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驹

    刘玉章顾不上膀上的疼痛,激动得满脸通红冲上来道:“兰讼!赢了!你居然带着我们赢了!”

    闻晏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希望你之后还能笑得出来。”

    刘玉章闻言身子一顿,随即又恍然大悟笑道:

    “哦,兰讼你是指我之前答应你的事么?我说到做到,今日你帮我赢了郑回轩那狗贼,就是要月亮要……”

    “我要苏州的云锦货源。”闻晏直截了当道。

    “星星也给你……”刘玉章话还未说完,笑容就僵在脸上:“你说你要什么?!”

    “苏州的云锦货源,三成。”闻晏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刘玉章的母亲秦氏家乃世代皇商,手中积产富足,自然握有各类名绸的货源。只是将云锦分出去三成,无异于在割秦氏的肉,他母亲一定会撕了他!

    刘玉章脸上的笑容彻底不见了,颤声着问道:“能换一个么?我在城东有一处宅子,还有郊外的一栋别苑……”

    在闻晏平淡的目光中,他慢慢噤了声。最后一咬牙,忍痛道:“等着,我回去就把单子偷出来!”

    闻晏嘴角勾起道:“记得换双轻便的鞋子,方便跑动。”

    毕竟秦氏的凶悍是在上京出了名的。

    语罢,径直走向看台。身后,刘玉章的脸都青了。

    还未来得及登上看台,一道清脆欢快的声音便自楼梯口传了过来。

    “闻大哥,你太厉害了!你最后那一击简直像话本里的大侠……”

    沈连溪凑到他身边,抬起头,眼中亮晶晶地吹捧他。

    闻晏抚了抚他的头,抬起目光看向沈连溪身后的人,轻轻勾了勾唇道:

    “是么?”

    沈月枝方才摘了帷帽,一张芙蓉面上晕满霞色什么也遮不住。此时被沈连溪强拉下来,只能扶着勾阑侧着身,不去看人。

    闻晏方出了身薄汗,额上几绺墨发浸湿,淡去了他周身的矜贵出尘,反添了些勃发的朝气,目光直直盯着她手中的帕子。

    意味不言而喻。

    沈月枝的手指不由捏紧。

    “当然是真的了!”沈连溪忙不迭地答道。

    一道低沉清冽的笑声响起,沈月枝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便听他道:

    “我方才挑马时,见马厩里有几批小马驹,连溪你可要去瞧瞧?”

    沈连溪闻言双眼一亮,立折身拉住沈月枝的裙裾轻晃,嗓音又甜又腻道:“大姐,你就陪我去罢!”

    一旁还有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盯着她,沈月枝抵挡不住攻势,方要开口,一道讶然的声音插了进来:

    “月枝?”

    沈月枝一顿,徐徐抬眼。

    门楣处,宋青砚一身蜜合色杭绸锦袍,五官清俊。身旁立着一少女,着桃红绣团花纹襦裙,眉眼柔怯,身姿楚楚似扶风弱柳。

    瞥见一旁的闻晏,宋青砚眉头一皱。

    怎么又是他?

    随即他上前几步,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逼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是和谁一起来的?”

    那少女柔柔抬眼,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温声道:“宋哥哥,你认识这几位么?不过……”她嗓音更加轻柔,似乎不经意道:

    “两位的衣裳真好看,是独暄阁的么?”

    自上次乞巧节之后,独暄阁彻底在上京站稳了脚,所出的琴瑟服更是遭到有情人的哄抢。

    今日沈闻二人都着绿裳,绣纹也有几分相合,这话分明是暗指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明。

    沈月枝眉眼彻底淡了下来,朝沈连溪道:“你先随闻大人去马厩,我等会儿来寻你。”

    沈连溪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异,乖乖应下。闻晏眸色深了深,身后的手不易察觉地攥紧,指骨泛着青白。

    半响,方卸下力道,带着沈连溪离去。

    待背影不见后,沈月枝方抬眼直直瞧向那状似无意的少女,平静道:

    “并非独暄阁所出。不过姑娘眼睛倒好,能注意到这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细枝末节’。”

    齐曼被刺了一句,眉眼间却依旧柔和,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未变,只道:“我眼拙,见识又浅,这才认错了。”

    宋青砚闻言神色稍缓,方解释道:“这位是我的表妹齐曼。”又问道:“你一向不爱出府,今儿怎么有兴致来看马球赛了?”

    之前从林氏那儿传出的“只言片语”,让沈月枝走到哪儿都有人不喜她,这才渐渐少了走动。但究竟是“不愿”还是“不能”,她已不想再分辨。

    “不过随便走走。宋公子可去看台上瞧瞧。”

    语罢,径直朝门外走去。

    宋青砚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却并未出声阻止。

    他知她心中有怨,而他母亲的想法一时之间也改变不了。但月枝终究心系于他,只待自己官位再往上挪一挪,便能不再委屈她……

    “这位就是沈姐姐么?生得真好看,怪不得方才那位大人一直盯着沈姐姐瞧。”

    齐曼轻轻柔柔道了一句。

    宋青砚闻言侧头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漠道:“你既求母亲让我带你来马场,心思便放净些,这马球赛方看得进去。”

    语罢,径直掠过她。

    身后,齐曼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眸色深沉如墨。

    她家世衰败,母亲不过是林氏的一个庶妹,她费劲心思方讨得了林氏的几分欢心,住进了宋府。

    她既进来了,就绝不肯再回去被她父亲嫁给那些老头鳏夫。

    无论以何种手段,她都要攀上宋青砚。

    几经寻问,沈月枝终于拐进了马厩。

    马厩中两侧都栓着各色的马匹,细毛顺滑泛着光泽,肌肉累块,等待着客人挑选。

    沈月枝往前行了几步,便隐隐透出交谈声来。

    “闻大哥,这马真……我能摸摸……”

    “哇……它还会……”

    沈月枝脚步加快,转过廊道,便见沈连溪立在一匹棕色的小马驹旁,正伸手摸着小马的头,一脸笑意。

    而闻晏背对着她牵着缰绳。

    “连溪。”她轻轻唤了一声。

    沈连溪闻声抬头,惊喜道:“大姐!你来了。”

    她“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人颀长挺拔的背影上。

    半响,闻晏转身,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暖黄的日光投在他清冷的眉眼间,嘴唇绷直,似一捧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冻雪。

    沈月枝抿唇想。

    怎么瞧着像含了气?

    她只好故意问:“这小马瞧着很是温顺,是什么品种的?”

    “合曲马!闻大哥方才告诉我了。”沈连溪满脸得意道。

    沈月枝一噎,继续问:“那这马多少岁了?”

    “三岁一个月了!”沈连溪继续抢答道:“这个闻大哥也告诉我了。”

    “那……”她方张嘴。

    沈连溪就径直打断,眼里溢出细碎的光芒道:“大姐,我什么都知晓,你直接问我罢!”

    语罢,还自得地挺了挺小胸膛。

    沈月枝哽住,强扯出一抹笑夸道:“连溪真是聪慧呀。”

    “哧——”

    沈月枝忽地抬眸。

    闻晏唇角勾起的弧度还未来得及压下,眼中化开一片浅浅的笑意,似冻雪初融涓涓细流,直敲在人心尖。

    “沈姑娘对马也感兴趣么?”

    这分明是一句戏谑。

    沈月枝只觉一股热意直冲而上,连脖颈处都爬上粉意,眸光盈盈道:“……尚可。”

    似方才的不悦从没有发生过般,闻晏温声道:“这合曲马虽脾性温良,但矮小些,并不适合女子。等过些日子,我寻一匹合适的来。”

    闻言,沈月枝只觉面热道:“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也只是随手一做。”闻晏盯着她的眼道,“是我自己想做,你不必有任何负担。”

    “任何事情都一样。”

    沈月枝眼睫轻颤,耳边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直至占据她全部心神——

    是心跳声。

    她张了张嘴,方想说话,一道欢快的声音插了进来:

    “大姐,闻大哥,你们快瞧,马居然在舔我的手!”

    “是因为我的手上有草味么?可我没拿过草料啊,它是不是闻错了?”

    如蜜糖交织在一起的气氛顿时破开,日光似乎重新流动。

    沈月枝轻轻呼了口气,笑着接过他的话,似方才的涌动暗流从没有出现过。

    车舆内,沈连溪跑了一天,此时已沉沉睡去,花描替他打着扇道:“我方才听闻,这场马球赛闻大人也上场了么?”

    “是。”沈月枝应了一声。方取出帕子想为一脸潮红的沈连溪拭汗,动作突然一顿。似想起什么,耳垂悄悄红了。

    “这么一瞧,闻大人文不用说了,武也这般出挑,竟没有什么短处了……”花描觑着人暗指道。

    沈月枝听出了其中的意味,嗔了她一眼道:“怎么?人家有什么短处还能让你知晓不成?哪就是完人了?”

    花描笑而不语。

    马车在沈府东角门停下,喜桂将熟睡中的沈连溪背回了正院,并未惊动他。

    沈月枝则回了后院,沐浴一番后,换了一条轻便的翠绿烟纱撒花裙,坐在窗前看账本。身后绿芜拿着素巾为她擦拭湿发。

    和风透过支起的雕花窗飘进来,送来一阵怡人的花香,沈月枝纤长的手指搭在纸页上,衬得莹白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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