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

    景泰既担心又疑惑,没顾上那声闻所未闻的“爹”,问道:“元兄?”

    宁展接道:“景公子说的,当是晚辈。晚辈表字带‘元’,源于外祖母一族姓氏。初到景安时,尚不便出头露脸,遂与景公子以元氏自称。”

    景泰恍然点头,倾身追问景以承:“可你同宁世子不过几面之交,便决心要跟随?”

    适才天不怕地不怕的景以承蔫了,垂着脑袋支吾,像霜打的茄子。

    宁展等了会儿,见景以承依然不语,代他道:“景公子与晚辈初见时,叹‘元家世代书香,群贤毕集’,且当即许诺,若能与我结交,必然‘日就月将、学有所成,今后效力民生,鞠躬尽瘁’。”

    诚然,景泰十分欣赏面前这位志在千里的后生。兴国安邦之大计,如今便是搭上他十条老命,也不足惜,可若要将自家少不更事的小儿也搭进去,就得另当别论了。

    他已愧于景以承生母、自己的发妻,如何舍得放任景以承追入凶险难测的棋局?

    “以承,南下绝非儿戏,亦非游学观景那般清闲松快......”景泰语重心沉,几度顿声,“此一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可明白?”

    景泰并未故甚其词。

    不提前方是否有天灾、兵戈忽发,单是景以承不通拳脚、难提刀剑这一短处,只扑来个身无寸铁的散匪流寇,怕也能将他欺负得爬不起来。

    景以承以为景泰这是将他看扁了,摩拳擦掌道:“我明白!无论是文是武,儿臣皆不能同元兄一较高下。可正因如此,儿臣更要追随、身体力习,以元兄为师、为尺,砥砺名行!”

    少时,他将自己圈在宜和宫的苍凉小院,屏气不发。而后,以赌坊为家,抛却声望。景以承静候十余载,候的正是这解黏去缚、更上一竿的机遇。

    他不与宵小争斤两,要同君子分秋色。

    景泰料想,以墨光复以氏之责重如山岳,定不会辞行同往。景以承对其敬仰有加,若将人召回正殿,兴许能劝阻一番。

    话到嘴边,景泰却收了声。

    他亏欠世事良多,个中罪业已非一朝一夕可赎,倘一再固执成见,才是害了景以承。不若改过从新,也算是替小儿南行积德成福了。

    此遭一结,话头自然落到坐姿越发像泼皮的宁佳与身上。

    入宫前,宁佳与早知今日堂上的角儿或是在座的每一位,唯独不会是自己。

    她这等串场的小人物,恰好能随口略过自报家门的定场白,省得让宁展趁势揶揄她故作姿态博同情。

    宁佳与倒也庆幸重头戏不在自己身上,否则凭她惯于呛天恨地的嘴,指不定被宁展一激,不留神波及了旁人,平白惹出事端。

    景泰喋喋追问她究竟要何封赏,宁佳与沉思半晌,愣是没编出一件自认合宜的赏赐,于是借口说前日与贼人缠斗时元气或有伤损,向景泰请了些颐神养性的补药。

    不待宁佳与坐定片刻,即听宁展自作主张道:“据晚辈所知,景安盛产苎麻细缎,泰王殿下可愿赐她一匹?”

    “哦?小王自然是一百个乐意啊。”景泰喜笑颜开,“我瞧这位姑娘轻装简戴,还以为姑娘不喜衣衫布帛呢!”

    景安虽不是堆金叠玉的富贵之地,苎麻却是要多少有多少,城中甚至有着上千户人家指着这买卖糊口。

    宁佳与草草谢了恩,心道这活阎王又要耍什的鬼伎俩戏弄人?

    宁展兀自整襟理袖,一副不打算解释的架势。

    几人被景泰留在宫中用过晚膳,方才得以辞别。

    谁知景以承说什么也要立刻跟着宁展一道去,唯恐几人明日便撇下他这个累赘似的书袋子走了。

    景泰则与他见一面少一面的爱子难舍难分,二人手捧着手,将过去未能倾吐的交心话赶在半时辰内,叽里呱啦说完了。

    临了,父子拥成泣不成声的泪人。

    回程的车马差点儿没能在小吏落锁前驶出宫门。

    景安的宫舆说不上窄小,然舆内载着两位八尺男儿,一个比一个占地方。

    白日来时,堪堪四人,大家尚且伸得开腿。眼下再塞进一个七尺的景以承,即使他细腰瘦骨,相互间也得挨肩叠膝而坐。

    不巧,互不顺眼的冤家坐了对头。

    景以承真真是性情中人,宫舆早已驶离王宫,他仍旧忍不住小声抽泣。

    身为宁展唯一的心腹,以宁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景以承浑身上下到底哪点合了殿下心意?竟哄得平素无比理智的宁展非要捎上他这拖油瓶。

    以宁冷着脸,溢出的怨气吓得景以承眼泪四处乱甩。

    瞧他如此娇气,以宁道:“若比尚未断奶的襁褓乳儿还不如,我劝二殿下,趁早打道回府。”

    冷不防被人沉声呵斥,景以承登时颤了颤身,神色怔愣。

    这猝然一颤,难免与他身旁的以墨膝骨相碰。以墨下意识抬掌握住了景以承的手背,如儿时那般。

    景二殿下睁眼以来,倒是见过几回宜和宫的娘娘。只不过,彼时他正是那尚未断奶的襁褓乳儿,寥寥数眼,不知记得下几多。

    因幼年失孤,他没少被梦魇缠身,夜里每每惊得颤栗难止,便是以墨陪同在侧。说也奇,他这受了惊便禁不住哆嗦的毛病,只消墨姐姐沉掌稳上他的手背,即似吹糠见米。

    立效。

    以宁却不以为然,蹙眉责难景以承:“你——你这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你撞到我阿姊了。”

    墨姐姐的掌心温热依旧,景以承总算缓过神来。

    “我的上邪呀,还有没有天理可言?是你没大没小才对。若是掰着指头数,你小子,”他张开十指摆在以宁面前,不服气道,“还比我小个三十日呢!”

    以宁闻言变色,怒拍右腿,道:“身为少君,说的却是一派胡言。那无动于衷的四年,二殿下也好意思算进去?”

    如刀剑相向,他固然不是以宁的对手。可高谈雄辩之局,在景安学界内,景以承还未输过谁。

    “你可以对我心有私见,但不论如何,我也算你半个兄长。若你执意诋毁为兄,便是天理难容!”

    “好了,你们别——”以墨劝言未尽,便由二人放声吞没。

    “景以承,你少自作多情。”以宁抱起佩剑,侧首不愿看他。

    “阿宁你,你你你——”景以承则倾身追着以宁要训话,“目无尊长!”

    以宁被景以承的厚颜无耻气得转回头,质问道:“阿宁是你能叫的?”

    “我可是你半个兄长!”景以承心虚地瞄一眼以墨,边往后缩边扬起下巴,“如何叫不得?”

    “有你这样一事无成的兄长,我还不如自劈两半。”以宁恨恨把着剑柄,亮出小半截利刃,切齿道,“再敢乱叫一声试试?”

    景以承仗着人多,卯足了胆子:“阿宁阿宁阿宁!我叫了,你要打我吗?阿宁!”

    眼瞅原先那拌嘴二人组犹未决出胜负,又一组争相露头。以墨暗自坚定,自己断然不能随行南下,否则沿途被满屋子叽喳不停的家雀闹得心力交瘁,便是祖先在世也回天乏术。

    宁展如常扮着他的仁人贤士,淡然伸出两指,笑着将指腹搭上以宁剑柄的末端,徐徐推之入鞘。

    宁佳与心中发笑,腹诽那坊间盛传的君子之貌业已高攀不上宁世子此间半分“圣贤”,急需除旧更新,称活佛在世才对。

    如此慈眉善目,好似脱口便是“喊打喊杀,实在粗鄙。慈悲为怀,善哉善哉”。

    光是想想,宁佳与就乐得无心劝架。

    返程途中,除推剑入鞘外,宁展一路阖着眼,面上似有时隐时现的欣欣之色。

    两位“新起之秀”吵嚷间,外头更夫击锣高呼,内外一厉一亮的嗓门相映成奏。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亥时了。

    听着再平常不过的打更语,只须臾,宁佳与豁然开悟。

    宁展为何杜口不言,又为何闭目暗喜。她两眼微眯,俨如卜卦百灵百验的狐仙上身,毫不掩饰地盯穿了面前猎物的心。

    回顾二人初临景安,与众隐士寻回墨神医,折返暗桩,亦有人沿街鸣锣打更。

    今夜的景安,却与那时不同。

    嘉墨元年始,三大四小中唯有嘉宁、墨川两地明令宵禁。景安入夜后,集市却是寻芳楼一家独大。

    更夫通常两人成伍,在景安则必须增至四人结队。日前的更语,是声声反复、次次迫切。

    闭门闭窗!

    防偷防盗!

    而今,却是话音轻松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宁佳与入睡前,还听得“寒气入夜,留心添衣”;她被人吵醒后,则耳闻“平安无事,早睡早起”。进一步佐证了她的体悟。

    往日最是热闹的寻芳楼闭了店,宫舆途径集市,外头尽是店家参差不齐的吆喝声。

    打更人悠哉传呼,店小二迎来送往,悉数落耳畔,字句入他心。宁世子,他自然欢愉。

    几人各自往厢房去,宁展见宁佳与脚步雀跃,将她拦了下来。

    “你......”宁展迟疑道,“很开心?”

    “那是当然。”宁佳与笑眼盈盈,“公子高兴,属下有何不悦?”

    分明是实打实的蜜语甜言,宁展却不觉称心,道:“不必奉承。我是在问,你自己高兴否?”

    宁展这么问,宁佳与反而不确定了。

    “高兴......啊。此番入宫,不止领得厚赏、美餐一顿,”她低头点手指,津津乐道,“更是......”

    更是看了一出不知特地为谁安排的绝妙戏目。

    “更是什么?”宁展上步追问,似乎迫不及待要知道答案。

    “更是尤为倾慕公子。”宁佳与如常环抱两臂,径自仰首,凝视宁展。

    以往此景,宁展无不是刹那烧红耳根,而后快步遁逃。不知今次搭错了哪根筋,他竟俯身逼近宁佳与,甚至咧了唇角,满是调侃意味:“当真?”

    迎面的黑影将个头儿堪堪六尺七的宁佳与罩全了,只片刻愣神,便由宁展疾手顺了她腰侧的银骨折扇。

    宁展转身负手,步履扬长。

    “你做什么?!”

    宁佳与目瞪口呆,不想宁展非但假面造得出神入化,堂堂世子,竟将这小偷小摸的功夫也练到如此境界。

    “扇子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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