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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4)

    云歇经过人间城池时,尚在暑气未消的夏伏,烈日爬山漫野。

    同个季节,这里却见处处霜寒,甚至与周围山峦低谷温差太大,形成雾气,在云歇推门而出时,向她衣面侵袭。

    雾气不浓,薄得像张糯米纸。

    楼台亭阁,琉璃金玉,全被画进这张雾做的薄薄糯米纸里。透着远近高低一盏盏光,间或有一团又一团的浓墨渗出来。

    浓墨穿纸落地,化出形态。有的精细些,披张皮相乔装个模样。有的不知是道行不够还是懒,拖成一坨泥巴状拖在地上移动。

    泥巴还不是晒干的那种。拖着泥带着水,啪叽印路面一个,溅出泥点,啪叽又印一个,就这么一步一个印地从云歇面前路过,停住。云歇目光一垂,那一大坨泥巴立即一抖,一反刚才的闲庭散步,飞快遁走。

    一路过来都是如此,走在路上的影子本就不多,越发退得周围空荡。拐进条巷,一股腥臭味冲上鼻端,云歇脚步一顿,目光从纸上挪到脚边。

    一截惨白手臂,手指粗大指甲黑长,凝固成最后一刻要向上抓住什么的狰狞形状,如一截枯老树干。手臂断口一看就是被硬撕下来的,与其它分不清是哪些躯干部位的碎块,浸在一地黑水里,黏稠发臭。

    不知是什么妖,被撕碎后当场形神俱灭。躯壳被吃了大部分,只剩些残肢碎肉,还新鲜得很,一群幻化得千奇百怪的小妖正趴在边上捡漏。

    巷里腥臭狞笑混杂,忙着开盛宴,顾不上招待闯进的生客。最近的污血距离云歇的黑袍子只有一寸不到,还在往下流。

    云歇当机立断退出来,重新看手上的纸。

    眉是青画的指路图,极尽工笔,描绘详尽,说只要长双眼睛就一定能找到地方。

    至于为什么不带路过去,眉是青表示作为主人家,亲自带路有失身份。而另一位吊死鬼,今晚不敢走夜路。

    所以。

    云歇看看纸看看路,左看右看,这条街和那条街,这间屋和那间屋,有一点区别吗?

    要不要回去再问个路?

    会不会有点伤面子?

    就这么停了一停步的当口,风声忽近,一道黑影从云歇身旁刮过,擦上衣袖。

    黑影速度极快,划出一连串残相,冲得雾气散开又聚拢,转眼间掠去十数丈外。

    黑影骤停。

    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接着又被无形绳索套住头颈手脚。被迫滞停的黑影拼命挣扎,仍就这么被拉扯着四肢悬空起来,手脚胡乱蹬弹不出。

    无形绳索拿在云歇手中。

    云歇五指弯曲虚空一扯,扯着黑影往回急退半条街,砰一声重重摔在脚边。黑影吃痛蜷作一团,摔下的同时有什么从松开的手里咕噜噜滚出来。是一颗纸折模样的金元宝,滚到地上沾泥。

    云歇目光从金元宝挪到黑影,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偷东西?”

    找大半圈找不到地方,倒真叫她撞见个眼瘸胆肥的。

    眼瘸胆肥的正双手使劲去抠脖子根,断喉索命的桎梏还勒着,勒得那一截骨头喉管咔咔作响。那桎梏摸得到,看不见,哪怕抠得青筋鼓起甲缝崩血,没能挣出一条呼吸的缝儿。

    云歇冷眼看着。黑影在地上徒劳翻腾,破衣烂衫糊满泥垢,滚得更脏破。十几岁的少年人形身量,手脚俱全,瘦得见骨。唯二破绽,是头顶蓬垢打结的乱发里钻出的两只犬耳,和压在屁股底下僵直抖索的一条尾巴。

    道行太浅,浅到连人形都没能化个完整,浅到不能探出面前被偷的苦主是人是鬼,以至于随便偷个东西就能撞到这么大的运气。

    而这运气真是坏透了,可以送他直接去见阎罗的那种。

    可云歇实在好奇,松了松手指,问:“怎么就逮着我偷了呢?”

    桎梏一松,空气撕开黏着的喉管猛灌进去,呛得少年大咳特咳。他没咳过来气便下意识起身要跑,却有威压迎头砸下脊背,将他砸得跪地,爬不起来。

    少年艰难仰头,乱糟糟发后一对眼睛瞪成凶狠形状,瞪着云歇。半点求饶的意思也没有。

    “人形没修好,舌头也没长出来吗?”云歇俯视着他,“说话。”

    声音轻,威压随之加重,一下将少年膝盖骨揳进地里。再下半寸,就能让他落个脊骨当场对折的死法。

    千斤重压缓缓往下沉,昭告着主人为数不多的耐心。少年咬牙扛着嘶声道:“你跟人一样把东西放在袖子口袋里,好拿。”

    云歇手一顿,跟着去摸自己袖口。

    眉是青送的一盘金元宝自然全拿不了,云歇出门前捡了几个,随手塞进袖子里。此时一摸,确实还能摸着金元宝冷硬硌手的轮廓,沉甸甸坠着。

    毋怪能招贼。

    云歇不认为是她大意:“好拿就能偷能抢?”

    少年龇牙:“这里的东西都能偷能抢,只要你能。”

    话未落,嘴上突地一凉,锐物划开骨头的声音刮耳窜入脑壳。不痛,近到发毛。少年顿感不妙,头颈动不了,翻着眼珠子往下看。

    一截尖尖的东西,从他嘴边掉下去,轻轻巧巧,砸到地上声都没出。

    是半颗犬牙。

    他的牙。

    嚣张龇出利齿的少年傻了,滑稽地漏着风,缓缓、缓缓地包紧嘴牙。

    必然的,怪自己睁眼瞎,惹到个这么凶的。少年来不及哀痛,预感到他的脑袋也要像这颗犬牙同个下场,索性眼一闭:“要杀就杀,磨叽什么。”

    一静,极具威慑力的目光往他身上扫视。像一柄刀,从他肮脏青紫的脚腕刮到脖子根,狠狠剌掉一层皮般,剌得心肝胆齐颤。

    只要不是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在这不渡域里,都算是好死。

    少年指甲扣满血泥,边等死边想了百八十种死法,颈背禁锢忽然一轻——山巅倾覆一般的威压,散开却成了阵清风。

    少年猛地失力跌趴在地。

    “算了,你走。”云歇重新拿纸左看右看,懒得分他余光,“走远点。”

    少年半天没回神,这就放过了?

    赴死的时候毅然决然,能活了反而浑浑噩噩。少年一下没了刚才的嚣张气,蜷在地上捧起断掉的犬牙,垂头丧耳。

    对于一只道行不够的小妖来说,在这龙潭虎穴的不渡域里存活尚且艰难,现在断掉一只利齿,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但没死已经是捡回条命了,这位杀他跟碾死只蚂蚁似的。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这尊煞神,犹是不可置信。耳朵竖起又趴下,趴下又竖起,来来回回,不敢迈脚。

    被看得烦,云歇作势抬手打算助人为乐:“另一只牙也不想要了?”

    “别……”少年尾巴一夹,拿好断牙,不敢再碰旁边的金元宝,蹒跚爬起就要赶紧跑。

    “等等。”

    这一声把小妖浑身毛都叫炸了。少年转头,从乱发下看人,不敢再龇牙,包紧嘴唇,两只耳朵压下紧贴头顶。

    云歇示意:“垃圾捡走。”

    少年跟着往地上一瞧,除了泥土灰尘,就只有那枚脏兮兮也不掩金灿灿的金元宝,一时间没能和她口中的垃圾是哪个对上号。

    没等他再次确认,煞神已然越过他走远,两息间就消失在长长的街尽头。而随着释放威压的煞神离开,先前被吓得散开的好些黑影,也在近处远处露头。此地不宜久留。

    半刻钟后,恢复寂静的此地,雾拢尘飞。一角黑袍扫过地,又有人踏进来。

    云歇低头看看纸,抬头看看长街楼屋,再看看千篇一律垂挂的红纸灯笼。

    不对。

    地上泥里还拓着个印子。是个五体投地的人形,被什么重物压出的,眼熟得很。不出意料,旁边还该有个沾泥巴的金元宝。不过此时,金元宝已经被捡走了。

    竟然是走回了原地!

    “什么玩意,眉是青画的什么玩意。”云歇简直想把手里纸给撕了。

    一声轻笑。

    此间寂寂黑夜白雾中,一点声响都格外突兀。

    这声不是云歇笑的,她现在哪有心情笑。既不是她,那是谁?目光往旁侧的暗巷一转。

    在满城灯笼亮得恍如白昼的地头,找处没有光的阴暗处,比打着灯笼找还难找。

    但这条巷就是乌漆嘛黑,只从旁边借一点微光,隐约照见道修长影子,背靠着墙,一截白袖子洒在外头。

    那截袖子宽大拖沓,雪色作底绣些蓝色纹路。寥寥几道从肘部绣到袖口,似水波涟漪,由浅至浓。色最浓的袖口露出只手,指节修长,随意拎着只灯笼。

    一只,跟街上一溜挂过去一模一样的红纸灯笼。灯笼熄了火,纸色更是艳到似要滴下水来,蹭花白衣裳。

    云歇看着那处,问:“笑什么?”

    那处顿了顿,回:“看到高兴的事,忍不住笑。失礼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

    意气风发,从容自若。在鬼嚎幽幽桀桀不停的长夜里,一时分不清,是他声音本来就好听,还是被烘托得好听。

    云歇有些羡慕:“怎么我就没遇见点高兴事呢?”

    又一声笑。

    笑完,他从巷里走出来。

    这条街上,有三样事物在相互割据缠绕,夜,雾,红灯笼。他走出来,成了挤占云歇目光的第四样。

    夜与雾与光,都在为这道高挑挺拔的身影让步。红纸灯笼黯淡诡艳,提在他手里,被通身无暇清平色一衬,也成了佛陀像额心的一粒朱砂。

    好皮相,美姿仪。令见者片刻失神。

    云歇游历世间,说句狂妄的,只差星星没摘下来过。所以令她片刻失神的绝不会是这些浮于表面的肤浅东西,而是,干净。

    字面意思的干净,太干净了。

    举凡做人,总是要被数不清的负累捆绑躯壳四肢,陷进红尘拔不出脚。云歇见过许许多多脚印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无一例外。

    直到今夜。

    向她走来的这个人,皮相之外,云歇看不到他的前缘何因,看不到他的命线终局。仿佛他与凡尘俗世毫无瓜葛,只身前来,清清白白。

    破天荒的,陌生人于相遇最初,无聊而多余的一句发问,第一次掠进云歇心头。

    ——你是谁?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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