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

    最好不是你。

    宁展睨着宁佳与,缓缓入座,复揖手道:“景兄说笑了。我的意思是,有些话,须得关起门来谈,烦请公公先行回避。”

    即使宁展只提及景泰座侧的内宦,以墨也十分解趣地动了身,领着以宁一并随内宦退至偏殿。

    此一去,既规避了王室机密,置身事外;亦能借机盯住内宦,以防未然。

    宁佳与心中慨叹以墨审时能力之甚,即见景以承懵头转向,随手扶了把身后的椅子就坐。

    虽说目前为止,并无人替一路头顶“贵人”之称的宁佳与请功论赏,却不耽误她现下理直气壮地定在座儿上,纹丝不动。

    怪的是,素来待她不可谓不刻薄的阎罗竟也由着她去了。

    “想必,泰王殿下已将敬令珍藏密敛许久了。”宁展委婉道。

    景泰面露讶异。

    嘉宁王储,知悉敬令合情合理,然言语间了如指掌的意味不止了解而已,像是对此筹谋已久。尽管景泰不执着于敬令,也不得不多多掂量这里头的含义。

    “莫非......”景泰犹豫道,“宁世子亲临景安,乃是善王旨意?”

    宁展不作巧饰,开门见山道:“您多虑了,此番是晚辈一人拙策。既身在此位,理当自谋其计。岂能事事仰仗家父,再去盼着吃现成的饭呢?”

    他说得这嘴长辈们最是受用的漂亮话,可言下之意,不就是“我自个儿偷跑出来捅马蜂窝,且没告诉我爹”吗。整个一没了家中大老爷兜底的毛头小公子,教人如何敢应?

    景泰面上眉欢眼笑,心里的鼓打得无了无休。

    堂中静默片晌,忽而听景以承一声:“父王。”

    闻言,景泰喜出望外,以为小儿心里总归还是有亲爹的一席之地,瞧着父王有难,立马出言搭救了。

    景以承探头,接着道:“何为敬令?”

    ......

    景泰僵硬地敛了笑。

    宁展却是越瞧景以承,越发觉着他大有可为,热情相应:“可调其州兵将、易其州君主、据其州疆土之物,即为敬令。”

    青竹暗桩遍布四方,隐士亦然,单是每人的年俸,就要反复吃掉宁展半座私库。

    当然,他们不白吃掌阁的饭。

    依着阁中汇集的各方消息,宁展一早便猜想,景以承或是景安未来的王储。

    此人略有些小聪明,但不陷于城府之深;虽备受冷落十数载,胸中仍怀希冀;秉性纯良,不避强御,且师承以氏,实乃景安世子不二人选。

    故而他借此时机将敬令告知景以承,其实无可厚非。

    宁展话已出口,景泰自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得到确切答复的景以承反倒心神不安,瑟缩道:“若当真如此,元公子今次来寻此令......是要不宣而战吗?”

    景泰不免为小儿出言无忌的习性揪心。

    “绝无此意。”宁展严正道。他侧身面向高座,恭肃长揖,“泰王殿下,晚辈虽生于太平,未亲眼目睹烽火、未亲身执锐沙场,却不愿再看硝烟弥漫七州......及乱战后荒谬不堪的‘议和之约’。”

    宁展毫不避讳地谴责着其父参与共商的议和之约,出乎景泰意料,也足以令他高看宁展一眼。

    与坊间的美誉不同,这是他第二次在宁展身上看到的稀罕东西。

    “那小王倒想问问世子,假使没有曾经连年的烽火,先帝如何能统七州?假使没有那荒谬的条条公约,势不两立的大州之间,又该如何休兵向太平?”

    适才郑重其辞的宁展果然沉吟不语,兀自垂下两臂。

    景泰心血来潮地问,仅为探其虚实,便没期望他能应答如流。

    平日里,宁佳与亦有将宁展堵得哑口无言的时候。可瞧着宁展面对旁人不声不吭,她眉头锁起,竟想开口替宁展辩上一辩。

    几人皆以为宁展被绊住脚步,却听他冷不丁道:“民心。”

    这说法,貌似入耳,然则浮而不实。

    不怪字义本身,盖因从古至今,近乎无人算是真正抓牢了民心,包括半生枭雄的琛惠帝。

    景泰对此答复不敢苟同。

    琛惠帝并未深得民心,这一虚词,却是在当年一门心思取信各州时被其立为大本大宗,翻来覆去地强调了不啻千遍。

    如若宁展生于百年之前,这词教人听着兴许还新鲜些。可放在当今来看,岂非胡乱将宁帝一生中最是愚痴的招数学了去?

    要往难听了说,即是盲人摸象。

    瞎扯。

    景泰含蓄道:“民心......倒是耳熟。”

    “得民心者,自得天下。得天下者,不尽然能得民心。此间次序,至关重要。”

    说着,宁展略靠椅背,声气泰然。

    “先人一腔孤胆退外寇、统山河,却落得个‘自命风光三十载,失惊黄粱一枕梦’的判词,正是次序颠倒所致。”

    事过境迁,但如今的七州,不论遗风何如、分地几许、王城哪处,甚至于各州君王的尊卑高低,皆与琛惠帝一统四海之前别无二致。

    有人狂放执笔,道是:自命风光三十载,失惊黄粱一枕梦!

    此话谑的便是琛惠帝,只没胆子提名道姓。

    彼时,文人墨客闻风而起,齐齐投入口伐“昏君”的激愤阵营。

    阵营的旗帜皆由各州及时按下,可英杰臭名昭著如河决鱼烂,眼前的日子一刻不得安恬,便总有人爱看“一代枭雄名落孙山”的戏码。

    污名打了出去,覆水难收。

    景以承满腹诗文兼满腔热血,被宁展一席玄之又玄的隽语打击得不轻,一时大惑不解,顿口无言。

    宁佳与漫不经心地托着茶,隔三差五就提起杯来抿。

    景泰则饶有兴味,对宁展道:“那依你所见,这次序有何深意?”

    宁展道:“前朝的做法,先夺天下,后揽民心。我以为,应当先察民心,后合天下。

    “晚辈愚钝,常年下至四州以助人为乐,却对诸多奸宄营私横行之事后知后觉。今不请自来,提请敬令为轻,匡正弥补为重。不求万民感念,不论敬令来去......

    “但愿,为时不晚。”

    到底是血亲,景泰同他那口无遮拦的小儿一般,也是性情中人。他在高座上紧绷经年,此际终于有了可以透过气的实感,双目所及之处愈加迷蒙,情难自抑。

    生于这片人微权轻、兵零将散的土地,从前,他一眼便能将那任人鱼肉的余生看到头。

    大老爷们高声嚷着“行善积德、家宅安平”,通常连嘴边吐出的菜饼、掉地沾泥的烂叶都不会施舍叫花子一口。

    景泰为人臣子时无计可奈,为君王时亦然,更不必说累世苦中取乐的景安百姓,尤其酸楚。

    因为民心实在强大,也实在危险,非常人可以把握。他都不必设想宁展的将来,且看以墨便知一二。

    这是袖手看风云者,要舍明哲、远闲处,以身为子入局了。

    “宁世子,小王坐井观天,日头长了,眼皮子也跟着浅了。今日一叙,”他拂袖挥泪,笑敬宁展,“小王受益匪浅。”

    “泰王抬举。”宁展起身回礼,“若无先贤开道,晚辈怕是没有这班门弄斧的契机。”

    适才被亲儿子当众指摘,景泰脸上也未曾挂火。

    听宁展如此谦辞,他却不乐意了,当即拍案道:“小王只闻外头人人称赞嘉宁世子乐善好义、雄才远略,现在看来,名副其实!我这把年纪,借宁世子的光,算是见识了何谓年少有为、后生可敬啊。”

    “能为景安尽绵薄之力,晚辈大幸。既已向您提及敬令,便没什么好遮掩了。却不知,”宁展道,“泰王殿下可愿将那景州令付托于我?”

    另外两位仍未作声,暗自忐忑。

    大殿静下不过须臾,却教人以为寸阴若岁。

    景泰不紧不慢地从内袋取出一物,约莫成年男子半掌之大,通身色泽银灰,前刻“敬”,后印“景”。

    质而不野,素而威厉。

    常言见物如见人,此物倒真有几分琛惠帝英年的风华韵致。

    “实不相瞒,本王早已备下此令。或在今朝,宁世子城郊破墨兵,阴山寻神医,直捣蛇鼠窝时。抑或在旧日,展凌君为解景安困局,不惜赌上昔时清誉,甘当引火上身的‘出头鸟’时。”

    景以承和宁佳与越听越迷惑。

    宁展何时独身破了兵?又是如何做了那出头鸟?

    三年前七州大典,景以承业已闭关。

    而宁佳与没观礼的兴味,只象征性地走过筵席场面,且素日无事不出门,自然无从得知展凌君当年何等威风。

    宁展亦然奇怪。

    他与以宁赶赴景安那晚,是个雷雨交加之夜,那会儿的城郊正是天昏地黑、鸡犬不闻,即便二人乘势袭取墨川所占的屯兵要地,也没闹出什么动静。

    宁展思前想后,心有余悸,神色凝重道:“还恕晚辈直言,可是墨川又......”

    未待他言尽,景泰笑得前仰后合:“世子才是多虑了!小王这一方地界有宁世子坐镇,自上回七州大典一过,莫论什的马面牛头,即是猛虎下山,也得绕道另行!要说这景州令啊,还非得是宁世子你,方才拿得住。”

    “......说来惭愧。”宁展干笑着颔首。

    确实,说来惭愧,但他并非愧于此令。

    愧于当年无巧不成书,青竹阁闯宫拔舌,本是为着替以家出口恶气。

    景安王后一族四处树敌的骂名,多为墨川背后煽风点火所致,然其因权势滔天而恃强凌弱之事,皆凿凿有据。

    谁承想,善王竟也由着他胡闹。宁展那是误打误撞,又有墨川东风在前,方才得以分毫不伤,一举扳倒景安王后。

    景以承眼巴巴瞧着景泰和宁展忆昔抚今,深感胸中抱负几欲破膛而出。

    可两人一来二去说道个没完,他捏住衣角,闷声唤:“父王。”

    这蚊蝇大小的音儿只勉强能飘到宁佳与耳侧。

    宁佳与茫然回望,却见景以承赫然闭了眼,继而重重呼出气息,再放声:“父王。”

    景泰似是未闻,依然滔滔不竭地谈天论地,好比宁展才是自己长年不得见的爱子。

    “——我要随元兄一同南下!”

    此声高亢惊人,终于引得目不转睛的二位侧了身。

    景以承若有似无地瞟着景泰,添补道:“行吗......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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