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嗔痴怨

    “天宇八十九年,我初登仙尊之位,便得知西洲的世家与宗门沆瀣一气,囚禁、豢养寒微出身的年轻修身男女为炉鼎。

    “那年我不顾仙宫众人反对,亲自从仙魔对抗的前线折返,严惩了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修真之人。

    “我原以为自此之后,修真界不会再有人敢触碰仙宫的权威,也不会再有人因修为、体质遭受折辱。未曾想到,竟有身边之人因我之故饱受其害。”

    始终垂眉敛目的沈鸣鹤抬眸望了过来,刚想说些什么,便被萧舜卿抬手压下。

    秋入眉山,清丽的男子眉宇间聚起了淡淡的愁情。他无声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衫,凝睇不语。

    “不管怎么说,我都有失于察看的过错。”

    “况且,前几日……你为外物所扰,情有可原,我却是……道心不坚。这才酿成大错,以至师徒乱/  伦。”

    沈鸣鹤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明显。他想伸手去碰对方的衣衫,却根本动不了——萧舜卿不知何时施了定身的术法。

    “尊上……”

    萧舜卿弯了弯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顺利。若是在现实的世界中,以沈鸣鹤的修为和警觉性,是不会轻易中招的。

    此时此刻,她忽然又想起了系统曾说过的话。

    “幻境由水月镜构成,但其中的一草一木,皆是沈鸣鹤内心的映照。”

    “他觉得你强大威严,那你便移山倒海、无往不利;相反,他若觉得你软弱可欺,那你便法力低微,事事皆受掣肘……”

    所以,在沈鸣鹤的心中,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啊——法术高深,能轻易掌控一个化神修士,但又荒唐无比,会把自己的学生弟子豢养在宫中,当成男宠面首?

    萧舜卿叹息着摇了摇头,随手掐了个诀,将剑握在手中,而后刺入心口。

    这幻境不愧是上古神器构造的环境。萧舜卿能清楚地感觉到宝剑刺入胸膛的剧痛,以及伴随着心头血流失的乏力感。

    原本气度高华,端坐于瑶席之上的仙尊慢慢变了脸色,唇色苍白,眉头紧蹙,却还是坚持起势,将心头血源源不断地打入对方的眉心。

    沈鸣鹤的脸色已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他看着不断没入自己身体的心头血,眼神堪称惊恐。他想用自己的修为挣脱对方的控制,又生怕萧舜卿会因此遭受反噬,只能祈求地望着她。

    即便是之前鼎印发作,饱受折磨时,他也没露出过这样无助的眼神。

    萧舜卿有片刻的心软——这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少年,是跟在她身后许多年的下属。

    罢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直沉溺于幻境,于他也不是什么好事。

    萧舜卿微微别开眼,不看对方哀求的眼神。

    “我当年救助过不少与你类似的年轻修真者。一般而言,只要有契主的心头血,便能消除你身上的印记。”

    萧舜卿顿了顿,接着道:“但你情况特殊……我便将灵力也渡给你吧。有了我的灵力,你应当不会像这般被动了。”

    温暖的木系灵力如潮水般涌入男人的身体,柔和地抚慰每一处伤口。可沈鸣鹤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他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拳头,心如刀割。

    “尊上,尊上……求您别这样。”

    萧舜卿先是失了精血,后又没了修为,身心俱疲,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她将喉中翻涌而上的鲜血咽下,神情却依旧温柔,尽力稳住声调,安慰道:

    “别怕……鸣鹤,愿你往后道途坦荡,不必再为我所累。”

    青丝白发,红颜枯骨。仙尊如瀑的乌发,一寸一寸地染上了霜雪之色,那曾被无数人仰望倾慕的容颜,也渐渐变得枯槁。

    她慢慢阖上了眼。

    此时此刻,沈鸣鹤身上的桎梏终于消除,飞也似地爬到她身侧,却连她的身躯都触碰不到。

    仙尊的身体在慢慢地虚化,转瞬间,便化作了绿色的光点,像极了夏日林间的流萤,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

    沈鸣鹤只来得及抓住满手的绿色光点。可很快,这些带着故人气息的光点竟也消散了。

    天地苍茫,竟再也寻不见仙尊的踪影。

    青年的眼睛红得直滴血,不再如往日清透。

    不,不是这样的……

    日月颠倒,万物震颤。四周的景物飞快地倒退,原本富丽堂皇的仙宫,瞬息之后便如泡沫般随风而去。

    只余彻骨的冷意。

    趴在冰棺上的青年人缓缓睁开了眼,凛若霜雪的面容上慢慢现出一抹极轻浅的笑意。他勾起唇角,一点一点地扩大笑容,可笑着笑着,又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他跪直了身子,低头凝望着安安静静躺在冰棺中的仙尊。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已染上了通红的艳色。他咬住下唇,不愿泄出哪怕一点软弱的声音,可身体却情不自禁地发抖。

    明明早就知道,明月高悬九天,不可能坠于你的怀中。可为什么,还是遍尝贪、嗔、痴、怨?

    手中起势,万千剑影顿时悬于空中。他握紧拳头,任由虚影刺向自己。疼痛从大脑传至四肢百骸时,沈鸣鹤跌在冰棺之上,又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仙尊温柔的抚  摸。

    可是……尊上,你为什么还是这么狠心?

    萧兰辞。

    你竟连个美梦也不愿予我。

    *

    “宿主,还是你厉害啊!”系统的声音满怀崇拜,“亲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死在怀里,还是为自己而死!这可比那些小打小闹有趣多啦!”

    “闭嘴。”萧舜卿恶狠狠地磨了磨牙,转头又努力朝身边的小姑娘扬起唇角,艰难问道:“这位道友,你刚刚说……含章院如今的院长是谁来着?”

    崔允安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欣然答曰:“昭宁道君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萧舜卿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哪个昭宁道君?”

    崔允安奇怪地瞄她一眼,“才高行洁谓之昭,静和安平谓之宁。这可是仙尊当年亲自取的道号。除了她门下的那位,谁还敢妄称昭宁道君?”

    “可是,沈……昭宁道君不是在仙宫任职,掌管刑律吗?”萧舜卿扶额,疑惑道:“他……道君事务如此繁忙,怎么还有闲暇关注这小小的含章院?”

    崔允安蹙起了眉,似乎很是疑惑,“道友果真不知?昭宁道君在两百年前,便离开仙宫,辞去了司刑长老一职,到含章院避世而居。”

    两百年前……

    刚好是她假死准备退休的时候。该不会与她有关吗?

    “为何?”萧舜卿唯恐露出端倪,连忙补充道:“我是说,司刑长老督察仙门百家,有权质询修真界领土上的任何不平之事。

    “而含章院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修道院,即便是院长,也没什么实权。

    “为什么昭宁道君却……舍本逐末?”

    崔允安见她当真不知,仔细地科普道:“听说是九霄仙尊的遗命。仙尊陨落前,担心所创的含章院不能发扬光大,故而令道君照看。”

    她什么时候下过这道命令?萧舜卿生生将这个问题咽回肚子里,心里直纳闷——沈鸣鹤该不会是被排挤出仙宫了吧?

    不应该啊。彼时那小狼崽子年轻虽轻,但既任了仙宫的司刑长老,又凭着战功成为了仙宫的四位道君之一,可谓是位高权重。

    他的名声又一向很好,便是接替她的位置做了仙尊,也绰绰有余,怎么会直接被排挤到这儿来?

    萧舜卿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头绪。倒是眼前的崔允安又开始搭话:“道友也仰慕昭宁道君吗?”

    “啊?”

    “我观道友对道君颇为在意,故而有此一问。”

    原来此仰慕非彼仰慕。萧舜卿暗暗松了口气,强笑道:“我从小就听说书先生讲过道君的故事,确实十分仰慕他的风采。”

    崔允安如获知音,抓着她的手就讲起了昭宁道君的奇闻逸事,末了又叹道:“可惜道君似乎在闭关。短时间内,应该是见不到他了。”

    明眸善睐的小姑娘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讪讪道歉:“一时失态,海涵,海涵。”俄而转移问题:“不知道友为何要戴面纱呀?”

    萧舜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答道:“我自西洲来,按我族风俗,未婚女子都应该戴面纱。”

    “原来如此,那道友……”

    这小姑娘也忒活泼了些。萧舜卿哑然失笑,无奈打断:“道友,遴选马上便要结束了。若是再耽搁,恐怕不太妙。”

    小姑娘如梦方醒,慌慌张张地扯着她的袖子往前跑。

    萧舜卿做了数百年谨慎持重的仙尊,何曾这样冒冒失失。但此刻被小姑娘牵着,倒也没觉得不对,只是不由叹气——少年人真有活力啊。

    这口气还没叹完,脑子里那个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老萧啊,你真要去含章院啊,那里面可都是你的孝子贤孙诶,你真要到学院里拜他们为师?”

    萧舜卿已懒得搭理它。

    要不是这破系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至今未曾联系上主系统,还她一个美好的退休生活,她用得着这么狼狈吗?

    顶着一张和九霄仙尊五分像的脸,却半点儿修为也无,她还能到哪儿混?随便遇上个敌人,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这可是她的本体啊!死了就真的活不了了!

    “可是男主也在诶,他要是发现你当初是故意假死,该不会因爱生恨,然后彻底黑化,强迫你酱酱酿酿……”

    萧舜卿忍无可忍,终于将这混账东西丢进了小黑屋。

    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萧舜卿与崔允安结伴参加含章院的遴选之后,都顺利地成为了这所修道院的弟子。

    正当萧舜卿打算挑个冷清的学院,做个低调的咸鱼时,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传了过来。

    ——院长,也就是昭宁道君沈鸣鹤,出关了。

    按照含章院的传统,院长要为每一个新弟子亲自佩戴符牌。

    这却是十分棘手了。

    万一真的掉马了怎么办?其他人还好说,可要是沈鸣鹤知道了她的身份……萧舜卿委实还没想好,要怎么与他相处。

    还是先回避吧。

    三日后,礼钟长鸣,院中的所有执事和新晋弟子都被要求在含章院的主殿瑶光殿聚集。但萧舜卿为免露陷,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此事,独自躲在学院分配的小舍中。

    “萧姐姐,你当真不到瑶光殿参加集会吗?”崔允安这段日子与她熟悉了不少,故而连称呼也亲近了不少,“可是,昭宁道君也会在场诶。”

    傻孩子,就是因为他在,我才不敢去啊。

    萧舜卿无力地咳嗽了两声,虚弱道:可惜,“实在是有心无力。允安,你快去吧,当心误了时辰。”

    对于小伙伴不能与自己一同瞻仰道君风采这件事情,崔允安表现出了十足十的遗憾,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房门,末了还保证自己回来会好好和她描述道君的风采。

    萧舜卿好脾气地听她唠叨完,笑嘻嘻地将人送走,而后一扫之前的孱弱之态,掀开被子坐起身,开始修炼自己之前练过的心法。

    系统那个不靠谱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带她离开,她还是得努力为自己积攒一点儿保命的手段。

    不知多了多久,安静的小院忽而传来了瓦砾的响动。

    萧舜卿蹙眉,重新挂上那副病恹恹的神态,小心地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

    无人在门外,倒是有只胖乎乎的猫主子。

    萧舜卿喜出望外,赶忙推开窗户,喜道:“玉团儿,你怎么找来了?”

    雪白的灵猫在窗户打开后,便立马扑向临窗而立的女子。

    萧舜卿好笑地伸手接住玉团儿,“你怎么胖了这么多,我都要抱不动你了。”

    怀中的白猫矜傲地仰起了头,发出不满的叫声。

    “喵呜~”

    ——你才胖了,我一点儿也不胖。

    “好好好,你没胖。”萧舜卿熟练地为它顺毛,话音刚落,惊觉自己竟还是能听懂玉团儿的话。

    是因为灵兽契约建立在神魂上吗?

    那这样一来,九霄仙尊的法器,她岂不是全都能用?

    萧舜卿还没想清楚这到底是好是坏,院中便传来了一道明朗至极的声音,像是冬日从山涧流出的泉水,清澈而冷冽。同时,熟悉得令人发指。

    “请问,你见到了一只白猫吗?”

    正是沈鸣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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