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风

    大周国幅员辽阔,以“道”为制,郡、县为次,乡、里、亭最小。

    在大周最南端的南旋道府地界,下辖有一城,名曰:绿风郡。

    时直初夏,绿风郡因地处偏南,似已三伏的天气,正当炎热。

    那风刮过来时带有远方海水的腥和潮热,如火添薪,不免令人暴躁难耐。

    街面上的行人彼此擦碰,烦躁下易生口角。但是,此地的百姓往往能平心静气来句:

    “抱歉啊。”

    “没事没事……这能有多大事啊,还能有饿死事大吗?”

    “对啊,隔壁还催着收茶呢,可怜哟。忙去了忙去了。”

    行人们磕碰两句,擦擦汗液,继续去忙活。

    世道坎坷,绿风郡的百姓在此地的凌郡守治下尚能安居如常,已是大不易。这天再热、生活再难耐,能有战火连天、无家无食难吗?

    人心安,才可静气。

    凌府的宅邸深处,少夫人的清霜院内,产妇正痛苦地低嚎嘶痛。

    房中的梁稳婆、一众伺候的丫鬟们早已汗流夹背,热得要中暑了。她们喘着热气,仍在急声呵护少夫人。

    “少夫人啊,你的身子好,盆腔大,不怕啊,一定能诞下麟儿。”粱稳婆的经验老道,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纳福接生婆。她的鼓励稳住房内一众不安的婢子。

    房内的管事姑姑,名唤殷罗。她抹了把额间沁出的热汗,侧边的滚珠已滑至下颚,像淌水一样。

    她在内间和隔间门口张望几次,没见姑爷回来。这去催的人来一个、走一个,就是不见本该在房外得那个男人。

    小丫鬟掬衣从外赶来,朝殷罗匆忙地行礼。

    “殷罗姑姑,凌老爷说先别管少爷了,他会派人去催。凌老爷说,先让少夫人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一定要母子平安。”

    殷罗的眸光发沉,听得里头少夫人传出的痛苦声,憋了口气后点头,直接进了里间。

    偏偏是女人生产,不可见风。闷热的房里令众人越发火燥,却都生不起气。她们更觉得床上的少夫人可怜,所嫁非人。女人产子的关键时刻,男主人却在别的女人家逍遥。

    若是……夫人有重来的机会,可还会选择再嫁进此门?

    “夫人,见头了见头了……你撑住啊。”梁稳婆耐住火气,教少夫人呼气、吸气、攒力用劲的法门。

    殷罗取来参片,俯在少夫人的耳边,轻声道:“少夫人,含在嘴里养养气吧。一会就好了。”

    “呜呜……疼……他……他来了吗?”少夫人韵霜痛的神色扭曲,发丝贴面的脸上涨红一片,更有一双美眸含着伤心委屈,又殷切地盼向内外间的过道口。

    殷罗的心间着实不好受,想骗女主人句好听话,可少夫人已经痛叫地转过充血的红眸,扭曲的脸面上含恨嘶吼。

    “啊……我……我不想死,我不甘……啊……”

    “生了生了……少夫人,孩子出来了,漂亮的男孩呢。恭喜少夫人。”梁稳婆拉出婴儿,拿火烫过的铜剪卡断脐带,再打个漂亮的脐结。她在婴儿的小屁股上轻轻地一拍,声音脆响又动听。

    “哇哇哇……”新生儿的哭声堪比响铃,是个有力的娃儿。

    梁稳婆本紧张的面容彻底舒展。她连汗都来不及擦,将婴儿稳稳地交给旁边有经验的大丫鬟掬梅,再去处理产妇身上余下的事。

    掬梅轻声哄着小婴儿,放进备好的温水中洗去残血和粘液。待婴儿被清洗干净后,她又用备好的薄衫将孩子一裹,抱给殷罗。

    “姑姑,漂亮的小少爷。”

    殷罗接过圆润通红的婴儿,哟哟地哄了几声。这婴儿很快不哭了,似个非常通灵的孩子。

    她把婴儿抱给少夫人韵霜瞧,试着欢喜道:“少夫人,你快看看,漂亮的小少爷,像您呢,乖巧的娃儿。”

    如同从水里捞起来的黑发贴在韵霜的额间、脸颊。她想侧眸看下儿子,却又想起那个“少爷”,那个无情的孩儿爹。

    她硬了心,将头撇向床里,泪如雨下,哽咽道:“抱走吧……我……不想看到他。他会让我想起他的爹,我……恨……呜呜呜……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必不会再嫁给他……呜呜呜……”

    殷罗湿了眼眶,蹙上眉,轻声劝慰道:“少夫人啊,月子里不让哭呢,伤眼睛啊。”

    “你将他抱走,我就不哭了……”韵霜呜咽着想翻身,奈何身下淋漓,硬挺着把头扭得更里。

    她不想哭,不想为那种男人哭,但是心不从所属,赤红的眼里不断地沁出泪水。

    凌老爷为官清正、人品好,怎奈儿子偏偏是个反骨逆子。

    梁稳婆知道凌家的情况,净过手后忍不住劝了句:“少夫人啊,老身……我说句实在话。咱们女人最重要就是自家的身体。这身体好了,啥事不能干啊。

    从前有轩辕女皇当政,抬举咱们一众女子的地位。这女子和离再嫁、娶夫、讨侍男的风气在咱们南旋尚存。

    大不了,咱换棵树吊,或者,直接学……我,有幸讨个侍男伺候着,呵呵……”

    “梁家阿婆,怎么说话呢?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羞没臊呢。”掬梅赶紧拉了把梁稳婆。

    她瞥见殷罗的眼色,取三角碎银递给稳婆。

    梁稳婆连连摆手,不肯收这银子。何况,她如今也是一家之主,不差这几绞银子。她口上依旧道:“怎么就害羞了呢?饥荒年,十户空了七八,若不是我收留那男子,他家还不定饿死多少兄弟姐妹呢。如今,你再瞧,他不仅把我家田地打理好还把老身伺候舒坦呢。这怎么就不好还害羞呢?他知恩图报,我也松了心结、圆了日子,美着呢。”

    “行了行了。”掬梅低声道,“大家知道你有一门好手艺,难得的福气人。灾年也没饿着你。可是,你那个……知恩图报,我们家姑爷……别拿你的幸事羞我们少夫人,快收起银子吧。”掬梅瞪了粱稳婆一眼,将银子往她手里塞去,“添个喜庆。”

    粱稳婆也是瞧不起凌老爷的公子。奈何凌老爷是个好官,不好说人家儿子,就想劝少夫人放开些。

    她听床上没再传来哭声,再次摆手道:“说不收就不收。老身是看在凌老爷护我们一城百姓的份上才来了这趟,老身岂可收这钱啊。

    哎哟,瞧我这嘴,平日里在家拿捏惯了,没得污了姑娘们的耳朵。

    我走了,回头啊,你遣回春堂的大夫过来给少夫人看看身体。花银子的地方多得是呢。”

    别看这家里丫鬟仆人多,全是床上的少夫人嫁过来时从娘家带来的人。凌老爷为官清廉,没倒贴百姓就不错了。

    掬衣通了院外的消息,绕过夺门而出的梁稳婆,见着追出来的掬梅,沉声道:“掬梅姐,怎么了?”

    “哎……这粱稳婆不肯收这银子呢。”掬梅一眼瞧出掬衣的眼神,赶紧道,“她不是嫌少。”

    掬衣一下子明白过来,拉住要追出去的掬梅,轻声道:“掬梅姐,别追了。院外的凌老爷会安排呢。咱们回去伺候少夫人。”

    俩人回了内堂的厢房。

    掬衣向抱着小少爷的殷罗行礼,轻声道:“殷姑姑,凌老爷让婢子转达。他说,少夫人若是真不想见凌云孙少爷,就将小少爷抱去给他养几天。”

    殷罗的心里泛着酸涩,瞧向床上没反应的韵霜,低声道:“少夫人,凌老爷传来话,他给孙少爷取名:凌云。”

    韵霜的头朝床里,任是毫无反应,只抽动的肩膀显示她在默默地淌泪。

    殷罗见此,这干耗着真不是个事,刚出生的孩子得喂奶儿。凌云小少爷自生下到现在还没喂上一口奶呢。

    “少夫人,婢子把凌云少爷抱去给凌老爷吧?凌老爷备下的金桂家奶娘会喂养小少爷。”

    床上的韵霜闭了眼,将头往枕里头埋去。她没吭声,似铁了心不管孩子。

    **

    外间,凌府老爷凌飞立在儿子媳妇的清霜院外,见梁稳婆出来,迎过去道:“您老辛苦了。”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老妇人岂敢当您这一声啊。”粱稳婆自是极尊敬这位凌老爷。为了百姓,凌老爷丧了妻、被儿厌,那是顶顶的怜、善人。

    凌老爷摆手,说了好几句感谢她的话。

    他接过凌管家递来的红封,亲自递给稳婆。

    梁稳婆不愿收,推过两次后才难为情地收下。

    “多谢凌老爷,你真是好官啊。”

    “您客气了。多谢您跑这一趟了。”凌老爷回道,伸手做请,给一旁的管家示意相送。

    正好派出去找凌度少爷的老张来报信,凌老爷就等着听这消息。凌管家就送梁稳婆出府。

    老张是跑回来,红润的脸上像是抹了油。不过,他的眼里却是十分的为难。

    【派出去那么多人都没见上少爷呢,我倒是见上了。但是,少爷不肯回来,稍带的话又特不好听啊。】

    他紧张地搓了把手,磕磕巴巴道:“老……老爷,少爷不肯回。他说……”

    “说什么?”凌老爷本欢喜的脸色瞬间沉了。

    他心里有底的。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今日抱孙的喜庆早淡了去。

    “说他外间有得是儿女,不差这一个。”老张硬头皮将话说完。

    凌老爷气得胸口疼,压了下气性,还是没忍住。

    他高声骂道:“混账东西啊,咳咳咳……他这辈子休想……把外头那些不正经的玩意给我带进凌府。”

    殷罗抱小少爷踏出清霜院时就听见这句话。她掩下眸里对姑爷的怨怼,躬身向凌老爷行礼,恭敬道:“老爷,这是孙少爷。”

    凌老爷连气都没顺过来就疾步上前,从殷罗手里极为小心地接过孙儿。

    他深吸口气,稳住微颤的手。他掀开婴儿面上的小盖头,见着肥嘟嘟略皱的通红小脸,总算是顺过这口怒气。

    他朝殷罗叮嘱道:“你好好伺候韵霜,医药补品尽管找管家支银子去买。这……老夫是家翁,按理得避嫌。但她婆母去得早,这话就老夫说了。女子月子里事大,心境更是重要。

    你们都少给韵霜说那孽障的糟心事,先让韵霜养好身体。至于凌云,待几日后韵霜想见孩子,你再来将他领回去。

    哪个娘亲不疼儿啊,韵霜的心结不解,就将孩子先放老夫的院内。老夫会令金桂家的媳妇带他段时间。”

    “是。多谢凌老爷体恤少夫人。”殷罗再次瞧向凌老爷怀里的小少爷,躬身行礼后返回少夫人的院子。

    凌老爷抱着比猫儿大不了多少的孙儿,轻声地叹息着。

    “凌云啊凌云,希望我儿有凌云之志,莫像你那不着五六的爹啊。”

    小凌云在包被下吧唧小嘴,连眼睛都没睁开呢。

    他能知道什么是凌云之志啊,睡得香着呢。

    凌老爷将孙儿交给等候许久的金桂嫂,客气道:“烦请你住在老夫隔壁的院子,托你好好带他一段时间。等孩子断奶后……再看吧。”

    金桂嫂向他躬身行礼,接过小少爷轻抱在怀。

    本也用不上金桂嫂,但凌老爷就担心发生这种事,遂而令人等在院外。

    若少夫人院里将孩子抱出来,就由金桂嫂奶着。若是没有将孩子抱出来,就省了这茬,或者令金桂嫂待在清霜院。

    只可惜,结果还是最差这种。金桂嫂抱着婴儿,随凌老爷离开清霜院口。

    **

    南旋道府地界往西北走,那是一片偌大的南部山区。

    横跨三道府的十万大山就在这处,周边有卧秋、南旋、南蜀三道府。沿山脉蔓延向北是卧秋道府的地界,也被称为卧秋山脉。

    卧秋山道,云高万里,青山起雾烟缭绕。

    卧秋道府境内的云山县令杨安,临时接到上级卧秋府衙下派的封告,需赶在谷雨前送高山贡茶进道府府城。

    杨安为赶时间,只能派人抄小路,赶在上级道府定下的期限前上贡。

    这条卧秋茶道以往他们的人也走过,不及传言的南蜀山道难,却也是羊肠陡峭又湿滑的青石山路。

    一行苦力一人背一个大布包从一人独行的石坎下坡。坎道窄细又滑,一个不慎就可能从旁边滚落下去。

    一旁是溪涧落坡,巨石嶙峋。人一旦掉下去,不死也残。

    高耸难登的山道上只见硕大的白布包,哪见其下的苦茶人啊。最后一人被大布包压在下面,他冷汗夹背,踩着滑腻的山道艰难地行走。

    高山风寒,一阵风卷来令他本就难受的身体打个寒噤,一个猛烈的哆嗦致使脚下不稳,连人带布包向前下扑去。

    领队的叮嘱过众人分开些下山。然,大家既想挣这份苦钱又想早点回家,队伍靠得有点紧了。

    一个从上跌下导致一行人相继滚砸进山涧石坎。

    一声声惊呼从白布包下传上来,以及飘散的干茶叶,像是枯败的绿雪花似洒满了山道斜坡,覆盖了那撞出的一抹一片的石间血迹。

    负责运茶的管事杨康居高看下,在一片片沉闷叫声中一下子跪坐在湿滑的岩石。

    他喃喃道:“完了完了……杨安县丞会杀我全家啊,这可是从周边五县集来的全部茶叶……完了。”

    茶乃是盛京贵人的命。茶政更是苛刻,上贡时间不可晚于夏前。

    然而,卧秋山脉北段出去乃是三家必争之地。卧秋道府与相连的胜争道府、星海道府,三家争锋一段沿边官道:“九乌山路”的归属权。

    三府打架,辖制属地内的官道不便通行,致使下一级的郡守各自守土,响应上级道府的命令把控境内山路。

    这才波及下面的县级山土,致他们不能及时通运贡品上道府府城。

    如今,全大周境内四十五道府势大、又各自为政,钳制领地上的各大郡府。郡守又控制无数下辖的县府。县府责令乡、里、亭等闭户不与邻里互通……

    两百多年来,轩辕皇朝已经蕴藏乱象,随各地道府势大,不听皇朝号令,更是祸事迭起,弄得民不聊生。

    卧秋道府延迟的贡茶命令至清明后才下派。郡府收到消息后赶紧甩锅给地方县丞,令他们直送贡茶上卧秋道府交差。

    云山县令杨安权小势弱,被周边四县辖制,汇集五县贡茶,全让他云山县安排送茶上道府府城。杨安也怕担事,安排下属的乡长杨康召集村民,抄境内卧秋山道,直奔卧秋道府。

    因“九乌官道”绕卧秋山脉而行,一段兵家必争的要路被星海道府和胜争道府辖制。

    杨康只能下令村民横穿卧秋山小道,赶上今年已被拖延的贡茶上交时间。

    一个白包有近五百斤茶叶,十个布包就是五千斤,里面藏着的小包是送给皇帝的极品贡茶。

    五千斤茶进卧秋道府,沿官道送进京都,至轩辕皇帝跟前仅余三十斤贡茶。

    高山冷茶量少质好。这批茶叶集结五县的茶量,正是盛京贵人指明的贡茶。这一滚下坡……全完了。

    杨康旁边的帮手见这番阵仗也是心惊肉跳。

    不为他人命,确为颈上头。

    他急道:“杨康老爷,快啊,咱们去下面看看茶叶啊,里面的贡茶不能完。不然,这是杀头的死罪啊。”

    杨康被“死罪”二字惊醒,连滚带爬得从山道上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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