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祯

    元氏车马虽不比豪门巨室阔气,一瞧也知是大家望族,却挑在如此兵荒马乱的时节出游,教人看不明白。

    几十人的队列在医馆边上歇脚整顿,遣来一名侍从借水。家主俨如抓住救命稻草,急忙将其领入里屋。

    “民女以向芸,不知贵人往哪儿去,但恳求您将我那未满周岁的幼子带上。阿行他伶俐乖顺,不爱哭闹。只要是他能吞下的吃食,哪怕残羹冷饭,给两口就成。”

    以向芸说着先端来一碗清水,再回身拾起一叠各有折拢的书本,捧在身前,由腹部往上,近乎挡全了自己的眉目。她打着微颤,双手呈送。

    “这是我们以家代代相传的宝物。若贵人愿与小儿一线生机,这些医书古籍,便......随您处置了......”

    寥寥数语,她已泪眼婆娑。

    医馆内挂着许多溅血的布帘,众人不附和家主的话,只拨帘向数月来唯一的希望下跪。侍从看到了遮掩后头不堪负担的病榻,上边摆着生死不明的肉身。

    他们已然不成人形。

    以家祖辈克勤克俭,只为济困扶危。

    以向芸不似簪缨闺秀妍雅,却是不卑不亢,择善而行。二十出头的年岁,指腹、骨节尽见粗茧,她埋下头,两手不停擦拭着滴上泪珠的封皮,反复将那卷了边儿的纸页抚平。

    侍从不敢做主,遂没接书本和碗,忙不迭回返,把原话一五一十传告元叶。

    且不论以氏医馆贤名在外,元叶博通经籍,早年便拜读过市肆流传的以氏医书。尽管并非真迹,乃旁人照猫画虎编撰所得,却也囊括诸多令她叹为观止的珍知。

    摹本尚如此,遑论原作。

    元叶闻讯而来,坚持要将医馆内的以家人一并带走。元家此行确不乏车马,让以家幸存的十几口人随行绰然有余。

    以向芸深感上苍悲悯,竟在风尘之变中为以家引来了百不一遇的真善人。她婉言谢却元叶,而后高声疾呼着烂熟于心的口令。

    “急袭!噤声!”

    医馆乃至周遭的铺子即刻传出招呼、堵门、飞跑的响动,细听,或有压抑的呜咽。

    以向芸切迫催促侍从将元叶送回舆内,她则蹒跚去向里间,抱出仅十一个月大的婴孩,即是以宁、以墨的生父,以钟行。

    元家带人驶离景安时,以向芸尚未及为小儿定名,只是阿行、阿行地唤他。

    咿呀乳儿不记事,以向芸仍不愿给阿行留下泪干肠断的最后一眼。

    她拭净面颊的泪,托起幼子和裹好的医书。元家老嬷掀了车帘,接过沉甸甸来。

    不止是婴孩和纸张的轻重。

    原虚握阿行手中的小鼓倏尔动了,溜圆的肉拳头攥着鼓槌,不知费了多大气力,鼓身堪堪斜起,鼓侧坠的耳朵一左一右摇起来。

    咚隆,咚隆,敲在人心上。

    软缎帷帘随着微弱的鼓音,徐徐垂坠。

    车夫扬绳启行,元叶撩开窗幔回首吆唤。

    “姐姐!您当真不走了吗?”

    以向芸摇摇头,抬手挥别元家车马,破颜为笑。

    即或身后碎砾残瓦频频扑落,甚且断柱颓垣崩塌无休,她粲然依旧。恍如过去意气正高,立誓要凭以氏医术救天下于将倾的二八女娘。

    她以向芸,力学笃行,家成业就,不负自己;行医修好,阐扬仁术,不负家国。便是九死一生,她也绝不弃同族和这一方乡土而去,无愧于心。

    鼓音渐远,以向芸耳畔犹有沸天震地般的动荡。

    阵阵轰隆,却再不是因身后的坍垮而喧噪。

    是擂鼓鸣金,是扬旗叫阵,是兴师动众。

    击鼓而攻,又一轮硝烟炮雨。

    是景安这寂寞枯城不可逆的死局,是众人死无葬身之所的预示。

    -

    几人哑然之际,宁佳与不禁发问:“墨郎中,你可知前日是何人将你劫了去?若不能查明此事,日后恐成隐患。”

    以墨瞧宁佳与一身束衣,尽管形制与青竹阁隐士不同,也大抵可以料想宁佳与的位置。她思忖片刻,如实道:“应是墨川大殿下。”

    “墨川大殿下?”以宁纳闷道,“阿姊如何肯定?”

    “我认得他。”以墨道,“随承仁君赴七州大典时与他打过照面。他将我带走那日,还佩着少君腰牌。”

    “墨珩那厮竟亲自来了一趟景安?”宁展听到这儿也有些诧异,心道墨珩还真是个不怕死的怪人。

    宁展这位表弟太好懂了。于墨珩而言,遇刺事小,不能昼夜歪在他那富丽堂皇的大殿上寻欢作乐事大。

    景安有什么样的稀罕物,劳得动花太岁摆驾?

    房中陷入静默,宁展接着问以墨:“墨珩将你带走后,有何所求?”

    景以承见适才斯文腼腆的元公子每每直呼少君名讳,不可谓不无礼,他小心缩回墙角。

    同为少君,他是不大在意旁人对自己如此,甚至巴不得人家能叫出自己近乎被世人遗忘的名姓,却得重新合计是否还要坚持随元公子修学了。

    “墨大殿下原先不知民女乃女子之身,打算将我绑去墨川。他揭破乔装后,自称要三书六礼娶我回宫,我并未应承,便被他的人拘在房中,不得已吸入迷烟。”以墨回忆道,“再醒过来,眼前就是此处了。”

    屋内几位正对墨珩的行事百思不解,门外忽而传来细石滚落的响动。

    “谁在那。”宁展严声问,顺手抄起前桌盛药的空盏,全力朝着窗纸上的人影摔去。

    碎瓦穿纸砸地,门外之人似是舒了口气,提步拐进屋。

    宁展眉头一蹙,目视柳氏挂笑而来。

    宁佳与瞥了眼宁展的反应,打趣道:“呵呵,竟真是柳姑娘。如此说来,我方才倒未曾看花眼。”

    闻此戏言,宁展愈发觉得烦乱,不待柳氏应答,沉着脸道:“出去。”

    柳氏只得吞声,一副可怜见的模样,轻手蹑脚出了屋。

    宁展扭过头,直勾勾盯着兀自诡笑的宁佳与,神色如霜,眼里则明晃晃就写着“你也一样”。

    宁佳与老大不乐意地敛了笑,欲谑宁展一通再走。然余光见其余几人接连看来,她单朝宁展干哼一声,算是下了战书。

    “可昨夜我们寻到山中时,阿姊好端端在那儿,从头到脚几无伤处。据我所知,墨珩镇日里——”以宁握拳捶桌,恨声道,“他绝不是什的惜玉怜香之人!这小贼假借挟持阿姊一事掀风鼓浪,必定另有所图。”

    “还有一事。”宁展对以宁道,“柳氏虽是因着悬赏找上门,但你素来不是病急乱投医的,为何对她那般笃信不疑?”

    打从十一岁起,以宁便出入暗阁听讲、跟练,习以成性,故而常备不懈。宁展清楚,即使面临关乎至亲之事,他亦不会自乱阵脚。

    “柳氏,名如殷。属下与她只一面之缘,但她曾有恩于属下;且阁里查了,柳氏长居景安,与三大暗阁的暗桩均无交集,想来......”

    以宁实话实说,却不抬头,好比嘉宁书塾中受罚听训的糊涂虫。

    但他其实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青竹阁本事再大,也没法将迎柳、听雪设于景安的暗桩查得一清二楚,迎柳、听雪对青竹阁亦是如此。所谓与柳如殷无交集的暗桩,指的仅是青竹阁这些年一步步探明的那些驻点。

    宁展也明白他知了错,不再多加数落。毕竟以氏祖训如此。

    琛惠二十四年,嘉宁、墨川、景安三地战火纷飞。

    胜友如云的清流世家——汴亭元氏,忽然杜门却扫,家中年仅十五的元小娘子领着大队人马毅然投效墨川,疑有趋炎附势之嫌。此举引得大批文人学士一时对元家冷语不断,更则唾弃而远之。

    元叶独自携家仆远赴墨川已是不易,却仍在途经景安时捎上了尚在襁褓的婴孩,令以氏医术免于失传。

    琛惠三十六年,两州较劲十三年的车轮混战终于到头。

    元叶依着“阿行”二字,为以氏遗孤定名以钟行。以钟行自小随元家家仆服侍元叶跟前,后娶妻生子,成为元太后宫中副掌事。

    嘉墨七年,元叶之女与嘉宁善王得长子宁展。将满周岁的以宁奉着自己压根听不明白的父母之命,伴宁展同回嘉宁,至此与亲人分隔两地。

    以钟行无条件托出幼子,即如以宁无条件听信柳如殷一般。

    举手之恩,舍身为报。

    景以承在边上似懂非懂地听着,以墨乏得阖眼,宁展一同往常负手沉思,倒像这三人心照不宣封了口,谁都不追问以宁。

    -

    池月东升,该回宫的回宫,该煎药的煎药。而早该被呛的那位,自也躲不过。

    “元公子!”

    宁展只当那是耳旁风。

    “元兄!”宁佳与仿着景以承的口吻,追上来,“元兄?”

    宁展加紧步伐。

    “元祯!”宁佳与不追了。

    宁展自觉回去找人麻烦。他停在宁佳与面前,把人盯了又盯,像重新审视,更像杀心萌动。

    宁佳与颇为得意,看着咬钩的大鱼,再唤:“元祯?”

    “你如何得知我的表字?”

    嘉宁大殿下,姓宁,名展,字元祯。

    然知晓“元祯”的人极少,不过宁馨、墨司琴、元叶而已。就是他生父宁善,亦然不知。

    宁展冷不丁往宁佳与那边一靠,她同时撤步,笑道:“我?猜的咯!”

    “狐仙大人不但能续命。”宁展步步紧逼,“还能掐会算?”

    “那是。在下何等头脑,公子今日才晓得?当是千真万实、毋庸置疑......”宁佳与反手扶墙,身子越后仰,声音越小,“货真价实、真刀真枪......”

    宁展整个影子笼着宁佳与,欺身道:“你觉着我信吗。”

    宁佳与被廊上的灯笼晃了眼,浑然忘了自己要寻宁展说道什么。她麻利一钻,出了包围圈,拔腿就跑。

    此女嘴里没有半字实话,她若真是个无礼的江湖散士倒也罢。而今看来,莫非与王室也有牵扯?宁展深深望着宁佳与的背影。

    宁佳与在自个儿屋内躲人,饭香四溢时也闭门不出,房中饥肠雷动。幸而荷包里时常备着含桃,待她垫补个半饱,就水咽了药丸,躺回床上看着屋顶打愣。

    不觉间,酣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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