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幽雨

    夜半幽雨,细密的秋泪坠在仙居殿的琉璃瓦上好似细珠掷玉,清脆却幽怨,搅碎了我难得的安眠。洛阳的秋虽素来温和,但骤然降雨,也难免生得些许寒意。

    半梦半醒间朦胧不已,我恍惚着伸手欲够常卧枕边的那个人。他的头风最受不得风邪侵扰了,但凡受凉便会发作;他又素体谅我的休憩,夜半若是发作了也总是暗自忍着,叫人不得不多醒神去关注些。

    倒也不知,这究竟成了谁体谅谁了。

    但,一抬手,我却摸了个空。

    心里猛然大惊,莫不是这次愈发地严重了?可又是去偏殿传医了?怎能又不叫我?

    我即刻坐起,才欲揽衣,却猛然醒悟过来今夕何岁——那人,早已经离我而去了。

    乾陵遥隔东都八百里的山川与云月,阴阳相别里,我又如何能够够得着他呢。

    豆灯遥坠只影孤,鸳瓦空冷锦衾寒。

    大殿内残余着豆火的烛台将光遥遥洒来,在帘幔上投出我仿佛正在下坠的寂寥孤影;房梁上的鸳鸯瓦仅剩下鸳瓦还徒劳地呆呆立在高高的殿顶上,冷风将它吹得冰凉,凄凉得,连带着我锦缎做的薄被也变得湿寒起来。

    出声制止青娥阿监们的点灯后,我有些颓然地躺下,凄然地呆望着殿内层叠的帘幔。

    他早已经离开我了,如今怕是早已登入极乐之界、忘尽凡俗了。凡俗种种,于他,已然无牵无挂的了。所以才,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我的梦里来看上一眼。

    而我,也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那么我还在幻想些什么呢?

    当真有那么放不下,当真有那么挂念吗?

    这二十多年来的风云流转还不够我操心的吗?

    一个早已化泥的死人,又有什么可怀念的呢?

    只要我想,怎样的男儿不可得呢?

    可是,可是!可是这世间,大抵再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包容我,以及那般理解我了。

    他总不会责怪我的强势,他总无法割舍下我,他总无法拒绝我,他,总爱着我。

    不是出于容色,也不是基于权势。

    只是因为,我是我。

    在那些逝去的流金岁月里,我们虽然曾彼此算计与防备着,却也曾彼此毫无保留地心心相印着。他曾背叛过我们的爱情,可我也并非未曾三心二意。他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宽仁,我更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开明。我们都算不得什么圣人,双手都曾沾满鲜血;似我这般地满身罪恶与业障,死后,也不知是否会坠于阿鼻地狱里。

    但,我们确实爱惜着彼此,作为彼此的半身,人性里的唯一的那点真情与深爱,我们只给了彼此。权势之外的执念与纠缠,我们也都给了彼此;我明白他的忧虑与期许,正如,他懂得我的抱负与执念。他了解我,正如我理解他。

    所以,这样的人,我又怎么能放得下呢?

    我必须承认,我从小就不是什么乖顺的淑女,自小就争强好胜。所以,后来干出这些离经叛道的事,从来不是什么很值得奇怪的事。

    我上头有一个姐姐,下头有一个妹妹,但作为老二的我却是姊妹中最受宠爱的那一个。

    不仅因为我生得更集父母之美姿容,更因为我天生勇敏好学。

    家父在时,曾不止一次地叹惋我没能生得男儿身,否则武氏一族门楣何愁不兴。而家母,也每每慨叹我是芝兰玉树错投为咏絮捣素,纵然聪慧机敏,也终究只能被困于后宅的方寸牢笼里。

    幼时我对家尊与家慈的叹惋暗自不服,女儿身又如何,男儿身又如何?

    好儿女自有造化,成就岂分雌雄?

    男人做得的,我怎就做不得?

    后来,年岁渐长,我开始明白了家尊家慈的叹息,并同为叹息。

    性别之别,犹如天堑,我生在了女人这头,便只能困在这头。

    纵然是彼岸风光无限,也只有望洋叹兴。

    但六十又七那年,我却又再次逆反起来,女儿身又如何?我谋事,自认不输于任何在其位的男儿!

    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行事抵不过我的半分,怎么他们能坐那个位置,我这个生母却反倒要倒退一射之地呢?

    若说我生来比不得这世间的其他男人,难不成还比不过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成!伦理纲常不总说些什么“忠”“孝”吗?怎么到了这里就不推崇什么“忠”“孝”了?

    花甲之年,反倒越发执拗起来。

    而我能有这份底气与野心,全要依托我的丈夫,那个我此生最爱的,最亏欠也最不亏欠的男人。那个,早已离去的男人。

    大权在握时,我满心抱负得以施展的快意,因稳居高位而满目花团锦簇,耄耋之年犹自容光焕发而不觉其老。因而,此前我并不如何觉得孤独或是寂寞。

    退居上阳宫后,我才始觉出这种鸳鸯失偶的凄凉来。

    我,终究也只是一个会寂寞、会衰老的肉//体凡胎罢了。这偌大的宫殿纵然如何地富丽堂皇,但终究还是太过清冷了些。

    我原以为,失去他的痛苦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到达顶峰,却未曾想这种梧桐半死般的苦痛所射出的利箭,在时光的长河里飞了二十多载才算是正中靶心!

    为他封棺闭陵时,我以为那会是我最不舍他离去的时候;为他撰写碑文时,我以为那会是我最思慕他的时候;为他立寺点灯时,我以为那会是我最想念他的时候。

    现在,我才明白,我其实还有更不舍、更思慕、更想念他的时候。

    思君方晓生死恨,楹梦始觉浊身残。

    思念他,我方才知道阴阳相隔、生死相别的苦恨与寂寥;如孔子般做起两楹梦后,我始觉察出这浑浊之躯已然风烛残年。

    二十载的悠悠生死岁月,哪怕那人的音容依旧清晰于我的脑海里,但终究不比得面见的真实与妥帖。夜半时分,孤枕单影的寂寞与凄冷,原来是这般的难熬。

    坦诚而言,纵然如今被迫以武周还政于李唐,但我却并不如何担心自身的处境。毕竟,无论如何我都是显儿的母亲。

    这个我们的第三子,虽然论才干不比他错亡于巴蜀的二兄,论仁德不胜他早殇的长兄,但却有着继承于他父亲的长情。

    母子一场,纵然是政见不同,但他终究是孝顺的。也必须是孝顺的,没有选择地只能孝顺着;毕竟多年的筹划,我了然于心。只要他一日想要坐稳这皇位,他便必须恭敬我这太上皇一日。他的这个皇位,不是从他李家而继承的,而是从我这个母皇手中得以继承的,只要他还没有把皇位让给他弟弟旦儿的心思,他就必须对我这太上皇足够的虔诚。毕竟,前朝的诸多势力,他不得不依靠我来压制,

    上阳宫纵然可以困我的身、去我的权,却动不了我的志与谋。

    所以,唯一让我担心的,是身后的事情。

    当然,不是身后的人间事,而是地底的阴间事。

    这人间事,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论日后坐在这皇位上的人是谁,反正都必然是我的血脉。要是他敢如朝堂里那些个食古不化的相公一般对我大肆咒骂与诋毁的话,那么作为我的后代,他又算是个什么呢?

    若我是妖妇、是毒妇,是为祸朝纲的牝鸡,那么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这江山与皇位,可是我传给他们的呀,大义与名分,可都在我这。

    只要不是个蠢笨如猪的,百年内我都必然稳居于宗庙里。

    至于百年后的事,我也更不必多虑了。

    这世间风云起又落,王朝能兴盛百年已然是得天独厚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纵然威武如汉武,他的血食不也终究毁在王莽之手吗?他死后,他这一脉的汉祚也不过是维持了九十又五年罢了。我又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我唯一担心着的是,这多年的风云流转,几番改弦易张之下,昔年的旧爱宿恩不知犹剩几何。恐他年共于黄泉下,故人也因此难复相见呐。

    下细想来,犹不止。我既怕他因种种这般而不愿见我,更怕他带着怨恨而来的见我。

    我果然一如既往地贪心,却不知那人是否还能如旧的迁就我的贪心。

    半宿难眠,终于熬到了天明。

    唤来青娥梳洗,我难得地想要四处走走。

    伴着朝阳的晨辉,在青娥阿监的搀扶下,我难得地有了凭楼远眺的欲望,这也许是我今生的最后一次登高远望了。

    晨光里,上阳宫奢华秀丽,洛水对岸的城坊重楼金碧繁华,大唐之盛、东都之美淋漓展现于眼前。

    望着眼前的神都气象,我不免感慨万千。

    我生于长安,幼时曾辗转于巴蜀与荆楚等地,后长于东都洛阳。

    太宗驾临东都时的一封诏书让我进了长安城,从而入了皇家门;却奈何宫门似海,年华空度。幸而良缘天定,先帝令朝臣写的皇后诏让我进了大明宫,从而登了九五尊;此后结发同心,夫妻一体。

    而后,为打压关陇门阀我们东幸洛阳,二圣凌朝,两都并举。

    再后来,他病逝在紫微城,我登基于太初宫。

    东都、东都,我的神都。

    我这一生的兰因絮果,我这一世的跌宕起落,仔细想来皆离不开它。

    而如今,我的这一场神都梦,总归是要走到尽头了。

    这几十年的风云,也不知最终会被后世如何评说。

    回望这一生,我迎来了太多的人,也送走了太多的人。

    临了,终究还是有些孤寂的。

    我不希望带着孤寂离开人间后,在地底仍旧是孤寂的。

    我想,这世间的人谁都可以不理解我的心,但唯独你,我的九郎,你不行。

    你应当知晓的,你既然留下那样的遗诏,你就应当知晓的。

    倘若说我的这些个野心与壮志是错误的,那也是你纵容的。

    你应该明白的,你必须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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