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狱丞领三人走下大狱,越往深处去,越是东西难分,漆黑一片。

    他深悉线路,在黑暗中行进自如。宁展、宁佳与、景以承却不能松懈,依次紧随其后,脚下宛踏田野。

    宁展心里掐着时辰,粗算几人约莫走了两刻钟,狱丞不声不吭停了步。

    不知何时,宁佳与落至队尾,而莫名冲到宁展前头的景以承则径直踩上狱丞脚跟。

    宁展凭着模糊的身影将人拉回两步,景以承站稳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

    可狱丞俨如被他一脚踩死了似的,什么话也不说,致使景以承拿不准这会儿是否能开口,又可否道歉。

    周遭静得人脊背发凉。

    不多时,三人耳畔响起链子“丁零当啷”的打架声,在这寂若死灰处聒耳惊心。

    一朵微弱的火苗徐徐染红微光,直到火苗三寸之内的事物依稀可察。

    如宁展途中所料,脚下确是铺了满地的枯草,或因人来人往及此处终日湿冷,走着实而泥软,不似寻常石路、砖地。

    三人面前是一扇向内推开的犴门,旁边绕着几段堪堪被解开的粗长锁链,正摇摇晃晃挂在围栏上。

    狱丞侧身让道,把火折子递与离他最近的景以承。

    才踩了人家脚跟,景以承不敢耽搁,十分庄重地捧来那只火折子,脖颈亦然挺得笔直。

    狱丞抬手向犴门,恭敬道:“请。”

    三人逐个上前,狱丞有条不紊绕回铁链,锁紧木栅,将他们关在门内。

    “半个时辰后,小人会来开锁。时不可失,望诸位胸中有数,照章办事。”

    语毕,狱丞快步退入黑暗。宁展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取下景以承手中的火折子,不动声色。

    亮光所及之处固然有限,火焰不足景以承拳头大小,但适间一直由他自己掌焰,面对四下未知尚能镇静。哪想宁展招呼不打,取走了他在此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景以承一下搂紧包袱,心贴着笔墨纸砚狂跳。

    宁展不急于察清他们踩在怎样一块儿地上,反将光亮伸至栅栏外,打量起径道两旁随着延伸而高高堆起的草。他很快确认了猜想,收回火折子,递还景以承。

    景以承接过这一小撮希望,暂且舒了口气。

    置身黑暗,人们目光所及往往比当下预测更可怖。若无决心探到底,其实不如不见。

    景以承把火折子举高,想想自己可是这里最年长的一位,咬牙往前带路。

    依着微弱的光亮,三人将地牢从头到尾粗略摸索一番,可知囚室左六间、右五间,室内草垛高约四尺,且皆有数卷草席横于垛前。

    席中裹着些难以挥散的秽气,白骨断骸散落在囚室的各个角落。

    最终,三人聚焦于右侧最大的一间囚室,里边儿坐着整个地牢里除他们以外,唯一气息尚存之人。

    此人蓬头散发,扶膝而坐,隐约露出的脸部被道道猩红划得面目全非。宁展一眼便认出他握在手里的马刀,那是青竹隐士的荣誉。

    宁展肯定,那人就是卫子昀。

    见宁展驻足,宁佳与也不催促,只问景以承要来火折子,率先推开面前并未上锁的木门,向内走去。

    这间囚室足够宽敞,然高墙上,却连一扇令楚珂久久不能目移的窄窗也无,透不进丝缕天光。

    地牢长廊两侧,亦不曾燃着那些个冲天咆哮的火把,以致遍布八方的昏沉、湿冷、寂静包抄袭来,不分昼夜地吸食着人身上微乎其微的残息。

    光焰摇曳,宁佳与踱步环顾。

    她发现,这里有像样的榻、结实的桌、趁手的笔和齐整的纸,照常不该出现在此的物件样样俱全。

    倘再裁几套合身的敛服,这便是个封了棺板的阴宅,不止能葬一个抱憾而终的庄稼汉。

    七州境内收押重犯的地牢都建得大差不离,不同之处,就是地牢在狱中的位置。

    这般地界,宁展身为权位颇高的嘉宁世子,时常走动。

    作为听雪隐士,宁佳与来得也不少,故对此处一反常态之况心有疑虑,却也还算泰然。

    莫大的陌生和恐惧独独缠上了景以承。

    眼看世子老师和小与姑娘完全顾不上他,景以承是半步不敢多走,索性贴地坐下。

    早知地牢里暗得什么都辨不清,他何苦扛这满满一兜重如磐石的文房四士?如今,也就那块儿能砸死人的砚台可以派上点用场,作个防身之物,以免撞上暴起的干尸只得任其又撕又咬。

    下回再有此等“好事”,他一定向微王学习。

    不与人争!

    景以承攥紧端石砚,目不转睛地看宁佳与带着光离囚犯愈来愈近,不禁冷汗直流。观宁展的反应,他猜那人兴许就是传闻中的卫子昀,却实在没胆子想那到底是个老实本分的农夫,还是杀人如草的狂徒。

    宁佳与稍稍弯腰,火折子靠近长凳。立在门外的宁展这才注意到,佩刀始端曾经威风八面的雄狮业已伤痕累累,里头削铁如泥的白刃更是不翼而飞。

    那人此刻所握的,不过是一把血污四溅、积尘纳垢的刀鞘而已。

    宁展取下腰间的水葫芦,踏进囚室,走向那不堪入眼的刀鞘。他与对面相互无言,只将葫芦递出。

    水声闷晃,葫芦赫然映入眼帘,那人猛地抬头。

    这东西,他熟悉得很,可来者的面孔,非但不是物主,甚至未曾在他过去的人生中出现。

    他深深望入男子的眼眸,仿佛能从里面寻到他想要的答案。

    两位都是顶顶固执的主。

    他不接葫芦,不低头。宁展不避他目光,不放手。

    僵持不下间,宁佳与兀自站起,轻咳一声,宁展终于开口。

    “以宁给你带的,喝。”

    以宁......

    时至今日,卫子昀几乎快忘了这个姓名。算来,他有将近九年没听过山猫的本名了。

    山猫便是以宁,狮子是他自己。从前,能够直呼姓名者,仅有为青竹阁众人定名,让他们得以重活一次的主子。

    青竹斗场,三年一开。择千夫入阵,以百日为期,决胜山巅。

    狮子当年从青竹斗场杀出重围,恰逢山猫正式入阁的第九个月。

    彼时,十三岁的卫子昀是熬磨三载、摘得桂冠的沙场雄狮,十二岁的以宁还是列席观阵的后辈之一。

    狮子是山猫的引路人,亦是众多后生难以企及的前贤。

    卫子昀在斗场上赢得那副象征荣誉的佩刀,便意味着领命出征。

    以宁不能策马相送,于是高举葫芦,为他践行。

    卫子昀抢过来痛饮大半,再将葫芦原路抛还。他拖着大获全胜的浑身创痕,背起青竹阁的厚望,至此远离嘉宁,长留步溪。

    二人本该久别重逢,然时异势殊,一个在艳阳下,一个在黑牢里,竟是连个正经面都见不上。

    卫子昀双手接过葫芦,就着头顶的微光仔细端量。

    少顷,他笑了。这就是当年为他践行的水葫芦,甚至比从前打磨得更光、更亮。

    它过得很好,想必它的主人也是。

    “我......”卫子昀唇齿翕动,沙哑道,“草民,多谢殿下。”

    他拨开塞子,抬臂昂首,任清水冲过干涩的唇角、灼热的喉咽,扫净枯涸,浸润全身。

    宁展默然,沉掌擦拭他当年亲自交给卫子昀的雄狮刀。

    狮身精壮威武,沿刀鞘盘踞而上。原先霸气逼人的狮头似拦喉斩首般,与鞘中尖刀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展轻手扯开卫子昀通红的衣襟,痕迹鞭鞭见血。他低眸看着卫子昀,冷不丁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殿下,我嘴硬,您是知道的。”卫子昀颔首,一如当初从宁展手中接下佩刀时那般恭敬,“交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自然要受些苦。”

    “为什么?”

    宁展目不转睛,像是质问曾经的雄狮,而不是面前的卫子昀。

    卫子昀将葫芦搁在桌上,摇摇头,答不出话。

    “到底为什么。”

    宁展盯着埋头没入昏暗的脸,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此人就是青竹斗场上鳌里夺尊的飒爽儿郎。

    卫子昀蓦地站起,带着怀中刀鞘,跪在宁展面前,泥首谢罪。

    不料宁展一把拽起卫子昀的粗衣,将人摁回木凳,压抑道:“我在问你,为何屡次替人瞒而不报。事到如今,又是为何偏要与那人撇清干系!”

    宁展的声音,景以承近在门外却听得模糊,宁佳与则因他鲜少表露的狠戾意外。

    这种狠,与当初割她后颈时完全不同。

    景以承在门外没待多久,便觉着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自己,让人寒毛卓竖,嗓子眼更是益加犯恶心,反起酸水。他赶忙拎包袱溜进囚室,寻了个瞧着可靠的墙根准备落坐。

    宁佳与晃眼瞟见蹑手蹑脚的景以承,当即将人拉到身边看着,省得被什么东西吓撅过去。

    景以承不敢作声,看向宁佳与的眼尽是感激。二人围着火折子,沿桌而坐,那头是卫子昀血肉模糊的脊背,以及静待回应宁展。

    卫子昀垂着脑袋,把握刀鞘的手不住发颤,嘶哑道:“公子,草民愿以死谢罪。”

    闻言,宁展将布襟甩回卫子昀脸上。

    “如你所愿,外头那群人都在盼你早点儿死,且要死得越惨越好。”他望向刀鞘,耻笑着,“就跟这头狮子一样,当众问斩,身首异处。”

    “草民绝无怨言。”卫子昀目光坚定。

    宁展避开了卫子昀的眼神,在他身旁坐下,与他一样背对身后的宁佳与和景以承。

    “你没有怨,我有。”

    卫子昀闻言又要跪倒,宁展伸手按住了刀鞘。

    “我怨你奋勉半生,糊涂一时。”

    卫子昀立刻道:“我没有糊涂,也——”

    “我尽力在赶路了,不会让你们苦等下一个九年。但我还是来晚了,”宁展像是听不到卫子昀的话,依旧专注面前的漆黑,“他们一定要你的命。”

    他们一定要看你枭首示众。

    再用你的头颅,去换当今世家大族没资格碰的东西,换各州之间一推就倒的安稳,换那所谓的天下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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