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回到府里时，钱树刚好离去。
看着擦肩而过的官邸的马车，苏烟想起回程时的担忧，心里一咯噔，询问门人，得知知府大人亲自登过门，她两道黛眉，紧紧皱起，抬步便小跑奔向前厅。
“小姐，你慢一点！”
绿翠举着油伞在后面追，好不容易赶上，却又见苏烟往书房的方向跑。
跑至院中，守门的香狸将她俩拦下。
“五小姐，老爷有要紧事，吩咐了不许旁人打扰。”
香狸是苏老爷子的人，五岁时就跟在了老爷子身边，从端茶送水的小跟班，一路爬到如今的掌柜学徒。
去岁苏渤海前往岭川贩茶，叫了他一并同去，因他做事细致，且老爷子十分信任，贩茶结束后，苏渤海便时刻将他带在了身边，时不时教他一些本事。
苏烟抹去脸上雨珠，沉静道：“没事，我就在这等着。”
香狸挑眉提醒：“可能还要大半个时辰，不如……”
苏烟截断：“我等得起！”
她声音上扬，湿、漉漉的圆眼又清又亮。明明是双澄澈的眼，香狸偏就瞧出了不容拒绝的强势，以及——
一丝愤恨？
他微顿，心跳如打鼓般，愈敲愈响。
莫不是他去年私吞贩茶银两的事情被发现了？
心里刚起了疑问，香狸又立马否决。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去年年底账目核算时，他师傅李掌柜和商会里的那么多老人都没有发现，苏烟又如何可能得知！
在他看来，苏烟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与城里其他富家小姐一样，这个年纪的她只知道抹粉画眉，不是想着今日该穿什么漂亮衣裳，就是思虑着明日又去哪处游玩，哪有心思去关心商会里的事情。
而且就算关心了，那账目上的数字，她看得懂吗？！
想到此，香狸嘴角牵出一抹人笑容，只觉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他没有看错，苏烟对他就是有恨。
上一世，苏家入狱，香狸添了很大一手笔！若不是他栽赃嫁祸苏家贪没运送的粮食，祁珩也不会寻着这机会，将苏家一伙人送进大牢，让苏家走向惨死的悲剧。
至于账目筹算，苏烟早就会了。上一世苏家入狱后，她被禁足在皇子府，为了查清账目，替苏家平反，她跟着书册学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终是将账目算清。她心喜，拿着证据去找祁珩，认为可以就此救下苏家，却没想一场大火，将苏家所有人烧得干干净净。
她终究是去迟了……
像是随了她的心境，院中，雨淅淅沥沥地下大，一粒粒水珠落进墙角站着的陈旧水缸，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如同她化开了的悲伤。
“小姐，不如我们先回院子换身干净再过来？”绿翠小声劝说。
她们站在檐下，四通八达，没有挡风的地方。此刻冷风阵阵，吹得绿翠直跳鸡皮疙瘩，更不要说沾满细雨的苏烟了。
绿翠不知苏烟找苏渤海到底有何要紧的事，但她记得苏烟的身子还没有大好。怕她再病上，绿翠出声又劝了几句。
“小姐，咱们院子到这边也就一炷香的时间，我估摸着老爷许是入了迷，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咱们换完衣服过来，说不定刚好赶上。”
恰好此时，“吱呀”一声，书房门打开，苏渤海出现在门口。
见苏烟发丝点着雨露，他八字胡翘了翘：“你这像什么样子，怎么不拾掇好了过来？”
言语虽厉，但他还是赶紧让苏烟进了门，将她按上一方松木杌子，旁边有一矮炉，里面还燃着余火。
热气奔腾，暖意流走苏烟周身，她整个人热烘烘的，就连心，也暖洋洋的。
苏渤海问她：“你找我何事？”
苏烟单刀直入：“海运之事，父亲可是应下了？”
“你知道？”苏渤海震惊，眼神直直地盯着她。
苏烟一点没怵，方才在外面候着的时候，她就已经打好了腹稿。
回视过去，她镇定开口：“回临州的路上，女儿碰见了几位宋家的人，无意间听他们说起海运的事。恰好刚刚回府，又见着知府大人的马车，便有了如此猜测。”
苏渤海垂眸：“不错，钱树登门的确是为了此事。而我也已准备应下。”
“那父亲可知？要将粮食运往边防，途中必经之处是幽灵谷？”苏烟启唇，声音听着有些急切。
苏渤海睨她：“我怎会不知！”
他常年走南闯北，连海上都去了好几个地方。毫不夸张地说，绥朝哪个地方有几处山，有几道河，他闭着眼睛都能在地图上画出。
至于那幽灵谷，不是所谓的山谷，而是一道峡口，原名也不叫幽灵谷，而是空音谷。
绥朝的领土形似一个立着的“茶壶”，手柄在下壶嘴斜向右上，至于“壶盖”文州，则在“茶壶”的右边，两者相对。
空音谷就在其间最狭窄的那片海域。
因地理优势，空灵谷附近的山脉全是水匪的窝点，靠打劫来往的商船官船过活。
而幽灵谷别名的由来，也是死伤太多，海水经常泛着红色。当年太祖会下禁海令，就是因为这群水匪太过猖狂。
可海令治标不治本，没了商船与货船，水匪消停了一阵子，尔后又马上将目标落在了以渔业为生的百姓。
那段时间，幽灵谷附近的百姓苦不堪言；关了海上贸易，绥朝的财政也每况愈下。到了先帝时期，为了扩充户部的银子，这才又允许商船跑海。
苏渤海将绥朝这几十年的“海政”理了理，脑中突然蹦出个疑问。
幽灵谷的称呼只在跑船的和文州当地渔民间流传。苏烟从未上过苏家商船也从未去过文州，提到那峡口，应当只知空灵谷的名字，不应说出幽灵谷才对。
而且听她刚才话里那意思，她也明显是知道幽灵谷危险情况的。
苏渤海看向她：“我倒是想问你，幽灵谷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他审视的目光太过炽烈，苏烟烤干的衣裙，又逐渐被冷汗濡湿。
这一次，她没了先前的从容淡定。
幽灵谷的事，是第二世苏渤海从匪乱中逃生后，亲口与她说的，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这次海运的险峻。
她会提到幽灵谷，也是刚刚急着阻止苏渤海，想让他知难而退。不想苏渤海竟如此敏锐，仅凭一个名字，就起了疑惑。
苏烟皓齿紧抵红唇，正思考着该如何解释才能将这事圆过去。
不料下一瞬，苏渤海竟自行帮她找了理由。
“你是不是又偷溜进我书房看书了？”他出声问。
也不等苏烟回答，苏渤海又苦口婆心地劝导。
“袅袅，为父与你说了多少次了，这书房里的书大多是些打打杀杀的，不适合姑娘家看。”学坏了事小，若是她因此被吓着，那才是事大。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你知道的，父亲和你故去的娘，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将来你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喜乐顺遂，我便也能安心到地底下去见你娘了。”
苏烟眼里起了雾。
苏渤海说的这些，上两世，她没有一样做到。
祁珩既不是良人，她也没有平安顺遂，每一世都落了早亡的下场。甚至第二世，她还连累了苏家。
愧疚多一分，苏烟守护苏家的决心也就增一分。
她继续，直接道出目的：“父亲既然知道幽灵谷水匪众多，难道就不能不去？女儿也会担心您的安危。”
“傻孩子，这海运我们非接不可。”苏渤海叹气，摸-摸她的头，出声问道：“你可还记得去岁我去了岭川一趟？”
苏烟点头。
她怎么可能忘，苏渤海右眼会瞎，就是因为那次走货。
苏家的产业，除了跑海和经营木材外，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贩茶。
岭西那边的游牧民族，饮血啖肉，非茶不消，茶叶对于他们来说就像盐一样，是日常必需品。
苏家贩茶，就是将南边的茶叶低价购入，通过以物换物，与岭西地区的人换取牲畜和皮毛，转而卖到南边。
此法可以获取巨大利润，但难的是运输。从南到西，其间不知要遭遇多少险阻。
好在苏家过去是做木材生意的，积攒了不少人脉。借着他们的帮助，苏家一路打点关系，经了好几年的努力，终是与路上各关口的人混了个脸熟。
在苏渤海接过贩茶生意时，同苏会正是鼎盛时期。自南到西的那条商道，只要是看见苏家的商队，各路人马都会行个方便。
但去年还是发生了意外。
苏渤海领着商队，驮着茶砖，在快到岭川会馆的时候，他们的几十头骆驼突然倒地不起。没了运输工具，又想着没剩多少路程，苏渤海找到了当地的一个马帮，让他们帮着运输。
没想行至中途，遭遇了山贼。要不是马帮人擅武只怕苏渤海就不是瞎了只眼，就连命都要交待在那里了。
听苏渤海平静地讲述着去年遭遇的种种危境，苏烟整个心都揪在了一起。
这些内容，她是第一次听。
过去她也与苏渤海问过生意上的困难，但他总以“没事”二字揭过。
苏渤海又道：“货物没了大半，为了维护销路，苏家用了三倍的价格赔付，加上安顿商队里牺牲人员的妻小，那一趟贩茶，咱们同苏会损失惨重。”
“所以——”苏渤海看向苏烟：“这次运粮任务为父必须参与。”
苏渤海起先以为钱树找他是要借船，后来深、入了解后他才知庆荣帝的真正想法。
绥朝近些年频发旱灾，百姓被赋税压得苦不堪言。为了减轻他们负担，庆荣帝决定各边防所需的军资都找商人准备。只要将粮食运到，就能按需获得相应份额的盐引。
说来也巧，要不是这次大雨，河道受阻，庆荣帝想到海运，三皇子又顺势提到同宋会和同苏会的商船，不然这差事也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要知道，盐是暴利。
之前钱树与苏渤海说能换取盐引的时候，他就差点没按捺住心里的激动。一送完客，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翻来覆去地算了好几遍。
结果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苏家的商船，大约能载物四百吨，按照钱树说的比例兑换，买盐产生的收益，不仅可以抵去跑船一次的进项，甚至还余了好些！
“余了多少？”
苏渤海正得兴奋，被苏烟这样一打岔，他卡了壳，翻找算纸后，他眼睛发亮：“约莫有一千两！”
一千两，又可以造好几艘商船了！
高风险，高收益。
苏渤海是懂这个道理的。所以他即使知道幽灵谷危险，但在一千两的诱惑下，他还是要去搏一搏。
“那是不是若我能帮您获取这一千两，海运您就可以不去？”
苏烟知道，安全方面是劝不住苏渤海的。如今之计，她只有帮苏渤海另外找到赚取那一千两或者更高收益的法子，才有可能阻止他。
苏渤海只当苏烟是担心幽灵谷危险，可要走货，哪里不危险？于是他不以为意道：“你若真能帮我赚到一千两，那我就不去。”
得了承诺，苏烟离开，临到门口她突然回问：“父亲可还记得，去年那马帮是谁让你找的？”
苏渤海：“就香狸啊，那小子挺机灵的。”
香狸……
想起他上一世对苏家做的事情，苏烟眸子深幽。
或许早在这时，他就已经背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