织在一起,只余无边的静。

    峦徽心知父皇对婚事满意,然许多事情还未明朗,她不可轻率嫁予沈家。

    一串悦耳的笑声打破僵持良久的局面。宋峦徽俯下身去,宛如初春的桃花般娇艳欲滴。

    她轻启朱唇,看似天真无邪,说道:“爹爹,前几日我偶然听闻,遥知哥哥已有了心上人,乃是整个东京府闻名的才女。他们二人,一个是翩翩才子,一个是温婉佳人,真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我呢?我又算什么?岂不是成了戏文里唱的那拆散良缘的坏女人了?”

    她的话语是温热的,透着天真的俏皮,眼眸里华光流转,然而,她的眉宇间,仿佛隐藏着九天星河,清冷而深邃,淡漠而疏离。

    “沈伯伯,我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他心中还有别人,我宁肯不嫁。”

    宋峦徽宛若稚女般纯真烂漫,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地给沈肃淮留足了颜面。她娓娓道来,仿佛前世今生,遥知哥哥都欠她一段未了的情缘。

    她知道,似这般相互试探的较量,日后必将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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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灯昏黄,松枝斜影映桌案。

    待官家睡下,宋鸾徽独坐御案前,被高高的奏折淹没,她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格外孤寂。

    峦徽随手拿起一折,只见开头写着“皇室子嗣凋零,为保皇室昌盛、江山永固,臣等深思熟虑,认为应从宗室中遴选贤良,立为嗣子,以承天命,续皇室之血脉。”见此,她并不意外,这几日诸如此类的折子太多,她只能暂时搁置一旁。

    峦徽一连又翻了几个折子,不禁冷笑,如今官家卧病在床,这些个臣子们不去担心父皇的病情,倒是看得长远。

    案上的烛光逐渐变短,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身后的屏风上。

    钦国公的折子言辞恳切,细数内忧外患,忧国忧民。大臣们也都歌颂钦国公的功绩,朝野上下竟无一人言其错处。

    他是真的以德服人,还是不服他的人都无法上达天听?

    此念一起,宋峦徽不禁感到有些许羞愧,她想到他是皇兄最信任的老师,若是冤了忠臣良相,皇兄在九泉下也不得安宁。

    宋峦徽看完所有折子,抬首望向窗外的月亮。皓月当空,银辉洒落,其光熠熠,照得她双眸微眩。

    奏折里头的文字都好似变成一个个残影从月光处向她飞来,边关烽火连天,战乱频仍,江南则恐有水患之忧,百姓安危悬于一线,在心里掀起了一浪浪抓不住的愁。

    她正要起身去休息,却看见今日奉茶的是一个面生的小黄门,茶盏在他手里发出急促的碰撞声,她只觉得可疑,她平素睡前也是不吃茶的,待茶放下后,她慎重地拿起茶碗端详。

    出乎意料的是,茶碗底部竟然藏着一张褐色的信笺,上面以刚劲有力的行书写着:“恐钦国公狼子野心,务必留意。” 寥寥几笔却让她心头一震。

    她本欲起身去追,却见小黄门已消失在殿门口。转念一想,此刻若有大动作,势必会惊动宫中各方眼线,引起不必要的风波,只能暂且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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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峦徽眼眸微阖,静坐于菱花镜前。郁雾为她卸下满头珠翠,霎时间,青丝如瀑,垂落肩头。

    白日纷繁,诸事如织,皆掠过心海。

    择夫之事,坐等他人定夺,岂非过于被动?

    昔日皇兄在时,时常打趣催她,她总觉得来日方长,故对内侍省送来的画册不屑一顾,倒便宜了郁雾几个丫头,时常翻看,品评一番。

    她自幼于深宫中长大,领教过后妃争宠的手段,并不相信这世间有情爱可言。情爱不过是权力之争的实际筹码,更是欲望驱使下的虚幻剪影。

    宋峦徽清楚自己的女儿身,她所求并非是柔情蜜意,而是一把利刃。这把利刃,要成为她手中翻云覆雨的工具,助她在朝堂的惊涛骇浪中稳坐钓鱼台。

    在她羽翼未丰之时,她的宏图大志尚需借未来夫君之手达成。

    一张张画像依次摊开,宋峦徽从头望到尾,从尾望到头,其中不乏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亦有民间传颂的风流才子。

    “这简直比看折子还难!”

    正当她要放弃之时,一只喜鹊不知从何处飞进寝殿。它扑棱着翅膀,不慎将碧玉珐琅香炉撞翻,顿时香灰四散,凌乱一地香气。

    郁雾见状,慌忙将窗子一一支起,试图让喜鹊寻得归途。不料,夜风骤然吹入,那些画像随风飘起,纷纷扬扬撒落一地,而喜鹊却仍在殿内肆意飞舞,搅得内侍宫女们手忙脚乱。

    不多时,宋峦徽只见喜鹊缓缓停在一张画像上。

    画像中,高山流水,松涛阵阵,一男子身着白色宽袍,抚琴而奏。其眉如远山含黛,目似朗星璀璨,鼻梁高峻,唇若含丹。他指尖轻拨琴弦,仿若听得见音韵悠扬。沉静文雅,仿佛山水间的静谧,又似古木参天的稳重。

    宋峦徽轻轻将画像拿起,喜鹊飞走,露出底下的小字,安远侯江道洵。

    这个人,她曾听说过的。

    东京府的闺秀间流传一首诗。

    琴技高超动九天,音如流水舞云烟。词采风华凝锦绣,墨香四溢落玉篇。

    侯门显赫家声远,年少成名探花仙。迷倒万千闺中女,日思夜想梦魂牵。

    这首诗传到最后,也不知是哪家小姐作的,各家长辈皆震怒,自然无人敢出来认领。于峦徽而言,这是一桩兰闺韵事,但于老迂腐而言,此等诗篇实乃大逆不道之作,有损女子之德行,在当时可谓掀起不小的风波。

    这个人,她也曾见过的。

    惊鸿一瞥。

    去年春日,风和日暄。

    官家亲点的探花郎江道洵,身着红袍,座下白驹高大,缓缓游街而过。阳光洒在他鲜亮的衣袍上,翎羽暗纹熠熠生辉,宛如烈焰中的凤凰。

    宋峦徽跟着皇兄藏于绿云轩二楼的雅间内,帘幕低垂,茶香袅袅。峦徽轻掀帘幕一角,偷偷注视着楼下的盛况。

    街道两旁,姑娘们娇羞地挥舞着手中的绣帕,试图引起江道洵的注意。

    江道洵在马上,一双幽深至极的黑眸直直地望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峦徽呼吸一滞,似是溺毙在一汪黑水里。

    寒潭映月,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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