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苏烟又梦见了那场大火。

    熊熊火焰,从地下一路蹿到天上。火中站了一人,手握冷剑。剑尖淌着血,他脚边是十几具尸体。

    全是苏家人……

    她惊恐,想看清那人模样。可还未走近,那人突然变作一头老虎,血盆大口张着,露-出尖锐阴森的獠牙。

    她被扑倒,手上身上染满了血。眼前也是血,红扑扑地黏成一团,睁不开眼。

    尝试几番,终于,透进一丝光亮。

    红盖,喜乐,龙凤烛。

    她又到了大婚之夜。

    一人站在她身前,手里握着柄秤杆,骨节分明,虎口上点着粒红痣。她视线上移,虎体猿臂,彪腹狼腰,一张俊毅面庞,眉若峰山,目运星河。

    而那眼里藏着的冷——

    唰的一下,让她脚底的凉意瞬间漫过头顶。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苏烟惊醒过来,嘴里喘着粗气。

    窗外雷声震耳。

    雨滴噼里啪啦地击打着顶棚,前方时不时传来几声驾马的叫呵,颠簸间,她缓缓恍过神,她们现在正在回临州的马车上。

    临州城里有苏家,此时的苏家人,还都活着,不是冷冰冰的尸体。

    苏烟眼里的惊慌慢慢平复。

    现是庆荣二十一年,三月廿二,距离绥京的百花盛宴已过去近一个月。

    这一世,她没有接受姨母进京赏百花的邀请,她与梦里那人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而苏家,更不会重蹈梦里的悲剧。

    “小姐?”

    婢女绿翠揉着眼醒来,一抬眸,见苏烟满头细汗,她瞌睡顿时跑了大半,掏出手帕帮她轻拭,言语里裹满了担忧,“小姐,一月前你才生了场大病,这身子骨都没好利索,你可得仔细些。”

    说起二月里的那场病,她脸上就挂起心疼。

    二月初十,苏烟与府里三小姐苏婕一起,同州里几位交好的小姐泛舟游湖。当画舫行至湖中之时,苏烟一时不慎,掉进了湖里。

    初春的水还带着刺骨的冷,被救起后,苏烟当夜就发了热,一直卧床修养了一个月,这才有了些精气神。

    绿翠到现在都有些想不明白,明明那画舫周围都钉了牢固的栏杆,她家小姐为何还会掉进湖里。

    而这病来得也太不凑巧,宫里的贵人娘娘好不容易与苏家联系一次,邀请苏烟二月廿五入京赏百花,没想却被这病给耽搁,失去了一次进京开眼界的机会。

    想起这遗憾,绿翠又叹了口气,帮苏烟额角的汗珠擦尽后,她翻出一件披风,仔细盖在她身上。

    苏烟经了那梦境,神情恹恹,只静静窝着,没有说话。

    绿翠掀了车帘。

    外面雨水纷纷,如丝线般,接连不断地落下。天上的黑云仍旧盖着,才午后的天,却暗如半夜。

    她抱怨出声:“这雨都连着下了好几日了,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最讨厌下雨天了。

    绿翠的脸皱成了个包子,苏烟接话:“应该还要下个十来日。”

    “小姐怎么知道?莫非小姐是天上司雨的女神?”

    苏烟扯了个笑,故意逗她:“当然是我胡诌的。”

    不是胡诌。

    这场雨就是连着下了大半个月。

    而且两世都这样。

    第一世与第二世的这个时候,她还在绥京待嫁。那两世的百花盛宴,她都去了,而且都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指婚给了七皇子祁珩。

    是的,她嫁了祁珩两次。

    第一世,大婚夜里,祁珩南下剿匪,竖着去,横着回。因难过,她终日郁郁寡欢,没多久,便也倒在了病榻。

    第二世,她重生在入京前,因遗憾,她还是选了入京。她做了努力,但大婚夜里,祁珩仍旧南下。好在这一次,他活着回来。

    她与他过了一段夫妻日子,后来苏家下狱,惨死在火中,她才知,他们的婚事,全是祁珩策划。只因他看中了苏家家底,为给太子铺路。

    他们的感情是假的,而他对她的好,也是假的。

    许是老天开眼,第二世,祁珩又死在了她的前面。但这一次,她没有难过。抬棺那日,她虚情假意地哭了很久,起身时,不慎倒在棺上。

    再醒来,她竟又回到了入京前。

    看着姨母寄来的书信,她果断撕了。这第三世,她与祁珩不要再有任何瓜葛。所以次日泛舟,她故意跌进湖里,为的是寻个拒绝进京的理由。

    “对了小姐,我们怎么不跟着二夫人一道回府?”

    这话绿翠已问了好几次。

    十日前,苏老、二苏广土随老爷子去茶庄监工,苏二夫人姜氏与苏婕也去那边踏青游玩,拉了苏烟一起。她们本该还要在那边待个几日。但昨夜苏烟突然想起一事。

    上两世里,因着这十几日的大雨,临河涨水倒灌,导致运河多段水域淤塞,无法通船。

    朝廷急着运粮,于是漕运改了海运,让苏家和宋家跑海的商船,绕线去往北边。而幽灵谷,是航线的必经之地。

    当初祁珩剿匪,剿的就是这里的水匪。

    第二世她只顾着儿女情长,忽略了许多细节。这一次重来,她绝不再让苏家陷入危险之境。

    昨夜她倒推了许久时间线,估摸着朝廷的指令这几日便会到达。她得赶在她父亲同意之前阻止。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上两世他在幽灵谷侥幸捡回了命,这一世也依然如此。

    于是清晨起床后,她便让人套了马,赶车回府。

    绿翠还在等着苏烟回复,一双眼圆鼓鼓的,充满了疑问。苏烟不好再不回,扯了个小慌:“离家太久,我有些想我爹了。”

    听她这样说,绿翠撩开布帘,朝驾车的家丁吩咐:“再快一些。”

    此时马车顶棚上“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终于停歇,清风拂动,天上乌云追着风去方向,一寸寸往临州城内逼近。

    马车疾行起来……

    ***

    与此同时,临州城内,苏府迎来了两位客人。

    一前一后,一矮一高,一胖一瘦。

    听了家丁的禀报,苏渤海迎了出来。

    他身穿褐色圆领袍,脚踩黑色纯布履,腰间坠了块白玉佩子,模样似狮又似虎。打眼看去,瞧着竟像是肚里含了墨的读书老爷,半点透不出他整日与钱打交道的俗气。

    虽已四十又五,但仍潇洒翩翩。

    只可惜他瞎了左眼,一道疤痕,自左额横亘至鼻头,破坏了整体的风-流倜傥,为他添了分凶厉。

    “知府大人?您今日怎么来了?”

    见着脱去官服,着了一件湖蓝暗纹常服的钱树,亲自登门出现在自己府中,苏渤海又惊又恐。

    他赶紧将两人请入前厅,叫人拿出上等毛峰沏上。片刻之后,他亲自提了茶壶,为两人斟茶,“这东西是我年前跑商淘来的好货,两位大人好好尝尝。”

    “大人这称呼,晚辈可不敢当。”跟着钱树进来的高个精瘦的男子开口。

    他边说话边拿着杯盏避开苏渤海倒来的清香茶水。甚至在苏渤海愣神间,反客为主,悄无声息地替他满了水。

    “哈哈哈。”钱树大笑几声,拍着苏渤海僵硬的肩膀解释:“苏当家,放松点,这小子不过是我一支远房亲戚的侄儿,正筹备科考呢,确实称不上什么大人。你就唤他……”

    说到此,钱树顿了顿,男子适时补上,“苏当家直接唤我名字就好,晚辈姓王,单名一个行字。”

    他举止不卑不亢,言谈也落落大方。

    苏渤海打量了好几眼,嘴里咀嚼着他的名字,尔后捻着嘴皮上的八字胡夸赞:“行,为也。行者,成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好名字!好名字!”

    话题打开,钱树与苏渤海开始了闲聊,从南侃到北,从东说到西,足足寒暄了好几盏茶的工夫。

    苏渤海坐不住了,主动问起:“大人方才屡屡叹气,可是遇上了什么问题?不知苏某可否为大人解忧?”

    无事不登三宝殿。

    钱树这人虽清廉,但骨子里却傲,向来不屑与他们商贾为伍。每次苏渤海去衙门弄批文,钱树都是公事公办,从不与他多聊。今日钱树一改常态,竟然亲自登门,那必然是带着目的过来。

    果不其然,下一瞬,钱树开口:“苏当家的想的没错,我这次过来,身上确实是背了任务。”

    他放下茶杯,一脸正色:“前些日里,我收到京里消息,钦天监的监正夜观天象,预测今岁会有大祸!”

    苏渤海接话:“说的可是漠北鞑子?”

    钱树摇头,“虽说近些年鞑子多次进犯,对我绥朝虎视眈眈。但有叶将军在边防坐镇,他们一时也不敢冒进。”

    “那这……”苏渤海疑惑:“这祸是指?”

    话音刚落,屋外应景地“哗哗”下起雨来。

    钱树满脸哀愁,“那监正预测,南边这场雨至少要持续个十天半个月。苏当家常年跑商,应该懂得其中的苦楚。”

    苏渤海这下懂了,雨多易涨水,涨水易堵道。

    再有半月便是小满,而小满过后紧接着便要开始征收夏粮,且河道淤塞又不是简单就能治理得好的。如今虽说鞑子们短时间内不会动作,但朝廷也不敢掉以轻心,不知这场硬仗什么时候就打下来了。

    要好好提防,那北边的各个边防区最是不能短了军需。

    而军需的大头,是粮食。

    绥朝的土地,南肥北贫。国家的所有粮食,其中三分之二都产自南边。每年南来北往的船只,不知运输了多少吃食。

    自庆荣帝登基以来,运河就未好好打理过,过去年岁里小堵小塞的,那是常有的事。只要没有全堵,上面就不会重视。

    太祖在位时,曾下了海禁,不许海上进行任何贸易,后来先帝上位才又允许部分商会跑海。所以能震得住海的船,只有他们苏家和宋家的商船。

    如今钱树会找来,只怕运河已经出了问题,想让他们苏家借船海运。

    苏渤海低问:“大人这意思,可是上面想让我们苏家运粮?”

    钱树颔首,苏渤海脸色暗了下来。

    要是搁以前,他兴许二话不说便能应下,毕竟能为国分忧,苏家也可挣些脸面。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他们商会自身都难保。

    自从漠北蠢蠢欲动后,庆荣帝就砍了好几条北去和西去的商道。他们苏家捐了不少钱财物资,不仅生意不好做,各个关口的税收还涨了好几个点。

    这几年苏家都是靠贩茶和跑船的微薄收益撑着,若是现在借了船出去,只怕他们商会就彻底陷入困局了。

    苏渤海的担心,钱树大抵也知晓,他朗声道:“苏当家的放心,这次运粮,上面是决计不会亏待你的。”

    他倾身在苏渤海耳边低语了几句。

    苏渤海的脸色渐渐缓和,追问:“此话当真?”

    钱树瞪眼:“黄布条子上红字清清楚楚写着的,我还能看错?还是说苏当家这是不信我?”

    “苏某不是这意思。”苏渤海连忙否认。

    钱树拍拍他肩膀,重新坐回楠木太师椅,“当然了,这任务我也找了宋家,且宋当家的已经同意了。”

    “我的想法是,最好你们两家一起准备。老话说得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苏家和宋家是临州城内最大的两个商会,这运粮的事交给你们,我也放心。”

    一直候在苏渤海身后的砚台,这时悄悄低了头瘪嘴。

    他们‘同苏会’与‘同宋会’才不是什么好兄弟呢。那宋当家的宋敛才就是个学人精!

    老爷经营木材,他也跟着经营木材;老爷跑海,他也跟着造船跑海。一些官老爷还总睁着眼睛说瞎话,夸宋敛才比他家老爷有能耐。然而在他眼里,那宋敛才就是吃饱了的牛肚子——草包一个!

    愣神间,他隐隐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一抬头,撞上苏渤海微皱的眼睛,他听他道。

    “砚台!傻杵着干嘛?我让你带王公子去别院转转……”

    听了半晌,他才理清苏渤海话里的意思。

    原来这位叫王行的报了临州府的学考,要在他们苏家借住。而苏渤海也已经同意,让他住在别院。现在老爷吩咐他的,就是让他领着这位公子过去。

    砚台心如明镜,知道苏渤海接下来要与钱树谈更深的内容,故意支走他们,于是领着王行快速离开前厅。

    外面的雨还下得很急。

    两人站在廊庑下,砚台穿好蓑衣,正准备为王行穿上,刚转身,却见被他伸手阻了。

    王行取过架子上的油伞。

    那油伞先前苏渤海用过,外面还湿着。王行撑起,伞沿上挂着的水滴落上他指尖,顺着食指一路往下,最后留在他虎口。

    那里有一粒红痣,赤得醒目,水珠一撞,像是雨打相思豆。

    莫名地,砚台想起曾在老爷书房看到的那一句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而王行,一脸愁思,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苏家大门。

    那里,黑漆的木门已经敞开,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踩着矮凳,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前一后,一红一紫。

    砚台顺着他目光瞧去。

    苏烟已踏着雨绕过影壁。她今日穿了件妃色夹棉褙子,下面是条红黄间裙。

    走动间,宛若墙角跳动的艳丽山茶。

    见王行呆神,砚台扬扬头,满脸骄傲:“那是我们家五小姐。伶俐可人……”

    “我知道。”

    她的名,她的人,他都知道。

    祁珩声音暗哑,沉得仿若发酵了千年的酒。里面浮沉着的每一粒沉淀,都裹满了他的心事。

    情绪酿酒,

    滋味如何,只有他自己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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