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长安(上)

    倘若想要说说我的这场神都梦,究竟因何而起、因何而亡,我想这将会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如今,武周已退而李唐归位,神都也自然会随着我这个枯朽将死之人而逐渐退场,再称不得“神都”二字,终归要还于旧名——“洛阳”。

    那么,事到如今,我该如何来讲述这一切呢?

    那些过往的风云,随着时间而消散,后生之人自然是很难理解的。所以,我从不奢望后人能够理解我的一切。

    但人老了,总是爱追忆从前,总难免会想要在自己心里,给自己的这一生做一个属于自己的评说与定论。

    我这一生确实跌宕而漫长,所以,我想,想要完整地追忆它,我还是从最初的最初,开始一点点地讲起罢。

    我属猴,生于大唐高祖神尧大圣光孝皇帝的武德七年的八月二十五。

    幼时在利州的时候,我总喜欢缠着父母讲述我记事前的往事,因此听阿娘说,我出生的这年是个让人记忆深刻的多事之年。

    当然,大唐初年又有哪一年不是多事之年呢?阿娘不过是因为爱屋及乌从而记忆深刻,故而倍觉多事罢了。

    那年二月的时候,割据北方幽蔚之地,曾降伏于唐,而后又趁着武德五年幽州发生饥荒联兵反唐的伪燕王高开道,被其座下爱将张金树反杀,并遣使至长安表示愿意归附于唐。

    这高开道反叛期间多次引突厥南侵,北方诸州尽遭蹂躏,大唐上下早已对其欲除之而后快。接到降书后,朝廷颇为高兴地任命张金树为北燕州都督,以其地设置妫州。

    后来听阿耶讲,这个高开道曾经也是一时豪杰,但为利益而弃气节与忠义于不顾,联合突厥来屠戮同胞,实在是愚不可及。自己人害自己人,眼里只有眼前自己的小利,而背弃家国黎民,实在是小人行径,但凡英豪皆会羞于与之同伍,被亲信反杀实属咎由自取。

    据说,这人少年时十分矫捷勇悍,跑起来都能追得上疾驰起来的骏马。在先时起兵对抗隋廷时被乱箭射中了脸,于是叫来医师,让其把箭拔出来。医师说箭射得太深,不能拔。高开道很生气,就杀了他。

    另外又找来一位医师,医师说要拔箭头恐怕很痛,高开道又杀了这位医师。

    又找来一位医师,这医师听闻前两位医师的下场后,只能说可以取出来。

    于是就割开他的脸皮,凿开骨头,打入楔子让骨头裂开一寸多的缝,方取出了箭头。整个过程中,高开道不仅没有叫痛,还让乐人奏乐、舞女跳舞,厨人上菜,边手术边吃饭。

    当时的天下人,莫不佩服他的勇武坚毅。

    但我听完这个故事却并不觉得他多坚毅,从他多次因医师直言而将其杀之来看,他完全就是个莽夫。只可听顺言而无法听逆语,刚愎自用的性格一览无余,既无将才,更无王气。

    仅从这件事中,就可以窥见一二日后的下场了。

    对我的这个看法,阿耶很是满意。

    “我家二娘,小小年纪便有了识人之慧,果真难得。”

    紧接着三月的时候,同样降唐后又反唐的辅公袥在润州丹阳被杀。于是高祖大笔一挥,四月大赦天下。

    然后是五月。

    因为三月就有突厥南下到原州骚扰,五月朔州又有他们作乱,并且同时还有羌与吐谷浑两族一同劫掠松州;所以高祖意气风发地带着当时还是秦王的太宗李世民,与还是齐王的李元吉,到豳州北地前线巡视京畿北方对于突厥的防御兵事。

    行至宜州宜君县玉华山时,发现此地气候凉爽,便暂时修整了下来,颇有兴致地下诏在玉华山修建仁智宫。言说此地既可作为北部防线的军事要塞,又可辟为避暑离宫,实在景佳地绝。

    然而,没让高祖高兴太久,从长安而来的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就突然跪拜在他的面前,声泪俱下地揭发当时的太子李建成意图谋反。

    我的阿耶当时任工部尚书,兼判六尚书事,因此也跟着高祖一行北上巡视。

    据阿耶讲,当时太宗与隐太子彼此已经是水火不容。

    李元吉历来跟李建成联合算计太宗,他们分头招募勇猛死士,收容逃亡罪犯,意图与太宗的天策府分庭对抗。并且还一直勾结高祖后宫的妃嫔,挨个儿奉承后宫里受宠的妃嫔,又重金贿赂高祖朝的近臣作为帮凶。

    因此高祖李渊愈发疏远日后的太宗、当时的秦王李世民,而偏爱李建成与李元吉。

    曾经,太宗陪同高祖到齐王府会宴,齐王李元吉让自己的护军宇文宝潜伏在室,准备暗杀太宗。幸好李建成为人优柔寡断,因为担心太宗勇武过人一般人近不了身,从而此举不能成功反倒坏事,就制止了行动。

    可李元吉却毫无悔改之意,一心想要弑兄,还气愤地对着太子李建成说:

    “我做这么多只是为大哥着想而已,对我有什么相干!”

    这些事,朝堂上的朝臣但凡机灵一点的都知道了,阿耶说,也就高祖还在粉饰太平了。

    “太皇七岁丧父,其母元贞太后又肃严太过,全仰仗姨父隋文帝与姨母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的扶持方能成得大器。但也因此,上皇的性情真率而宽仁、豁达而长情,尤其对陛下几兄弟多有舐犊之心。太穆皇后窦氏在时,兄弟几人和睦无间,上皇亦一视同仁,阖家欢乐。

    所以,上皇刻意要粉饰太平,只不过想要保全记忆里的全家和睦罢了。”

    面对我听闻高祖的作为而不喜的神色,阿耶叹息一声。

    我明白阿耶在叹息什么,他历来最希望的就是我们一家子人能够和睦些,特别是我与哥哥们。他总劝我说,二娘,你是个姑娘家,日后终究还是需要仰仗哥哥们的扶持的,怎地就不愿待你的兄长们和软些呢?

    可是呀,我的阿耶,我的好阿耶,你又怎知是我不愿待他们和软些呢?

    若有人,欺我辱我,我却仍旧做低伏小,纵然是为日后计,我武二娘也绝不愿意!

    对我的这番话,阿耶摇摇头,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发顶。

    “阿耶,最爱你的这股心气,但也最担心你的这股心气。常言道,‘刚过易折’,阿耶只担心日后为着这股心气,你会比旁人更吃多些苦头。”

    在太子李建成招募私兵的过程中,其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即因为军备不足,招募的死士与卫士的训练不足,武力实在不堪入目。

    为此,李建成只能命令尔朱焕、桥公山两人将李建成、李元吉一脉暗中采购的盔甲与兵器送到庆州,并且安排庆州都督杨文干负责发放备好的军备给招募到的新兵们,好严格训练私兵。

    杨文干原是太子李建成的宿卫,被李建成一派举为庆州都督后,常私募壮士并训练好后从庆州送至长安的太子东宫。

    但尔朱焕、桥公山虽然是东宫近臣,他们却算不得太子李建成的死忠。两人从李建成的命令里猜到了李建成要组建私兵的意图,随即便被吓破了胆。为了自己身家性命,尔朱焕和桥公山同宁州人杜风举前后脚来到仁智宫觐见高祖,并将李建成招募私兵的消息汇报给了高祖。

    阿耶说,听完禀报后,高祖立马就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以其他理由召李建成前往仁智宫见驾。

    当时阿耶都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他是高祖的亲信,但历来与太子李建成等人关系一般,倒跟还是秦王的太宗因军事后勤等庶务有几分的交集;若是李建成等人真意图逼宫,阿耶说不定会被他们同太宗一道解决掉。

    被留在长安的太子李建成惊恐不已,太子舍人徐师谟劝他干脆就据城起兵,直接逼宫上位;但詹事主簿赵弘智却劝他去向高祖请罪,毕竟他们组建兵马是为了对抗秦王,实在没有谋逆的心思。

    太子李建成思考许久后,听从了后者。

    他急忙从长安赶往宜君新建的简陋仁智宫,来到宜州后,便将自己的属官们全部留在距离仁智宫六十里外的毛鸿宾堡,自己带着十余骑轻车简服地来拜见自己的父皇。

    一见面,便倒地而拜,以头撞地到几乎昏厥,嘴里仍不忘哭泣着解释与请罪。

    高祖李渊盛怒难平,便令人把太子李建成暂时拘押起来,同时下了一道密旨:命司农卿宇文颖传召庆州都督杨文干来仁智宫来见驾。

    司农卿宇文颖是李元吉的好朋友,高祖派他传召杨文干不乏安抚之意。

    谁料杨文干知道事情败露后,因害怕受到处罚,直接在六月二十四日于庆州拥兵造反,攻占了宁州城。

    听闻消息,夜里高祖就以仁智宫深在山中恐有盗兵猝发的隐患为由,独自领着宿卫们出山向南走了数十里。被留下的官属将卒们,但凡是跟来的,皆令三十人为一队,然后分兵将每队围守着不许妄动。

    阿耶说,当时他自己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听说皇上夜里带人离宫了,连忙跟着同僚们去追,生怕留下来会遭遇反贼。

    结果,一夜无事。

    第二天,君臣们又灰溜溜地复还仁智宫。

    然后高祖速遣左武卫将军钱九陇,与正在对抗突厥的灵州都督杨师道去镇压逆贼。一面又仍不放心,连忙召秦王来商议对策。

    会面时,高祖坚持让秦王亲自征剿,并许诺得胜还朝后,废太子而立秦王,改封李建成为蜀王。

    其中奉命去平叛的灵州都督杨师道,是我阿娘伯父的幼子,我阿娘最小的堂兄。武德元年,他娶了唐高祖李渊第五女,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的姐姐长广公主。武德四年,阿耶的元妻病故,高祖赐婚给阿耶与阿娘,长广公主便是家尊家慈在洛阳举办婚礼时的主婚人。

    于是,还是秦王的太宗就领兵去讨伐逆贼了。

    秦王的兵马一走,李元吉与随行的高祖妃嫔便更迭着为李建成求情,就连兼任检校吏部尚书的天策府司马封德彝也暗中为太子营解。

    高祖将此事说与阿耶听的时候,阿耶还不敢相信呢。封德彝作为天策上将府的属官,曾力佐秦王出兵攻取洛阳,时人多视其为秦王的心腹。

    高祖不免跟阿耶感叹:

    “秦王的行事,竟是让封德彝这样的卿相都弃其而转投太子了吗?可见,会打仗还是不够的啊,终究还是要有足够的仁德才能令朝臣的臣服。”

    听阿耶这样说的时候,我有些想笑,隐太子成于仁德,也败于仁德。帝王的位置,是光靠仁德就能坐稳的吗?高祖与隐太子这对父子,只能说幸好遇到了太宗,不然大唐未必有隋朝的武功。

    “放肆,不得对上皇无礼。我武氏一族多仰仗上皇赏识方能从并州起家,上皇对乃父有知遇之恩,黄口小儿休得胡言。”

    对于我的这个说法,阿耶难得地对我动了怒,在他的心里,纵然高祖有万般不好,但也是他全心全意效忠的主公。于他而言,大唐对他有知遇之恩,作为臣下他甘愿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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