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正值九月,中都城内芳香弥漫,小青瓦与石板路上落满了金桂,明黄艳丽,赏心悦目。

    午后日头愈烈,热气蒸腾中桂香更甚,风高树密处蝉鸣不断,柔香躁鸣催得人昏昏欲睡。

    街角茶水铺的小二正欲进屋躲懒,忽瞥见主街那头来了一支队伍。

    只见下人们抬着一顶轿子穿过主街往北去了,后头跟着数十个嬷嬷、侍卫。

    街旁的铺子原是冷冷清清的,没一会儿便挤满了瞧热闹的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这么大阵仗的队伍怎么往北边去了?城里的达官显贵们都在东边啊......”

    “你方才回城里吧?今早祁府小姐得了圣旨赐婚!这是来接她的喜轿,没看见那轿子红彤彤的还挂着金铃嘛!”

    “祁府小姐?你是说前朝皇后那脉的......”男人还没说完,就见一旁的店小二连忙瞪大了眼遮住了嘴,男人会意立刻噤了声。

    店小二:“就是她。”

    那男人压低了声音道:“原先不是说,皇上留着她是为了招进宫里吗?”

    店小二摇头道:“不清楚,祁小姐前些日子才行的及笄礼,这就嫁出去了,还是嫁去北都!”

    “北都?!”男子咋舌道,“那可是个穷地方,祁小姐莫不是......得罪皇上了?”

    “谁知道啊,我看着,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了,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小姐,被外面风一吹就要风寒,能平安到北都都是万幸了......”

    说话间轿子已转过了街角,百姓们的议论声顿时大了起来。

    街上议论纷纷,祁府内却寂静一片。

    “小姐,这婚服是否长了些?”

    祁雪低头一瞧,火红的裙摆垂曳在地上,她稍稍挪动了一下,果然险些踩住裙角。

    “果真是长了,这可怎么是好?圣上御赐的婚服......不好随意裁剪吧?”小荷担忧道。

    祁雪伸手将裙子拎了拎,慢慢往前走了两步,虽被这繁复沉重的婚服压得肩头酸痛,但好歹不会摔了,她轻叹了一声道:“拎起些裙子,我走慢点就好了。”

    小荷无奈点头,嘴里还嘟囔:“看来宫里制婚服的手艺也不如何嘛......”

    祁雪抬眼瞧了小荷一眼,没说话。

    她心里明镜似的,圣旨来得急,这婚服定然并非是为自己量身而裁,怕不是将从前给嫔妃们制的衣裳改了改送来的。

    待上完妆,小荷将盖头蒙好,祁雪便起身拎起些裙摆出了门。

    按婚俗,女二出嫁前需向父母拜别,祁雪的父亲早亡,家中只剩母亲许清源与兄长祁寒英。

    还未行至前厅,路过小花园时,祁雪放慢了脚步。

    这园里的一草一木皆是由祁家一家三口亲手栽下。

    祁雪还记得,彼时园中荒凉,满是枯叶腐枝,母亲带着她和哥哥一同收拾,将土都细细翻了,她说喜爱桂花,隔天哥哥便带回来种子栽下。

    桂花树已种了五年,今年是第一次开花,前两天母亲还说等桂花再长好些,便采下来做桂花糖糕吃。

    城中东街上有一家名为“沁甜斋”的糕点铺子,桂花糖糕做得尤其好,每每到了八九月,天还未亮,铺子里就飘出了桂花糖糕的清甜香气,同平日里的桂花香气不同,这糖糕还有甜气和草香,叫人闻着就垂涎欲滴。

    因着桂树只有每年初秋开花,于是这桂花糖糕至多也只卖到十一月,其余的日子,无论多馋,也是吃不上这桂花糖糕的。

    自从五年前搬进如今的祁府,祁寒英便常常从外头带美味的吃食回来,桂花糖糕也不例外,今年见自家桂花开得漂亮,他便戏称往后不必买桂花糖糕了。

    于是祁雪日日都要查看桂花长势,盼着有一日能吃上自家做的桂花糖糕。

    可惜桂花还没长好,赐婚的圣旨就送到了家中,她自知非嫁不可,否则必然累及家人,如今望着满园缀在葱郁中的明黄花朵,心中只余叹息。

    穿过小花园,顺着回廊一直走就是前厅,许清源坐在主位,祁寒英冷着脸坐在一旁,厅里还站着数十个嬷嬷、侍卫。

    祁雪跨过门槛进了前厅,站定后缓缓下跪,双手平举交叠贴在额头,弯腰伏地,张嘴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女儿......拜别母亲......谢母亲养育之恩,今将远嫁,谨记教诲,不敢相忘。”

    许清源虽年过四十,但柳眉杏眸、肤细面白、气质卓然。她红着眼眶,拭了好几次泪才堪堪开口道:“起来吧......出嫁从夫,往后要与......与姑爷......同心同德,相互扶持......百年好合......”

    小荷上前将祁雪扶起,祁雪垂着头站直了身子,脚尖地板上洇开两朵泪花。

    “时候不早了,快快启程吧!”一旁的嬷嬷催促道。

    祁雪一路拎着裙摆挪行至府门前,门前已聚集了许多来看热闹的百姓。

    她隐约听见了百姓的议论声,什么“可怜”“杀神”“没命”等,都是些骇人的字眼,但她此刻已经麻木了,只在意身后许清源细细的哭声。

    祁雪没敢回头看,在小荷的搀扶下上了喜轿。

    一路上轿子外面都是热闹的议论声,从北街到主街,直至出了城门,周遭才算静下来。

    风吹开轿帘,拂动盖头,轻拍在祁雪脸上。

    “小姐,出城门了,快把盖头摘了透透气吧......”小荷跟在喜轿边小声道。

    祁雪将盖头取了下来叠好,掀开轿帘一角往外看。

    方才在城中时觉得百姓吵嚷,桂香浓郁,暖风拂面,这会出了城,桂香淡了许多,连风都是凉的。

    城外是一片荒地,远处隐约能看见层层叠叠的山,路上有瘦黑的百姓挑着扁担行走,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叶子,缠在人们脚边盘旋几圈又坠下。

    祁雪忍不住回望城楼,高大的城楼上写着“中都城”,这里是荆朝的都城,城内住着天子和无数达官显贵。

    人人尽说中都华贵,全不知其间境况,富者高悬金瓦檐头,穷者堕入污臭泥潭。

    如今北街皆知祁府三人是前朝皇后祁玉珠族中最后的血脉,见了只道一句生得便是富贵命,并不晓得当年祁家家主祁竞被抄家问斩后,许清源三人是如何在中都城讨生活的。

    五年的富裕日子并未让祁雪沉湎其中,她始终记得,幼时母亲坐在矮凳上替人缝补衣裳,一坐就是一天,哥哥天不亮就出门去,年幼的自己困得睡着了也等不到他回家。

    祁家从食不果腹到衣食无忧,许清源和祁寒英都出了力,唯有祁雪,在他们的呵护下长大,因此她时常感到亏欠,是以如今赐婚北都王,明知路艰险,她也愿意一试。

    ......

    荆朝土地辽阔,分为四座大城,中都地处东方,一面临海,其余北、西、南三都呈包围式将中都护在其中。

    北都占地辽阔却人口稀少,这是因其与北胡交界,自前朝起便同北胡摩擦不断,新旧朝更替时,北胡人更是趁乱将北都城毁了近一半。

    北都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熬着,穷困与残缺成了北都人的“特征”,如此年复一年,在北都百姓逼近绝望时,周行牧出现了。

    十四年前先皇将年仅八岁的周行牧派遣至北都城,明面上是想让周行牧统管北都城,但有心人都看得分明,一个八岁的孩子去到战火纷飞的荒城,无异于送死。

    可周行牧非但没有死,还迅速成长起来,十三岁持刀上阵,十七岁率北都军击退北胡,签下十年北契。

    同年,先皇因不堪承受朝中重臣联名上书的压力,无奈加封周行牧镇北大将军,至此,周行牧成为荆朝最年轻的大将军。

    五年前北契签成,北都城才慢慢重建。

    彼时城中满目疮痍,连年战乱下,百姓根本盖不出像样的房子。黄泥混着稻草砌出一方挡风的角落,头顶再盖上一块满是补丁的破布,这就勉强称得上是“屋子”了。若是运气不好,这“屋子”翌日就会被北胡人投进城的碎石打坏。

    五年间不用受战乱之苦,北都城里的屋子也渐渐盖了起来,但城中仍远比不上其他几个都城一般繁华。

    偶有消息灵通又胆大的商人来北都找商机,见城中皆是土屋平房,城中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货物吃食,且百姓们谈起商贾之事都有些木讷不通,城中壮劳力都要忙建屋子,剩下的年轻男人都肢体残缺做不得什么力气活,渐渐地也便歇了同北都城走商贸的心思。

    如此一来,北都城便愈发边缘化,以至于其余几个都城谈起北都,都只知道那是个穷苦地方。

    如今的北都城虽是家家户户都有了屋子,但百姓们还是衣着朴实,面上看起来都有些营养不良。

    此刻百姓们口中的“穷苦地方”北都城内正满溢着洋洋喜气,街上聚满了百姓讨论周行牧的婚事。

    “哎唷!皇上赐婚可是好事!”

    “是啊是啊!咱们将军早到了议亲的年纪,奈何媒婆踏破门槛,将军也不肯松口!”

    “我听隔壁街的张媒人说,将军是怕战场凶险,到时候耽误别人姑娘的大好年华……”

    “唉……将军为北都做了那么多事,如今连婚事都要辞了……”

    “不说丧气话!这不是赐婚了吗?听说是中都来的千金大小姐!要是能同将军结缘就最好了!”

    “是啊是啊!”

    “话又说回来......先前将军让我们出去传他面目丑陋、青面獠牙,也是为了替我们震慑震慑外人,如今这中都的大小姐要是听了谣言,不敢来咱们北都可咋办?”

    “哟!你不提咱都忘了这事儿了!要不咱让将军去接吧?万一新娘子半路跑了咋办?”

    其余人纷纷附和,一行人扛着锄头,挎着菜篮子就上北都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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