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泓水宽广,两岸水草茂盛,落日余晖映射在水面,浮光跃金,羲和望着飘进芦苇荡中的鱼篓,再三酝酿,终是气馁,没有踩进齐人高的草丛中的勇气。

    昨天,她亲眼看见一群水蛇黑压压游进草丛中。

    更别说,水里还有吸血的蚂蟥。

    一朝穿书,羲和成为菟丝子般缠绕乔木的女配——妟。

    卫国人,殷商之后、巫咸族裔,子姓,巫氏,名妟。

    往前三百年,这身份做个邦国君夫人绰绰有余,但今时不同往日,殷商覆灭已久,犬戎攻破镐京,宗周沦陷,姬氏的天下也岌岌可危,战国兼并,诸侯争雄,强国并起,卫国弱小,自贬为君,依附卫国的巫氏也如浮萍。

    如今,妟什么也不是,卫渝交好,世代联姻,卫君女公子来归渝侯孙公孙岐,媵从上千,十四岁的妟便是其中之一。她作为巫女,专替女公子解梦占卜。

    根据剧情,女公子的夫君——渝国公孙公冶岐将来会继承渝国君位,这位青年继位的渝侯,不爱出身高贵的君夫人,而对寂寂无名的媵从妟青眼有加,罔顾礼法,立她为夫人,又为思乡的她在泓水畔筑离宫,流连高台,数月不归国都。

    公冶岐很爱妟,哪怕到了国破之际,他想的也不是百姓如何,部将如何,而是他死后,妟要怎么办?

    真是个庸王。昏君。

    他不亡国谁亡国。妟恨得牙痒痒。

    望着寂静的草丛,妟有些退缩。

    如夫人也是夫人,同进士出身也是进士。

    夫人不如君夫人,是妾不是嫡,但夫人不用自己干活,不用面对蛇和蚂蟥,为生计发愁。

    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妟没有一天开心。

    当夫人挺好的。

    这样想着,妟挽起裤腿,踩入冰凉的河水中。

    河底石子硌人,妟前怕蛇后怕蚂蟥,每一步都走的战战兢兢。终于,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勾到了鱼篓的系绳,用力一拽,将竹子编成的瘪筐拉到了自己面前。

    妟一把抱住鱼篓,扭头就往岸边跑。她跑得很快,好像有蛇在她身后追,蚂蝗快叮到腿上,动作幅度一大,水花飚溅,几滴甚至飞到了她脸上。

    回到岸边,妟仔仔细细查看小腿前后,确定没有蚂蟥粘在身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衣服湿了大半,贴在身上。

    竹筐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妟叹口气,菟丝子就菟丝子吧,这日子她是一点都过不下去了。

    当三也没什么不好的,渝侯又不让她跟君夫人住在一起,会给她修一座新宫室,前呼后拥,穿金带玉。

    而且,妾不是三,一夫一妻多妾制度下,妾也是合法配偶,和丈夫构成夫妻关系。

    妟抱着鱼篓,一步一个湿脚印,往城邑方向走。她居住的泓邑并不大,由附近三个村子聚拢而成,由一下大夫治理,外有城墙,士卒百人。

    走到城门附近,士卒列队,人群聚集在一起,白发苍苍的下大夫站在最前,穿得周正,朝服冠冕,身后是泓邑贵族,国人百姓站在最后。这么隆重的阵仗,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人群中有个姑娘发现了妟,朝她招手,“妟,快过来。”

    妟抱着竹篓,隐入人群中,她低声询问身边那个姑娘,“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姮是妟的同族,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朋友,妟从卫国来渝国的途中生了场大病,为了不拖累婚队前行的速度,渝国的大夫就近将她安置在泓邑养病。姮担心她,自愿留下来照顾她。

    姮小声道:“国君要来游猎。”

    妟‘哦’了声,低下头。

    渝国为殷人之后,三监之乱,先祖平叛有功,被成王重用,康王时,却犬戎被封为诸侯,与宋国一道延续商的宗庙祭祀。开国之君以祖父之字为氏,号公冶氏,传国至今已二百余年。

    不多时,一队人马出现在地平线尽头,尘土飞扬间,驶出驷车高大,驾车的少年英武不凡,马车上,已至迟暮之年的国君神采奕奕,披甲佩剑,手按横轼,意气风发的朝泓邑而来。

    马车停下,下大夫上前深揖道:“君上。”

    渝侯下马车,一把扶起下大夫,“好了,寡人的老大夫,不必多礼。”

    “见过公孙。”下大夫又向渝侯身边的少年行礼。

    公冶岐还礼,“大夫。”

    渝侯大步往前,途径之地,国人纷纷弯腰行礼,“君上。”

    妟也跟着人群,向渝候问好,渝侯笑着同两侧国人点头,公冶岐跟在他身边,眉毛微蹙,目光不住扫过人群,似乎在搜寻什么。

    身边的人直起腰来,妟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悄悄望向渝侯方向,确认公冶岐是否离开。视线方才抬起,便撞上一汪漆黑的眼眸,公冶岐正望着她,目光平静。

    妟瞳孔一阵紧缩,迅速低下头去。就在她为这一眼而感到惶恐之际,头顶忽然传来道清澈的男声,“你的病,好了吗?”

    公冶岐已经越过人群,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少年公孙高大英武的身影将妟笼罩,一身玄甲,身披金色斜阳。妟缓缓抬起头,对上公冶岐清澈的眼眸,阳光照在他分明的五官上,投下一片阴翳。

    妟垂眸,目光越过公冶岐,他身后,是一轮即将沉下地平线的太阳,旷野无边,她仿佛看到了公冶岐来时的路,十八岁的少年公孙,踩着一日即将终结的目光,朝她走来。

    强烈的熟悉感冲击妟的感官,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她低下头,将这种感觉甩出脑海,该死的剧情,别想控制她。

    公冶岐居然记得她?

    卫君女公子来归渝国,公孙亲迎至泓水畔,为了减少和公冶岐的接触,躲开剧情,妟装病,留在远离公冶岐的边境。只有在大夫带着她向公孙岐请命的时候,他们才见过一面。

    怕公冶岐看到她,她一直低着头。

    只有这一面。公冶岐居然记得她?

    这就是剧情的魔力吗?被剧情操控的NPC可不可以觉醒一下?

    妟心内一慌,支支吾吾,“还...没有...”

    一旁的姮连忙替她解释,“公孙,妟的病症还没有好。”

    公冶岐抿唇,“你在这里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就派人接你回都城。”

    妟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公冶岐,胸膛内一颗心狂跳,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她才不要去都城,这该死的剧情。

    宗周毁于犬戎,周王东迁,诸侯并起,乱世是上升的阶梯,按剧情成为夫人,受尽国君宠爱,在公冶岐称王后,成为王妃,可那有什么用?

    公冶岐虽然称王,却并不是乱世争雄的胜者,身死国灭,自刎泓水畔。

    她不想做菟丝子,更不想依附于一个败者。

    渝侯走出去一段距离,发现身边无人,回头一看,公冶岐正在和一女子交谈,渝侯眯着眼睛,打量两人一眼,询问一旁的下大夫,“那是谁家的女子?”

    下大夫道,“是卫国的女子,她是跟随渝姬夫人来到渝国的巫女。”卫国姬姓,卫君的女公子嫁来渝国,按习俗,被称作渝姬夫人。

    渝侯蹙眉,“卫国,巫氏,那就是子姓?”

    礼法,同姓不婚。渝国是殷商之后,公冶氏,也是子姓。

    “子岐。”渝侯出声。

    公冶岐回头,追了上来,“祖父。”

    望着渝侯与公冶岐消失在城门的背影,妟感觉到一阵恐惧,公冶岐居然记得她,这比鬼故事还恐怖,她开始思索,是否要立刻离开泓邑。

    离开泓邑,去哪儿呢?

    去秦国吧。妟想。

    战国已经趋近尾声,秦人强大,统一天下只在这数十年间,乱世没有安宁地,只是同比之下,秦国更有未来。她需要时间来长大,十四岁,还太小,这个世界也需要时间来发酵。

    大泽乡陈胜吴广,书里真正的女主沈嘉才是她的楷模,揭竿而起,创立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乱世充斥着死亡与混乱,进退都躲不掉的命运,不如与之一搏,焉知,这不是上升的阶梯。

    行囊还没收拾好,下大夫就敲开了妟的院门,梳洗打扮之后,她被送到了公冶岐的居所。月华如水,万籁俱静,院落僻静,妟跟着内臣,进入内室。

    公冶岐趺坐案前,身后漆屏在烛光中依稀斑斓,他单手支在下巴,平静望着眼前堂下的晏。妟被公冶岐盯得难受,犹豫半晌,索性道:“公孙深夜传我前来,不知有何事?”

    “嗯....”公冶岐短暂踌躇,直白道:“我喜欢你。”

    妟:“???”

    公冶岐继续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似曾相识。”

    面对少年如此直截了当、发自肺腑的陈情,妟一时语塞,不知要如何回答,她望着面前眼神清澈的少年,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眼前倏而模糊,眼泪不知何时蒙上瞳眸。

    月光大作,从窗外照入,借着月光,妟看见公冶岐满是英气的眉宇间,被愁绪笼罩,忧伤的眼睛漆黑,似沼泽,妟一眼望过去,就再难挪开。

    她低头,避开公冶岐的目光,结结巴巴道:“公孙...”

    “我要娶你做夫人!”公冶岐口气平静,却带着股诸侯公孙的不容置疑。

    这种带着命令式的语句,触到妟脑海中最敏锐的一根神经,她当即变得清醒,眼珠一转,“同姓不婚,其生不蕃,我是巫咸之后,子姓,公孙也是子姓,于礼不合,不可婚嫁。”

    公冶岐没有说话,室内一时寂静,妟站在屋中,被沉默吞噬。

    春秋战国,早已礼崩乐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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