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渔船一路幽幽漂到昆州一个不起眼的渡口，姬玄侑头上罩着一个不大的斗笠上了岸。
“一会儿只道你们是我的子侄朋友，听清楚了？”
众人互看一眼，都有些不敢应声。
姬玄侑已将近天命之年，却仍是精神隽烁，扫了满脸菜色的众人一眼，指着最扎眼的两张脸乐呵开口，“一会儿你俩就说是我的远方侄子。”
邵琛和萧暮静了一瞬，应下了。
云凯升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是这些人里除姬玄侑外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为难低声，“陛下，那臣呢？”
姬玄侑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你这胡子拉碴的...就当朕的管家吧。”
“臣遵旨。”
这个渡口并不在城内，而是在昆州一个稍远的城郊，拨开半人高的杂草，外头便是官道了。
走进城显然不太现实，正好有个老汉赶着牛车从远处慢悠悠晃荡过来，被姬玄侑拦下了。
“老人家，我们一行人从外地来，要到昆州城去，不知老人家可否行个方便，搭载我们一程。”云凯升赶在前面出声，掏出点碎银子递给老汉。
那老汉并没第一时间收，而是警惕地瞧着他们，来回将几人打量了一遍扭头摆手，“不搭不搭，我还忙着呢！”
“哎哎！”云凯升伸手要拦，没想到这老头儿车突然驾得飞快，裤子着火一样立马扭头，抽着牛屁股就跑了，甩了众人一身泥水。
......
姬玄侑被羽林卫条件反射护在中间，倒是没脏了衣服。
“陛...”云凯升嘴瓢了下，指着几个年轻人，“老爷，要不让他们先一步去城里租一辆马车来。”
“现在时辰还早，官道上应还有人来，等等。”
“站在这也不是办法，要不臣...小的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茶摊...”
“啧，凯升，你是越发唠唠叨叨了，几年前陪我微服，你还不曾如此聒噪。看看这几个年轻人，多沉得住气。”姬玄侑责怪地瞧着云凯升，指着最前面的邵琛和萧暮说。
云凯升扫了眼这两位，憋屈闭上嘴。
这两位分明面无表情，却生生把素到不能再素的布衣穿出了翩翩贵公子的感觉。
光看一眼这两人的气质，再联系上这两人的脸，傻子才信他们是平头老百姓。
两个人个子都太高，超过了这一行人的平均水平，不知是不是被拉来出外勤心情不好，都木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们百八十万似的。
一行人就这么等在路边，可惜路过好几拨人都没答应载他们一程，姬玄侑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你们两个，拉着脸做什么？”姬玄侑一扭头就对上两个远房侄子的臭脸，“把人都吓跑了谁拉着咋们进城。”
邵琛：“臣惶恐。”
萧暮：“卑职害怕。”
众人“.......”
个子最高，体格最壮，你俩怕个毛？
邵琛和萧暮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完互相对视了一眼，气氛微妙。
两人都没多说，但姬玄侑却是懂了二人的意思。
“你们二人，原来不是给路人摆臭脸，是给朕摆臭脸。”姬玄侑负手看着两人，又气又笑，“朕知道你二人此次被突然叫出来，多思多虑。朕只是兴起下微服到访，你二人都是朕的心腹重臣，朕有心栽培才带你们出来。若你二人谁不愿意，现在就能回去。”
“臣不敢。”
“卑职不敢。”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云凯升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去拦一辆车来，好早早进城。”
两个人领命去了，云凯升看了眼姬玄侑的脸色，暗自擦了把汗干笑，“年轻人就是嫩得很，受了这么大的恩赐就脑子转不过弯来了。”
“他们不是转不过弯，是在试探朕的态度。”姬玄侑负手淡淡道，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凯升，你也是朕手底下的老人了，萧暮放过不说，在你看来，邵琛可堪大用否？”
“这...”云凯升为难。
“大胆说，朕允许你说。”
云凯升叹气，“邵琛确实才干出众，只是他是楚王手下出来的...”
姬玄侑眼神沉沉，“继续说。”
“依臣所见，朝廷应用忠心不二之人，不可用狡猾耍奸之人。”
姬玄侑一时没出声，眯眼不知想了什么。
萧暮和邵琛走出了一段距离，直到身后如影随形的目光消失，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萧暮踢开脚边的石子儿，玩味侧眸，“邵大人怎的如此沉默，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有么。”邵琛淡淡回应，“乾王殿下带了一只黑猫上船赏玩，臣一贯不喜欢猫，晚上难以入睡，精力有些不济，将军见笑了。”
“不喜欢猫？”萧暮一愣。
脑子里不受控制想到这种浑身毛茸茸的恐怖生物，邵琛鼻尖发痒，侧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狼狈地吸了下鼻子。
看起来精神更不好了。
萧暮嘴角一抽，看起来居然不像假的。
“将军眼下也是青黑，昨夜失眠了？”
“...啧。”萧暮抹了把脸呵呵一笑，“做了个春梦，高兴醒了就没再睡着。”
“......”
邵琛扭脸看他一眼，又无言把头扭回去。
两个人刻意在路边耽搁了一会儿，否则摆臭脸捣乱的意味也太过明显。
然而二人拦住过路人搭话了好几茬，都碰了壁。
“听闻昆州富庶，百姓和善，也难怪陛下有心微服。”萧暮盯着路尽头慢悠悠出现的一头水牛，不咸不淡胡扯。
此处荒草丛生，官道泥泞细窄，渡口附近一处歇脚的茶摊都没有，尽显冷清荒凉。匆匆路过的行人倒是诸多，但大都一副警惕的模样，看过来的眼神都布满了排斥。
有眼睛的人都不会说出“富庶”“和善”这种屁话。
“陛下微服的决定下得突然，一众皇子都劝过了，仍然无法改变陛下心意。陛下如此勤政爱民，想必微服赏景的同时，也留心着昆州百姓的生活。”邵琛侧眸淡声，“邵某此前一直呆在云京，未曾踏足过昆州一带。既然将军对昆州熟悉，还请此行多关照些在下。”
“哦？听闻邵大人博闻强识，见识广阔，本将以为定是游走过这世间天下的人物。原来传闻不实了？”萧暮忽略了邵琛最后一句，抱臂说，“既然如此，看来陛下将邵先生带在身边，确实有看重栽培之意。陛下对邵先生如此在意，本将真好奇从前的邵大人是如何的一个人？”
“将军言重，邵某从前不过一介布衣，运气好得楚王赏识才能踏入仕途。不知将军从何听来的传闻，邵某不才，不敢承蒙朝中同袍的夸赞。”
“邵大人太自谦了。”萧暮笑了一声，“大人完美得好似不是常人，朝中有邵先生如此人物，是大周之幸。”
“将军天人之姿，战功赫赫，萧将军如此抬举邵某，邵某愧不敢当。”
话音刚落，那头慢腾腾的小牛已经挪到了二人十几步远，牛背上跨坐着一个小男娃，好奇地盯着两人猛瞧。
“邵兄，咋们在这儿一直站着吹风也不是办法。看来只能使点小手段了。”萧暮咧嘴，脸上的表情透着恶劣。
“一切都听萧将军吩咐。”
待小男娃走近。
“小娃，看什么呢。”萧暮挑眉问。
“...你管我。”那小娃头一扭，眼看要骑着牛越过去。
萧暮一把薅住牛鼻环，“小爷我不管，小爷生平最不爱被人这么盯着。”
“你这人怎么这样！还不放开我的牛！”那小男娃急了，爬下来就去掰萧暮的手，一边掰一边喊：“看两眼怎么了？吃你肉了还是喝你血了？！”
小娃哪能掰得过萧暮，眼看上嘴就要咬，才挨到就被萧暮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后领子。
“你完了，你敢咬小爷？”萧暮拎着吱哇扑腾的小男娃，把沾了口水的手背凑到他鼻子跟前，“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小爷这就把你揪到官老爷那里去，让他给我评评理！跟我走！”
“放开我你这个大块头！你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娘！！”小男娃表情凶狠，但明显听见“官老爷”三个字后脑袋一缩，有些害怕。
“你咬了我，正好你把你娘叫来，小爷让官老爷把你们一家子都抓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小孩拼命挣扎，终于在被萧暮拖出去一段路后染上哭腔，开始求饶，“你放我下来！你...你们是想要粮食吧？我家还有点余粮，你放我下来，我就分你们一点...”
邵琛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和萧暮对视一眼，上手拦道，“大哥，这小娃娃不是故意的，他都这么说了，咋们就别和他计较了。”
“贤弟，这泼娃娃可是咬了我一大口，为兄手疼得很！”
“大哥，他都说了拿粮食给你赔罪，咋们得饶人处且饶人。”
邵琛表情诚恳不忍，萧暮却是不松口，开口吓唬道，“那不行！就算咋们现下都饿着肚子，可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为兄可是讲道理的人，咬了人就该受罚！”
萧暮说着又发狠般拖了几步，小娃立马发出杀猪一般的哭喊。
“不要啊！我把我家粮食全给你们！全给你们！求求你们千万别把我抓走啊...我娘还等着我拉着牛回家...”
“大哥，你消消气吧，他还是个孩子。”邵琛一听这话立马拦在萧暮跟前。
“既然你这么说...”萧暮盯着小孩儿，瞧着这小男孩在他手下哭得满脸是泪，浑身抖如筛糠。
在他尿裤子前，萧暮一把放开手，嫌弃道，“那就给我贤弟一个面子。”
一被放开，小男孩扭身就要跑，然而萧暮先一步牵住了他的牛，小男娃只得捂着□□憋红了脸，愤怒地瞪着这个泼皮。
萧暮拍了拍牛头，垂眸阴恻恻扫了他一眼，又把男孩吓得一缩。
更憋屈了。
“他脾气爆，小弟弟也别太生气。”邵琛俯身苦笑，“我大哥最看重诚信，若小弟弟不守诺言，下次连我也救不了你。”
“君子言，马难追！我才不会言而无信！”小男孩愤愤瞪着萧暮，话刚出就瞧见这人“噗嗤”一声，嘲笑之意很明显。
“那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管我！”小男孩脸红到了耳朵根，鉴于此人过于欠揍，回头对邵琛说，“你们跟我走，我家住得不太远，走几步就到了。”
邵琛点点头，“劳烦小弟弟了。”
两人带着小男孩回来时，看着面前乌泱泱一堆人，小男孩的脸猛然僵了。
邵琛简单将情况跟姬玄侑说了一遍，大意是这条路上的行人都很排外，他们搭话了好几个都无功而返，然而快到午膳时分，无奈之下只好去百姓家凑合凑合。
没想到小男孩突然就不情愿了，要死要活都不肯带他们回家。
萧暮揪着他的领子低头咧嘴，眼神很恐怖，“君子言，马难追？”
小男娃很害怕，但这下却怎么恐吓都嘴硬无比，梗着脖子大叫，“你把我抓走吧！”
这表情，好像马上要英勇就义一样，透着一股子视死如归。
姬玄侑示意萧暮放开他，和善问道，“我们会给钱的，绝不白吃你家一粒米，如何？”
小男娃看这老头儿面善，总算没再太应激，低头嘟囔，“银子又不能吃，而且那点钱哪够。”
众人对视，一时有些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你们是外地人吧，难不成是从云京来的？”小男孩看他们脸色奇怪问。
姬玄侑点点头，就听小男孩稀奇瞪着眼睛，“你们疯啦？不好好在云京享福跑来这穷酸地儿干嘛？”
“我是走方的郎中，一路游历而来，途径昆州，并不是云京人士。这些都是我的子侄管家。”姬玄侑眼睛不眨道，笑眯眯低头，“我们人生地不熟，这才站在路边寻人问路，谁知我这两位侄子一脸凶相，把人吓跑了，竟然一直站了有半个时辰。”
“这个泼皮无赖是你侄子？”小男娃指着萧暮惊讶问。
众人一愣，埋头拼命憋笑。
萧暮眼神凉飕飕的，把男孩看得扭过头去。
“我还以为是土匪强盗，上来就抢我的牛。还是老人家你面善。”小男孩撇嘴，“你们啥时候来不好，非选在这个时候，自然没人理你们。”
“哦？愿闻其详。”
“最近昆州城又是闹饥荒，又是闹土匪的。大家都忙着往外跑呢，谁敢搭理你们这些外乡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饥荒？土匪？”姬玄侑眯眼，“昆州与云京不过隔着一道昆阙岭，怎么会如此。”
“切，我哪知道。从今年春天开始我们就吃不饱肚子了，我娘今天让我出来挖野菜，我转了一早上，昨天还在的野菜今天居然一棵不剩！这不是要饿死我们吗。”小男孩满脸愁容，“本来家里的余粮是救命用的，本就不多，你们这么多张嘴，把我剁了煮汤都喂不饱。”
“你这小娃娃，说话像个小大人。”云凯升摸着胡子道。
“你们赶紧从哪来的回哪去，呆在这儿小心被抢钱！”小男孩贼嗖嗖地扫了众人一眼，劈手从萧暮手里抢过牛鼻环，“各位再见，我还要去附近再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野菜呢。”
姬玄侑看了萧暮一眼，下巴点了点这小孩儿的背影。
萧暮会意，几步追上去揪住他的领子。
“先别走，你还没说一开始干嘛要盯着小爷看。”
“你是不是有病！快放开我！”小男孩挣扎不休，“还不是看你面生，衣服崭新，一看就是有钱人家，我才多瞧了几眼！”
萧暮挑眉乐呵道，“你眼光不错，小爷我还就是有钱人。我舅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既然你们这么可怜，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你带我们回家，我们给你们买粮食吃。如何？”
“我才不信！快撒开你的手！”小男娃狠狠扇了萧暮胳膊几下，大叫道，“世上哪有这种损己利人的神仙，别想骗我！”
萧暮从袖子里掏出一两银子递到小男孩跟前，他才不嚎了。
“君子一言，悍马也难追。”萧暮从喉咙里低低哼笑，“小子，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
小男孩犹豫地瞧着银子，咬唇似是为难不已，他越过萧暮朝后看去，对上姬玄侑的和善笑脸，终于下定决心。
“看你们也不像坏人...”小男孩接过银子，像是鉴宝一样仔细察看，最后一把塞到怀里，“跟我走吧，你们可要信守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