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害

    王宁手上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满脸红光。今晚这账上流水似的进银子,他能分到不少提成啊。

    往里是一架梨花木花鸟纹落地屏风,隐隐绰绰投出一道娉婷的影子。沈月枝坐于案后,神色专注,嘴里不停道:

    “架上那批鹅黄蹩金的衣裳空了,让苏丰再补上来。”

    “让陈仪将绣扇呈出来,若有人一次花费过百两,便让其挑一柄带走。”

    “提醒众人仔细些,别出了什么纰漏,过了今夜,再给每人都封一笔赏钱,也好犒劳他们乞巧节还不得闲。”

    苏丰机灵地凑近,眼睛笑成一条缝,拱手夸道:“有您这么大方的主儿,谁还脑子拎不清,惦记着什么乞巧节啊!”

    众人被他狗腿模样逗乐,笑笑后又各自办事去了,铺中繁忙却又有条理。

    正当陈仪站在门口将两位客人送走,方转身要跨进门楣,一道粗粝的声音骤然在身后炸开:

    “这独暄阁都是群黑心肝只知道捞钱的人,害我夫人至此,众人快帮我评评理!”

    如同一道闷雷击在头顶,陈仪一激忙不迭回头。

    只见一中等身材的男子立在街中,不过四十来岁,四方脸,低鼻梁,正义愤填膺地斥骂,唾沫子乱飞道:

    “我夫人生辰将近,我听闻这独暄阁的衣裳出名,便买了一件讨她欢心。哪知今日一穿,只觉胳膊刺痛,竟是里面藏了一根针,将我夫人划得鲜血横流!”

    “无论如何,独暄阁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说到最后,男子脸色胀成酱紫色,似乎为夫人气愤不已。

    他脚边有一妇人面色苍白跪伏在地上,一手捂着左膀,指缝间隐隐透出血色来,可见伤得不清。

    男子声量极大,很快四周便围了一圈人。

    陈仪气得脸色铁青,沉声道:“说话可要讲究证据,胡乱往独暄阁身上泼脏水可是要吃官司的!”

    男子根本不理,转身双眼通红向周围人哭诉道:“可怜我一片心意,反倒害了我家夫人,可见这独暄阁的衣裳根本买不得!谁知里面会不会又藏了什么害人的东西!”

    周遭围观的行人顿时交头接耳起来,不知是谁念了一句:

    “听闻这独暄阁里最普通的一件衣裳也要二十两银子,谁家有它卖得贵?可见是专来圈钱的!”

    众人神色隐隐露出几分惊疑来。

    沈月枝在屏风后听见门口的动静,黛眉一蹩方要唤人出去察看,就见陈仪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道:

    “姑娘,外面有人闹事,称我们衣裳里藏着针伤了人。”

    沈月枝闻言心中一沉,立即道:“先将人请进来再说,苏丰你立即去官府报案。”

    苏丰一溜烟儿跑走,陈仪却为难道:“那两人不肯进来,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

    瞧着来者不善。

    沈月枝反倒定了心,她已有八分把握这件事是他人捏造出来的,只待寻到漏洞,便将王宁唤来嘱咐几句。

    王宁听着,原本沉重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最后一撩袍子,大步跨出,如有实质的目光扫过人群,慢声道:

    “本朝律法严苛,造谣生事者可是要往狱中走一趟的。”

    众人心中一寒渐渐噤声。

    王宁的目光方落到男子身上,面色从容发问:“你说你在独暄阁买了衣裳,那可还记得是几时买的?”

    那男子目光一闪,随即争辩道:“就这最近罢,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是不是想推诿……”

    “哼!”王宁冷笑一声,骤然打断他道:“你可知独暄阁卖出的每一件衣裳,都是清清楚楚记在账上的,一查便知何人何时买了何件。”

    他手一伸,陈仪忙不迭将账本双手奉上,王宁将账本摊开在众人面前举起,沉声道:“诸位请看,我话此话可有假!”

    “倒是你,非但记不清楚是几时买的,且你夫人身上这件分明是独暄阁上个月的款式,你却说是这几日买的。满口胡言!此事必是编造出来污蔑独暄阁的!”

    周遭人落在男子身上的目光渐渐变得怀疑。

    男子急得额上生汗,嗫嚅着说不出话。半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男子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根带血的绣针,大声道:

    “是我急昏了头记错了时间,这衣裳早买了只是今日乞巧节才穿上。你们衣裳里有针是事实,我夫人被划伤至此,你们独暄阁必须给个说法!”

    说着,男子重重推了下脚边的女子。那妇女便哀哀哭泣起来,青丝凌乱被冷汗浸湿,倒有几分可怜。

    那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恐惧,沈月枝瞧得分明,略一沉吟后,在花描耳边低语几句,花描点点头,走出去将女子扶起来,轻声道:

    “你的伤口还在渗血,我先帮你简单包扎一下罢。”

    她手指轻柔地将帕子系在女子左膀上,盯着她的眼低声道:“夫人可记清楚了?那针真是藏在这衣裳里的么?”

    那女子眼中渗出晶莹的泪,嘴唇轻颤,却瞥见花描背后男子恶狠狠的眼神,身子重重抖了一下,忙低下头不语。

    围观者中也有人出声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你夫人,却能任她一直受痛,当真是一片怜妻之心么?”

    男子气得咬牙切齿,不管不顾道:“分明是这独暄阁以势压人,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无处申冤,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有没有王法可不是你说了算。”

    一道似浸着雪的声音骤然响起。

    人群慢慢让出一条道来,闻晏骑在马上,一身藏黑蹩金云纹锦袍,修长的手搭在棕色的缰绳上冷白分明。

    “嗒——嗒——”

    马蹄落在石道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一声一声似乎敲在男子心上。

    “你……你是谁……?”

    他底气不足道。

    “连闻大人都不识得,真是京城中人么?”有人骤然发问道。

    当初闻晏三元及第,自宫门前打马游街时,那可真是万人空巷,掷果盈车。几乎京中人人都曾一睹他的风采。

    也是自那时起,闻晏的姿容与他的字齐名。

    闻晏自上而下睨着他,眸中似淬着薄冰,淡淡道:“大理寺办案,还请配合。”话音初落,立有一官差上前。

    男子呆愣原地,只觉浑身瘫软,眼睁睁瞧着那官差将绣针拿走,回到马边双手奉上道:“大人,物证在此。”

    闻晏接过针,却又从袖中取出另一绣针来,两厢放在一处,立能瞧出后取出的那根绣针要细上一半不止。

    “独暄阁衣裳上的花纹是苏绣,所用之针极细,而你手上的这根只是普通绣针,你可还有要分辨的?”

    男子闻言终于瘫软在地,双眼涣散,面如死灰。立有两位官差上前将他提起来。

    此事到此终于水落石出。

    闻晏轻轻拉动缰绳,马从容调头往回走,在即将步出人群之际,他蓦然回首,望向独暄阁中。

    在鼎沸的人声中,两道目光相交。

    沈月枝一点点攥紧手中的帕子,却不肯先避开。

    风扬起,闻晏束起的墨发被吹动,冷白的月色落在他的脸上,深深浅浅。半响,马蹄声再度响起。

    沈月枝手骤然一松,手心一片潮意。

    王宁朝还未散去的人群拱手道:“诸位,此时入店人人可享有减价,只限今晚!”

    独暄阁登时宾客如云,更甚之前。

    “闻大人怎么来了?”沈月枝重新回到屏风后问道。

    苏丰不假思索道:“是小的去报官的路上撞见的闻大人。闻大人见小的行色匆匆,便将小的拦下,问清了来龙去脉。”

    “方讲完,闻大人就骑马奔走,有官差让我等等。一柱香的时间,闻大人就折回了。我原还一头雾水呢,没想到闻大人竟是去买了绣针来。”

    “只是可惜……”苏丰面露惋惜。

    “可惜什么?”沈月枝心头微动。

    “可惜闻大人手里的那盏手提荷花宫灯,真是精美非常,小的从没见过那般漂亮的宫灯。只是闻大人骑着马疾驰,便让风给吹坏了,丢在了那西街路口上。”

    “也不知闻大人原本是送给谁的。”

    苏丰摇摇头,便跑去忙事了。

    沈月枝垂眸,目光落在屏风上繁复的绣纹上,瞧不出在想什么。

    “姑娘今晚也费神费心的,不如早点回去歇息罢。”花描劝道。

    沈月枝收回目光应声,又对王宁道:“今晚众人都辛苦了,赏钱再加上一倍。”

    几人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车舆内,气氛静谧。

    花描不免宽慰道:“姑娘可是还惦记着方才的事?今晚无论是谁在背后谋算咱们独暄阁,都跑不了的。日后我们再留心些,这样的事也难以再发生。”

    “况且还有闻大人在……”

    车盖下的穗子轻轻颤动,车已徐徐行至西街路口。

    沈月枝目光一顿,似乎瞧见什么,骤然出声道:“停车!”

    “什么?”花描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月枝又重复了一遍:“停车!”

    椎轮止住,沈月枝撩开帘子提着裙裾下车,花描忙跟上。

    茫茫夜色中,一盏破损的花灯躺在地上,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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