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林知恒的地方，就有事故发生。

    自从上次下山报警后，许栗知就没再见过他。

    她被送到了医院，经纪人告诉她，林顾问也已经安全获救了。

    她松了一口气，后头的日子就一直在医院康复，中间听说，林知恒因为身体原因不再担任剧组顾问。

    这个消息到医院时，许栗知正在做最后的康复。

    当时许栗知安静坐在床边，洁白的床单上落下些光，住院后的天气一直都很好，她抬眼看，窗外飞花落日，那棵靠近窗子的紫藤树垂下一簇簇的花。

    她记得很多年，红枫大院里也有这样一棵树，长得很高，树桩需要两个人合抱才能圈住，林知恒坐在树下的花坛边，一只手里转着半支骨笛，另一只手拿着书认真地看。

    他是红枫大院里最有出息的人，从小成绩就好，许栗知搬进红枫大院后，她爸妈特意带着她去对门林知恒家串门，让林知恒多和她玩一玩。

    在家长眼里，好孩子的习性是可以传染的，只要多和好孩子玩，就能近朱者赤。

    林知恒不爱说话。但爸爸妈妈总夸他是这个院里最懂规矩的孩子，早起早睡，认真学习，不讲脏话。

    院里的小孩儿也都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好看。

    许栗知第一次见到他，他坐在桌子边，垂着眼。大人们在一起寒暄，她独自拎着礼物凑到他跟前。

    林知恒转过脸看她，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睫毛长长的。许栗知抿唇顿了顿，然后垫着脚把礼物放在桌面上，又踮起脚朝他手边推了推。

    后来，两个人就熟识了。父母给她办了转学，她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和林知恒一所学校。

    她记得有一年，高三。

    放了学，她像往常那样冲出班级门口，林知恒靠在窗边已经等她等了一会儿。

    算起来他们已经一起上下学五年了。

    林知恒会下意识接过她的书包，背在自己身上，然后从兜里摸出零钱给她买冰糕。

    从小卖部出来，她总是笑嘻嘻的，两个人一起走到学校车棚，她等他推出车，然后熟练坐上他的后座。

    回家的路要二十分钟，她靠在林知恒的背上，吹风吃冰糕，不知道多快乐。

    等到家后，林知恒不会走，会留下来一起吃饭。

    林知恒父母很忙，不经常回来。许栗知妈妈对林知恒比对她还要喜欢，毕竟他打小就是红枫大院里的模范。

    吃完饭后，林知恒会和她一起写作业。林知恒是远近闻名的学霸，从不带书包上下学，书一般都放在学校，偶尔会带两本练习册，放学时塞进许栗知的书包里。

    他作业写得很快，写完后就辅导许栗知。

    四月末，院里的紫藤开花了，许栗知的妈妈会在院子里支一张桌子，点上两个电灯，让他们两个去院子里写。

    高三课业太重，吃完饭就犯困，有好几次，许栗知写着写着就没意识了，醒来发现靠在林知恒的身上。

    他会伸手遮在她的眼睛上，怕她受不了猛然醒来的强光。

    她记得那是夏初，头顶的紫藤花被风吹下一些湿漉漉的花瓣，她揉着眼睛，鼻端的花香像是催眠剂，她懒得起身，继续挂在林知恒的肩膀上，酝酿下一轮睡意。反正他会帮她写好作业，也会在考试前教会她那些题怎么写。

    就这样，十八岁，她硬是和林知恒一块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大学。

    其实林知恒的成绩，可以去北方读大学，但是他想留下来。

    他说，他喜欢的专业本地这所排名高。

    许栗知则是踩着录取分数线进去的。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母高兴的不行，给她包了红包。她拿着这些钱去了商场。

    专柜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她买了一支眼线笔和一管口红，也是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这张脸还不错，商场巨大的落地镜里，她愣愣望着自己，然后用指尖碰了碰镜面。

    当天回了家，她就脱下了校服，决定以后都不穿这些宽大的衣服。

    红枫大院里的紫藤花又开了。

    现在不用做作业，吃完饭，可以去院子里乘凉。

    那天她放下饭碗就跑回自己房间，紧闭房门，换了一条漏肩的吊带连衣裙，收窄的腰身将她的身形很好的勾勒出来，她对着镜子勾了眼线，涂了口红，然后才去院子里。

    林知恒已经在等她了，手里握着一瓶橘子汽水，见到她时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

    虽然他下一秒就垂下眼表现正常，但许栗知还是看出了刚才那一眼里不同的情愫。

    她笑了笑，林知恒喜欢她，从很早的时候就喜欢了。

    许栗知坐到他身边，花坛的瓷砖凉凉的，她单薄的裙子被风吹起来，接过林知恒递来的汽水。手指有意无意碰到他的手。

    他偏过去眼。

    以前他从不会这样，但许栗知知道，他们长大后，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冰凉的泡泡水吞进肚子里，她抬头看天，夜幕漆黑，紫色的花串在夜风里飘摇。她慢慢地、慢慢地靠过去一点，身体一侧几乎全部贴上了他。夜风很亮，裙子只有薄薄一层纱，被风吹开的裙角里白皙的腿若隐若现。

    林知恒没有看她，双肘拄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手里那瓶没喝完的汽水捏在指缝栗。

    时间就这样过了很久，忽然，“啪嗒”，瓶子落地，气泡水喷涌而出，林知恒转头看她，耳尖红得发烫。

    见状，她笑得停不下来。

    思绪飘回来，医院外头的日头已经陷落在地平线下，金色的云层越来越暗淡，晚风吹开窗帘的边缘，许栗知收回目光。

    到晚饭时间，小助理给她送来了营养餐。夏天的天瞬息万变，饭没吃几口，一场暴雨就落下。到半夜，紫藤树的枝头已经不剩下什么，花串落了一地。

    身体痊愈后，许栗知就继续回剧组拍戏了。

    直到今天，她才在宋志安的酒吧里再次见到了林知恒。

    现在的他和红枫大院里的样子已经判若两人。

    许栗知垂下目光，又慢吞吞回去，坐回到了原处。

    外面又乱起来，好多人都不愿意配合，叫嚷着要离开，不知道人群里谁喊了一句，说后巷出了人命，警察已经来了，这才都安静下来。

    服务生挤出去休息间拿自己的书包，回来时面色发白。“真的，姐，好多血。

    “我有点点害怕。”他说。

    许栗知没有接话。

    ——宋志安没接电话，现在也不出现。后巷出了人命。她也害怕。

    “血——”

    “真的好多血。”

    酒吧的交友群里已经爆炸了，不知道谁靠近后巷那边录了视频。服务生倒吸一口凉气，把手机递给许栗知看。

    许栗知脸色有些变了。

    斑驳的砖墙，深绿色的青苔，还有触目惊心的——

    到半夜，警察还没做完笔录，好些人已经熬不住疲惫蹲在墙角歇着，许栗知单手撑住脸，占据着吧台这窄窄一方桌子。

    过了会儿，人群里的嘈杂声音更小。有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小年轻挤了过来。吧台后的服务生认出道：“灿哥。”

    这个被叫做“灿哥”的人点点头，小服务生眼放光芒把他当作救星，然而灿哥毫无情面地无视了他，直接对吧台前的许栗知说：“拿着这个，从后门走。”

    许栗知：“？”

    要被栽赃畏罪潜逃？

    灿哥说：“那边我们会解释，你是顾客，不想为难你。太晚了，先回去休息。”

    许栗知还是没动。

    小服务生道：“姐，你走吧，灿哥就是传话的。你为难他也没用。我们老大给你弄来了机会走，你就回去休息呗。”

    灿哥压低声音：“一会让那群人发现你是大明星。我们这就更乱了。快走吧，警方那边有我们就行。”

    这不符合规定，是酒吧的人自作主张偷偷放她走，许栗知心里忐忑，但灿哥已经带路，许栗知犹豫了下，还是跟上去。

    酒吧有三个后门，现在封死了两个，还剩下一个平时不会打开的门——比人还要高的大铁门，挂了好几把铁锁，盖着厚厚的灰尘。

    灿哥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走过去抓住一把锁，灰尘扬起来，灿哥咳嗽两声，用钥匙挨个试锁孔，过了大半天，才把这些大铁锁全部卸下。

    他拍了拍手，示意许栗知赶紧出去。

    外头是一条甬道，比后巷还要湿冷，好在走几步就是条开阔的马路。

    路边停着一辆车，看到许栗知的身影，立即打开双闪，随后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笑脸：“姐，送你回去啊。”

    这是宋志安的御用司机，平常酒吧哪个VIP会员喝多了，都是他送人回去。

    现场已经被警方封锁，所以……许栗知问：“你们怎么出来的？”

    “嗐，你先上车.”

    许栗知上了车，司机说：“警察哪有那么多人手，还不是靠我们的人维持场面，这漏几个出来也没人说……”

    “你放心，没漏几个，你个大明星，大半夜在这里确实不太好，才放你走的哈。”

    聚散酒吧之所以长盛不衰，在于他们的保密机制，进来的艺人没有一张能照片流出去，他们想瞒住，那就能瞒住。

    “姐，就当你今天没来过，受惊了，我们这是被对家搞了，以后绝对不会。你还得过来光顾啊。”

    许栗知“嗯”了声。

    司机松口气，车子一个疾驰拐弯——透过车窗，刚好看到主干道对面那栋矗立的高楼上巨幅的海报——是她，穿着红色长裙，只有一个侧脸，四周夜幕漆黑，裙子像是落在发间的血珠。

    司机也看到了：“姐，你可真靓，这海报我天天上下班看。我送我老大下班的时候，他也喜欢看，总是盯着那边。”

    至此，许栗知已经明白，他们口中的“老大”不是宋志安。

    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了林知恒坐在包厢里的画面，正要开口，就听司机说：“姐，一会儿你自己进去，你们小区那门禁卡我好几次，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走两步。”

    “好。”

    话没问出。

    到家已经是凌晨，太晚了，许栗知匆匆忙忙护了肤就躺下补觉。

    再正式闭眼前，许栗知又给宋志安的电话打了最后一通，还是没人接。当晚许栗知就做了噩梦，梦见了红枫大院，宋志安满身是血地闯进去，说什么有绳子缠住了他。

    一周后，许栗知终于得到了消息。

    那天后巷的人真的是他，被人开了瓢，好在抢救过来，保住了一条命。现在正在第二人民医院住院。

    是脱离危险后才联系的她。

    宋志安说他开机看到了许栗知发来那么多消息，特别感动，一定让她去看自己。

    许栗知进了新组拍戏，趁着收工的间隙，去医院看望他。

    当时他躺在病床上，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也剪短，有点这个年纪小孩儿的感觉。

    她忍不住：“像个人样。”

    宋志安无语：“许姐你正值青春年华，怎么一开口和我妈一样。”

    “怎么回事？”她把果篮放下，坐到床边。

    宋志安赶紧扯出笑脸，脸颊有些凹陷，比之前还要瘦，“嗐，经济纠纷呗，”

    许栗知挑眉。

    酒吧来往的人鱼龙混杂，他对付这些人游刃有余。至于因为经济纠纷就被人打。

    宋志安发誓：“真的。”

    许栗知说：“哦。”

    宋志安伸手费劲去床头够一只啃了一半的苹果，许栗知帮他拿，忽然道：“林知恒都告诉我了。”

    苹果没落在宋志安手里，许栗知手往后一撤，宋志安手抓了个空，随后睁大眼睛：“怎么会，林哥那张嘴……”

    差点咬住舌头，他立即反应过来说漏嘴。

    其实说漏嘴也没关系，反正用大珊瑚骗她过来，已经得罪她了。

    宋志安老老实实交代：“我真正的老板确实是林哥，酒吧其实也是他的。”

    “你也知道那个地段多好，我们在那开酒吧，肯定会惹很多人，那些人今天报复林哥，明天报复我。那天我倒霉，去后巷打电话……又没个监控，谁知道那些人居然真敢在我们地盘门口打我…… ”

    他吸了吸鼻子，说不下去。

    果然是林知恒。

    但是开酒吧能被人半夜追杀到深山里？

    他身上还有别的事。

    “许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

    在极光工作期间搞副业开酒吧，林知恒居然还有这个精力。

    她问：“身体怎么样，会留下什么毛病吗？”

    “那倒不会。”宋志安笑了笑，“得亏年轻。”

    从医院出来，小助理等在门口接，许栗知被口罩帽子严严实实包住脸，上了车，才透一口气。

    小助理给她看手机里的行程表，十点三十五，要回公司开会。

    她“嗯”了声。

    车子启动，沿着马路飞奔而去，许栗知看了眼小助手挂在车前的导航。开向的方向不是公司。许栗知望向窗外，绿化带里的树已经结出花苞，这个季节整个江城都会被花色笼罩。

    她明白找她的人是谢远，只有谢远会这样。

    车子开得四平八稳，她没了力气，思绪飞远，回想起第一次见谢远。

    当初从极光基因工作室离开，没有去处，正茫然，被谢远的星探挑中。她按照地址去谢远的公司找他。

    百褶窗后，他正伏在桌边签文件，因为是站着，背微微弓起，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

    大片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朦胧一片，忽然他的笔尖儿停住，隔着窄窄的窗户缝隙，他的目光看过来。

    学业结束后，许栗知跟着林知恒去了极光实验室，因为天资不够，一直都在当林知恒的助手，十八岁的许栗知愿意当林知恒的尾巴，但二十五岁的许栗知不愿意。

    被星探找到的那天，她就动了心。虽然嘴里没答应，但还是给了星探自己的联系方式。

    后来不等她动摇，自己就被极光实验室开除。

    现在谢远看中她，要签她做演员。她觉得是个机会。

    诚如网上传的那样，她很幸运，不是科班出身，演技也不出众，但被谢远喂够了资源，请了专业的老师跟组，顶级装造加上运气好，她几乎一路飞升——

    红灯——

    车子停下，繁华路段车子像是蜗牛一样爬，许栗知看到了窗外高楼上的巨幅海报，她手里拿着一只白色小瓶子，正含笑睥睨着楼下众生。

    这是她前不久接下的代言，品牌方那边对她很好，给她投了大量广告。但是……

    她清楚公司这边给她接代言一定会做好背调，不会出问题。

    但是……这是烟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