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令

    墨珩拾起玉案上的短刀欲掷,那人耳闻声动,紧闭双目,视死如生。殿内只听墨珩气粗息急,短刀并未如常摔出。

    “谁给你的胆子?啊?!”墨珩厉声呵斥,短刀同时扎穿盘中鲜果。

    绛紫汁液喷上娇娘眼帘,她不敢擦拭,亦不敢阖眼,强忍异样。

    “属下知错。”那人伏地说。

    “本君只让你劫回以氏,谁给你的胆子命人下死手?”

    墨珩挥刀指向那人,势将其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刀尖挂着几抹绛色,俨如淬毒黑血,滴滴打落。

    “我看你是人当够了,想做回耕地上的烂泥!是不是?”

    “属下不想。殿下......”那人终于抬起头,血自小臂流下,爬满了指间,猩红并着咸湿抹乱面颊,“别把我送走。”

    墨珩轻声哂笑,道:“看着我。”

    二人遥遥相视,墨珩反握短刀,白刃赫然刺进那娇娘腹部。她捂着小腹跌坐,神情悲痛,吊着一口气,伸手向墨珩讨命。

    墨珩抽刀避开她的手,对其头颈补上一记,断了残喘,把尸体软绵绵地踢倒。

    “平日本君乐得给你面子,你才能为所欲为、高人一等!若是再敢自作聪明,看清楚,你的下场,比她不如。”

    “清楚了......属下往后......”那人点头应声,手扯起衣摆,奋力裹去指间的血污,重新缠紧绷带,“再不会如此。”

    大殿忽而静下,外头总算震响连片的雨声。

    墨珩丢了红刀子,活动脖颈,道:“宁展如何了。”

    “回殿下,嘉宁世子前脚致信齐王,道不日拜访,善王后脚却放出消息,称宁展抱恙不出。嘉宁城中,至今未见宁展身影。想来......那景安城中的元氏,正如殿下所料。”

    “哦?”

    高座之上疑惑一声,进而喃喃唤着个名字。声量极小,令旁人无从谛听。

    名字的主人听得十分确切,于是依顺挪步。上了阶,冷不丁被孤伶伶瘫倒的女尸惊住。

    墨珩当即大笑,道:“怕什么!你看着本君杀过的人,还少吗?”

    这不是安慰,是不屑和挖苦。

    言下之意,既是漠然观客又是浴血帮凶之人,又何必故作天真?

    来者缄口无言,遍及迎柳殿的笑声越发癫狂。

    殿前典丽的帘门已难挡雨势汹涌,如潮而至。殿外的香樟与疾风骇光交相摧折,不分敌我。

    如有万物众生捶打纱帘,砸门含冤。

    更有轰雷掣电卷土奔来,呼啸而鸣,恰同殿中的狂笑浑然一体!

    寒芒陡然映白了邪魔也似的脸,墨珩目光狞恶,沉抑道:“是敬令。”

    “是敬令!”

    他凶残地重复,怒不可竭。

    “宁展......好一个展凌君,不愧为元氏那老妖婆的亲外孙,一家子皆是假道学、伪君子!便是那入了土的宁帝,概不例外!若扒了皮、拆了骨,尽是腐肉兽心!哪怕千年以后,枯骸上都写着贪得无厌,真他娘假惺惺!”

    墨珩当即扬翻了桌上的果品和佳酿,其中半数酒食扑向女尸,余下的果饵及食具,则同方才刮入殿前的沥泥、败叶成了团,瞧着倒人胃口。

    偏殿时刻候着待命的侍婢,堂中狼藉一片,无人上前归置打扫。

    她们虽非眼盲心瞎,却是聋哑残疾。

    饶是四方百姓私下都要骂墨珩一句“轻浮放浪、穷奢极欲”,可在墨川臣民心中,他又确有二三美德,其一便是救弱扶残。

    “抛却殿下只济女子这一缺憾,他也算半个善人!”墨川人如是说。

    权因臣民感念此善,墨珩方才得封少君,号曰“珩良”。

    究其只济女子之由,他倒答得实在:“聋哑娇娘最是乖巧,放着顺眼,又无须担心多嘴多舌。且大字不识几个,即便哪天看了不该看的,她们也无从下笔。”

    此等刺耳的话,她们听不着。

    于她们而言,珩良君不是什么恶霸纨绔,是能让自己暖衣饱食、有家可归的人物。这人物气性是大,然世间哪有完人?

    迎柳殿的日子不难过,平素不是料理大殿及偏殿各房的布设,便是随着嬷嬷熟习规矩。得闲时,还能跟着些个时常背弓负箭的姐姐们偷学几段宫廷舞步,倘殿下来了兴致赏舞,即能一展芳姿、博君开颜。

    聋哑女娘不知何为迎柳阁,更不知姐姐们因何总是来去匆匆。

    每每抬头,可见匾额题着三个灿亮金字,她们不通其意,只知自己同可以随意走出这块匾额的姐姐身份有别。姐姐们偶尔丰容靓饰,偶尔蒙面束衣,不论如何打扮,殿下都十分合意。

    小娘子个个看得出来,却并未由此生妒,反倒与姐姐们情同手足、表里相依。姐姐们但凡领得王公贵戚的赏,也定会从中分出她们那一份,欣然相赠。

    除去珩良君的恩遇外,聋哑女娘之所以能在迎柳殿过得安生,关键还是将观貌察色习得尤为通透的缘故。

    眼下墨珩正在气头,她们为死去的伙伴默哀,甚至私下躲着人点香烧纸,但不能步那女尸的后尘,是以无人上前。

    待风雨渐歇,迎柳殿内,只有墨珩身边之人出声探问:“殿下,何为敬令?”

    敬令的来龙去脉,唯持令者、七州王储及各朝重臣,方知端底。

    纵高门贵戚,也是隐约闻悉有那么一件了不得的物什关乎全州命运,更不必说寻常百姓。几位暗阁主事,兴许能窥见一斑。

    “哼,告诉你有何用。”墨珩鄙夷道,“你能替本君把敬令弄到手吗。”

    那人渊默少顷,清切道:“若殿下想要,属下自当殚精毕力,办好此事。”

    “宁帝那老家伙,当年一心一计取信于万民,竟要将先前亲征四方夺来的东西通通交还其余六君!”

    座上这位心服,口不服。他妒恨那老家伙头角峥嵘、少年称帝,对琛惠帝凭敬令巴结各州的作为嗤之以鼻。

    墨珩脸色不爽,发着牢骚:“他熔了七对虎符,重铸成牌。正面一个‘敬’,背面一字州名,即是敬令。至于令下之意......本君记不得了!”

    墨珩记得,不肯启齿,是觉着那寓意秀而不实,更唯恐宁帝在天上听得沾沾自满。

    照理来说,墨珩位不及王储,不该知悉敬令一事。其时,他正当总角,兀自藏身于高文典册之后,将墨川先徉王的遗诏通盘翻腾、抄录下来,此中便有详述敬令的文辞。

    文辞为琛惠帝亲书:“朕创敬令,意为先敬山河、敬明君、敬众生,后敬各为其域、各为其主、各位其民。四海升平不易,一州有难,君当持令齐援,指引万众同心一德、患难相恤。既护大家得以宁靖,自有小家世代熙和。

    “七令之一,调其州兵将,易其州君主,据其州疆土。令牌轴心嵌磁,如敬令聚首,则每每相映相吸。王室中同持七令者,或君或王、或男或女,如有并山河、统天下之力,即为九五之尊。

    “朕将敬令奉与各位,切盼人心所向皆太平。若来日山河有恙,还望诸君三思而行,谨愿交与各州心敬之主。”

    “如殿下所言,假使拿到七块敬令......”那人目光幽邃,“便是手握七州兵权了?”

    墨珩面白唇丰,眉眼走势飞扬,浑身稚气全凭狂横遮掩,整一个怙恩恃宠的哥儿样。

    急风入鬓,此际如露饕餮丑相,他切齿粗声:“不止!远远不止!”

    -

    景安青竹暗桩。

    长夜寂寂,月当空,腥风血雨皆去。

    以家姐弟和宁佳与就着白日一盏姜汤暖意,惬心酣梦,独展凌君卧不安席。

    自宁展位极世子,近乎无人再唤展凌君。今闻宁佳与随口一提,勾起他不少往事。

    嘉宁大殿下得旨晋君那会儿,善王特准其自定封号。文怀王后与他说,这“凌”字极好,乃故人早年所题。

    宁展追问这位故人名讳,墨司琴却苦笑摇头。

    宁展随即戏说:“母亲,这‘凌’莫不是在翻儿子幼时盛气凌人的旧帐罢!”

    墨司琴闻言解颐,复郑重道:“傻小子,休要胡言。这‘凌’,意喻我儿志气凌云之势。”

    宁展正了颜色,小心问:“儿子自知没少给母亲惹乱。母亲要打要罚,只别对儿子冷嘲热讽......”

    墨司琴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顺手拿过篦子,假意虚打手板,道:“当我拿你打趣呢?告诉你也罢。那位故人当时比母亲更欣赏你,瞧她对你赞声不绝,你外祖母险些以为,我与那位故人将孩子错抱了。”

    “那......儿子日后,可有机会再同这位长辈见上一面?这赐字之恩,”宁展满脸春风,“须得当面敬谢才是。”

    墨司琴掌中躺着篦子,垂眼道:“大抵......没机会了。”

    宁展双膝跪地,朝母亲所指的东南方,深深一拜。

    实际上,宁展起初也不习惯这冷冰冰的“展凌君”之称。

    宫中原同他常在一处骑射的公子王孙连大殿下也不叫,皆是一口一个“大哥”。而这君号一封,口头自然生分许多。

    可那群小弟却是真心喜欢这大哥,即或身份上隔着一层,亦视之若轻纱。轻纱一片,远不能挡情同手足。

    众人嘴上尊称“展凌君”,手上照旧没轻没重地拽着宁展同去荷花池甩钩垂钓。

    再往后,宁展位极王储,伙伴们也不停地窜个长高。大哥成了为善王分忧解难的世子,小弟成了各奔前程的殿下和公子。

    宁展身侧日渐冷清,宫中的荷花池,也因妍昭仪之子意外落水而围起里外三圈铁索。至此,少有人唤展凌君,几无人近荷花池。

    诸般意难平的凌字,从宁佳与那儿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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