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但是——

    她还是记得那份几乎要混过去的检测报告。

    被摔在桌子上，纸张上的颜色刺目，未合格的数据，以及和她有关的一份监控录像，都像是尖锐的刀子，迎面罩下来。

    极光实验室的墙壁是银白色的，她开口莫辩，只能愣愣看着墙面。

    那一天是江城难得的明媚晴天——四月，江城会进入雨季。江水上涌，到处都是潮气，唯独那一天，天朗气清，阳光把一切水汽都晒开，让人干爽舒服。

    她咬住嘴唇，眼泪就含在眼睛里，她不能哭，也不想哭，她没做这些事。

    极光收到举报后，立即对她展开调查。

    写着名字的工作牌被没收，实验服也被脱下，她被带去去了单独的小房间接受盘问。

    房间里只有一扇高窗，阳光进不来，到处都阴沉模糊。

    那几天，林知恒去了外地开会不在极光里。他那些不对付的竞争者，把一切发泄在了她身上。

    她像过去那样，忍耐着闭口不言。

    她一直以为，调查清楚后，一切就都会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然而没过多久，一份份莫名出现的“巧合”“证据”纷至沓来，将她的罪名坐实。

    她其实不在乎，她是极光的边缘人物，不会接触核心项目，那些人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

    何况林知恒马上就会回来。

    她否认了一切，拒绝在调查结果上签字。

    甚至在临走前，还开玩笑一样地问了一句：“真有本事，再找点来？”

    经她手检验的某化学成分出现了问题，而这些卖给了某化妆品公司。被牵连的人不只是许栗知，那时候极光实验室承受巨大的压力，连他们的老师都选择退出这个项目。

    一批批的人熬不住离开，她也拿不准还能撑多久。

    她还记得终于挨到林知恒回来的那天。

    江城下了一场暴雨，黑色的云卷着狂风从江面上席卷而来，雾气肆意，却又被水汽冲散，天地间茫然一片，混沌漆黑。

    林知恒站在园区门口，浑身都被大雨浇透。可能因为太冷，指节泛白，他撑开一把买来就没来得及打开的伞，走到许栗知面前。

    “对不起，我没看到……”

    “怎么不回消息……”

    ……

    “许姐，你怎么了？”

    前排开车的司机察觉到许栗知情绪不对，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

    许栗知回过神，这才发现已经走了很远，那张巨幅的海报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早就看不到了。

    当初那份出了事的样本就是被卖给了烟兰，烟兰不依不饶，整个极光实验室面临倒闭，拿她第一个开刀。

    但是谁能想到几年后，她成了这款产品的代言人。高昂的代言费打到户头，比在极光干一年的工资要多得多。

    她嗤笑一声，自己居然这么对比，那个实验室工作的全部工资，都不够烟兰给她的零头。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白色建筑下。

    谢远站在二楼的窗边，目送她从大门口走进来。

    这是谢远的私人别墅，许栗知直接用指纹打开了一楼的锁，大厅里没有人，地毯上散落一些玩具，她顺着楼梯走上二楼，卧室内，落地窗边，谢远仍靠在那里望着楼下。

    “看什么呢？”

    谢远转过头：“你啊。”

    许栗知收起笑容。

    最近经纪人说，谢远对她有些不满。

    她走到桌边，靠近书柜的地方放着一面骨白色的桌子，她靠在边缘，也顺着谢远往下看。

    谢远问：“你对烟兰有什么不满么？”

    烟兰一线美妆品牌，多少人都想拿它的代言，尽管许栗知没有怎么表现出来，但谢远还是发现她好像有点不情愿。

    “阿然说你在品牌会上故意说了别的品牌名字。”

    许栗知说：“没有，故意的。”

    “那张花絮照怎么说？

    谢远见她不回答，又说：“品牌方已经把赔款协议发过来了。你要怎么说？”

    许栗知：“我去道歉。”

    谢远挑眉，“还不说实话吗？”

    许栗知刚拿到一线资源时，很多合作方都存疑，但她态度诚恳，公共活动尽职尽责，私下里还会带货。

    道歉意味着合约提前结束，谢远看出她的意思，她对烟兰有埋怨。

    “你说说呗，我站在你这边。”

    谢远：“说不出来，今天就别走了。”

    恰好谢暖放学回来，司机已经连人带车送了进来，从许栗知的角度刚好看到院子里，她问：“又让我带孩子？”

    谢暖是谢远的侄子，一直跟着谢远生活。

    他父母没出现过，谢远说死了，但那个语气很像是有什么仇，所以许栗知没当他说的是真的。

    谢暖喜欢许栗知人尽皆知，第一次见她就说她是仙女姐姐。

    她进门放下书包，负责照顾她的阿姨今天请了半天假，玩具散落一地，她捡地毯上的毛绒玩具，一抬眼，看到许栗知靠在楼梯边，随后朝着她勾了勾手指，她立刻雀跃着跑过去：“姐姐，你怎么来了？”

    许栗知转身对跟来的谢远说：“人质在我手上，不让我走，我就撕票。”

    谢远：“撕了吧，不值钱。”

    许栗知嗤之以鼻，松开手，准备出门。

    谢远问：“真走？去哪儿？”

    许栗知：“给你解决这事儿。”

    ……

    宋志安已经出院了，身子骨稍微胖了点，但看着还是瘦，套着宽大的牛仔外套，坐在聚散酒吧的吧台旁继续主持大局。

    许栗知摸过来时，他咬着吸管瞪大眼睛。

    这个月，她已经来了十几次。

    最近她这么闲么？

    不应该啊。她这两天不是才上了互联网的风口浪尖。

    本来是件好事，国产一线美妆品牌烟兰钦点了她为品牌大使，宣传片拍得很隆重，连市中心那幢号称亚洲最大商场，都被烟兰承包下来挂上了她的巨幅海报，可谓极尽谄媚。他从医院打车过来路过，一路上见了她大大小小的海报六次。

    六次啊。

    烟兰对她可谓下了血本，奈何前几天她po在微博上的一张化妆间花絮照，那叫一个腥风血雨。

    台面上摆得护肤品没有一个烟兰的。当晚那个牌子就被卖断货，有娱乐号说，这是宣传竞品，涉嫌违约，估计要赔好大一个数字。

    宋志安看着眼前的女人，目光里露出同情和疑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和钱过不去？

    “你不进组拍戏还债，天天过来喝酒？”

    许栗知莫名其妙：“还债？”

    宋志安掏出手机：“我都看了，挂了一天热搜，说你对不起烟兰。”

    许栗知笑笑，说：“彼此彼此。”

    烟兰当初出事，连累极光，连带着她一块被处罚。

    简直不堪回首，许栗知把杯子里的酒水喝完，都没再继续说下去。

    宋志安觉得有故事，想追问，但是知道问不出什么，这女人出道前的记录在互联网查不到，是一张比他脸还要干净的白纸。

    网友们都猜测她背后金主深不可测，可他却稍微知道点，是因为极光基因实验室，她曾经跟着老大在极光工作，那地方全是保密项目，大家肯定查不出来……查出来也不敢说。

    正想着找点话头，就看到倩倩走了过来，这也是跟着老大好多年的“酒吧经理”，在外称女老板，不常在，在一次绝对是有事。

    她今天是冲着许栗知来的。

    “林哥今天也不在。”倩倩手里拿着两瓶蜜桃味汽水，放了一瓶到许栗知手里，然后紧紧挨着她坐下，“姐，前尘往事就算了，你这么一趟趟跑，真没结果。”

    宋志安一头雾水。

    听倩倩意思是林知恒不愿意见她。

    真有意思，之前林知恒用他骗许栗知过来，结果刚一见面荔枝就跑了，现在荔枝过来了，老大却消失了。

    倩倩说：“荔枝姐，混圈的本来就不容易，像你这样的更不容易，你干嘛得罪烟兰呢，何况……”

    倩倩语气变得小心翼翼，“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早就过去了。”

    宋志安耳朵几乎凑过来，他是真想问问这些哑谜的谜底是什么。当初他和倩倩一直装酒吧老大，骗许栗知经常来玩儿，自从暴露他们都是林知恒的人后，许栗知明显要宰了他们，好在他住院免过一劫，倒是倩倩，什么也没有做直接免死，许栗知对她态度并没什么差别，甚至更好了。

    女人在女人眼里就是不一样。

    正说着，舞池里爆发一阵叫喊声，鼓点声稍微弱下去，吊在屋顶的灯球同一时间射出万道光芒，视线瞬间花花绿绿一片，宋志安来了兴致，放下酒杯，挥舞着双手一步一摇地走过去。

    倩倩目送他，感叹道：“发神经。”

    许栗知一抬眼，那面凸出来的看台上又走过来一道熟悉身影。

    居高临下，嘴角边有笑，穿着黑色t恤，露出的手臂线条匀称有力，搭在栏杆上，目光在人群中梭巡。

    林知恒。

    许栗知一顿。

    没过几分钟，反应过来的倩倩发现身边空了，许栗知已经追上楼。

    倩倩也想跟着追上去，但迈步到台阶上，还是停下，随后转身挤进舞池，从人群里把宋志安拉了出来。

    宋志安不太理解：“让她去，男人最爱口是心非，之前要见的是他，现在不见的是他，男人嘴里没一句真话，你信我，林哥心理肯定是想见荔枝的。”

    “倒不是说这个，我肯定知道老大想见，就是……” 倩倩欲言又止。

    宋志安跟着倩倩去了二楼小包间会议厅。

    “我跟你说，老大床头一直放着一张照片，扣过来的，是荔枝姐的，穿校服，看着可年轻。”

    许栗知现在凭借一己之力养活众多娱乐号。宋志安无意中在林知恒房间看到那张照片，就盘算着等自己落魄，就把照片偷偷卖给娱乐号敲一笔，反正网上到处都是她粉丝，想知道她谜一样过去的人大有人在。

    所以那天他特意对着那张照片拍了一张存在手机上。

    他掏出手机给倩倩看。

    倩倩道推开他：“不是担心这个。”

    “老宋，你知道，当初，老大干了什么吗？我要是荔枝，一辈子不会放过他。”

    宋志安随口道：“这么严重？”

    “不至于吧，男女间不就那点事，难道老大做什么对不起……”

    当初许栗知被诬陷数据造假，证据一叠叠往极光送，她的老师徐教授想保她一把，但没保住，极光的处分还是发下来，许栗知一直拒绝签字。

    那是四月，江城迎来一场又一场雨，林知恒从外地回来，他是极光负责人之一，有权利决定许栗知的去留。

    许栗知在他身边当了三年助手，算是他的心腹，所有人都觉得他会保她，连许栗知都是这么想。

    然而，等来的不是重启调查，而是直接签字。

    弃车保车。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宋志安咽了口水，

    “当啷”一声，瓶盖落地，倩倩伸手捡起来，瓶子里的汽水微微倾斜，她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宋志安轻声问：”你的意思，是老大让荔枝当了替罪羊么？”

    倩倩道：“不完全是。”

    林知恒更狠。

    直接解除许栗知一切职务，抹掉所有的成绩——他是直接在开除通知书上签字。

    这几乎是最严重的惩罚。

    “一点情分都没讲，他直接将荔枝姐赶出了极光。”

    宋志安觉得自己脑子嗡一声。

    林知恒，一个敢为了他和倩倩姐和那帮地头蛇叫板的人，居然把跟在自己身边青梅竹马的心腹直接开除。

    “那荔枝……”

    倩倩说：“所有项目除名，在极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像个笑话。那段时间，真像是过街老鼠”

    ……

    从许栗知踩上楼梯，林知恒就从看台退回走廊里。

    走廊铺了暗红色的地毯，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得更为柔软。脚步踩上去没有一丁点声音。

    连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此刻窗户是打开的，外头漆黑的夜色蔓延进来。许栗知从电梯包厢出来，就看到林知恒站在窗边，正在抽烟。

    白色烟雾徐徐升起。

    他的背影更清瘦一些，黑色T恤和长裤，肩阔腰窄，像一尊雕像矗立在窗边。

    许栗知望着他的背影，脚步停下。

    签到谢远名下时，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林知恒见了。谁

    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开一家酒吧，

    既然做了亏心事，怕见她，为什么又最后让宋志安安排见面。

    他到底什么意思？

    良心发现？

    如果良心能发现的话，许栗知开口道：“ 烟兰……”

    那个背影愣了愣，半转过身，余光凌厉，哪怕许栗知已经今非昔比，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立刻闭嘴。

    这个人残存的温情早就已经不在，何况现在人更瘦，脸颊线条更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