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的老板姓景，他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坐在车里，儿子的手指在痉挛。
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才刚进入公司学习，就遇到了这样的危机。
资金链即将断裂，各路人马虎视眈眈。
儿子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懂了有产者和无产者的区别，父亲的公司迟早是他的，他从小没什么本事，从小不爱学习，知道自己将来必定是要当老板的，那些个学习好的人学的再努力还不是要给自己打工，对这些人他没什么自卑心理，高考之后，成绩看也不看，直接拿着钱去国外混学历，大学读了，硕士也读了，实过了一段畅快潇洒的生活。
没想到刚回国内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爸爸，宋先生真的可以帮助我们吗？”
五十几岁，穿着一身西装革履的景叔岳侧头看了眼儿子，二十几岁的儿子一脸惊惶依赖，娇生惯养的手整理着本来就端正的黄色斜纹领带，一眼就能看出的坐立难安。
景叔岳心下对这个儿子有些失望，他想起即将见面的宋嘉年，初见时他只是声名鹊起，曾几何时能想到，对方已经是如此可怕的庞然巨物了呢？
人与人是不同的，自己的儿子是自己养出来的，至于宋先生，连他自己都比不上，又怎么能强求娇生惯养的儿子？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安慰道：“我与宋先生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你不要担心，家里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
他们约在一间茶室见面。
环境清幽明净，到了约好的地方，景叔岳和儿子被侍者引路，仿古的木门打开，低眉顺眼，被父亲嘱咐好不要乱讲话的儿子第一次见宋先生，他抬头看过去，发现对方一身鲜亮，头发造型漂亮，胸前一条紫色领带，领带夹镶钻，手上也是亮晶晶的几枚戒指，一双桃花眼，天生带笑，虽然带着笑，看起来却像是一只狐狸，并不能让人放松心神。
唐铭笑眯眯地说：“景老板，您好，我是唐铭，宋先生临时有事，今天的事情，我带他和您谈，这里是宋先生拟好的一份合同，请您先过目。”
狐狸面容的唐铭让二十来岁的小景先生不敢绷紧了精神，却让景文远松了口气，他知道唐铭是宋嘉年的心腹，他来了，和宋先生来了也差不多。
而比起面对宋先生，他更愿意面对唐铭。
唐铭是一只精明的狐狸，宋嘉年是一望不见底的深渊。
陆渺和宋嘉年约在周三下午见面。
两个人约在一家咖啡厅。
停好车子，陆渺走进去。
咖啡厅玻璃门干干净净，上面挂着一串风铃，方一推门门铃发出清脆的叮铃铃的声响。
宋嘉年听见声音侧头向门口看去，他抬头制止欲要迈步向门口走去的侍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咖啡厅里每一张桌上都有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株盛放的鲜花，自然清淡的花香在微凉的空气里浮动，有人坐在钢琴前，琴键在起伏，音乐和微凉的香气混杂，这是一家装潢精致店铺，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出是设计者精心安排。
陆渺一抬头就看到了宋嘉年，这些年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身材还是高大挺拔的样子，也许更高大了一些，陆渺有些恍然，她不太确定，一直以来她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对于隔了几年的事情尤其如此，他五官似乎更加深刻了一些，少年时期的俊秀更深的刻入他的形象，深入骨髓。
他身上穿着做功考究的黑色西服套装，白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打着一条黑色有暗纹的领带。
其实不论他穿什么样的衣服，从来都是他衬得衣服好看，衣服好不好看在他这里不是重要的，当人看见他的眼睛就会忘记那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干净净，但若向深处去看怎么都看不到底，像一片寂静幽深的湖泊，他的双手下垂，手指的姿态骨骼的形状仍是她熟悉的，像记忆里一样白皙有力的样子，他左手的手腕上挂着一串黑色的带有亮光的佛珠手串。
宋嘉年走到陆渺面前，他微笑着说：“你好，陆渺。”
陆渺注视着宋嘉年，也笑了笑：“你好。”
他们一起在一张靠窗的小桌旁落座，桌上的瓶子里插了几支挂着露水的百合花，咖啡厅大门合上，隔音意外的好，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只能听见琴声如诉，宛转悠扬。
他们各自点了一杯咖啡。
宋嘉年说：“恭喜你成了一名医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陆渺说：“谢谢，我过得很好，你呢？你还好吗？”
宋嘉年说：“这几年我和人一起做了些小生意，生活上也还好，我爸爸的事情上诉成功了。”
梁老大进监狱了，听说他的公司也破产了，左蔓蓉和梁老大离婚，她没有孩子，人也年轻，重新交了个男朋友，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几次回家来去匆匆，没见过对方，也不关注。
王凤贤常在亲戚之间走动，对这些知道的更清楚。
左蔓蓉交了新男朋友的事情也是王凤贤告诉陆渺的，原意是催她结婚。
这些年，不管是左蔓蓉现在这会儿交了男朋友，还是左蔓蓉以前和梁老大结婚的时候，陆渺和对方都几乎没有交集。
自打那一年之后梁老大再也没有回来过Z市，有人记得当年梁老大回来的风光，有人还会提起对方。王凤贤开始总是劝陆渺和左蔓蓉联络感情，多和表姐表姐夫家里走动，后来见她真是一点都说不动也就不再说了，没少和陆德明抱怨她不懂事，过了几年，两个人一次联络中，王凤贤一脸惊讶地告诉陆渺梁老大进去了。
她说得平静又意外，说：“你还记得蔓蓉那个老公吗？姓梁的，比她大了快二十岁了，和你爸爸差不多大。”
陆渺只说：“记得。”
王凤贤说：“哎呦，前段时间国家扫黑除恶他进去了，你蔓蓉姐现在正闹离婚呢，乱糟糟的，你可别联络他们。”这么说着，又往下说：“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差点没把你蔓蓉姐也给带进去，把你二姨吓了够呛。”
王凤贤说过了这样的话态度消沉了几天，也不再说什么“社会就是这样的”，“大家都这样”之类的话了。
世界是什么样，即使人活了几十岁也不该敢说全然认识。
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是理所当然。
再往后，就听说左蔓蓉已经离婚的事情了，有人说左蔓蓉离婚也有一笔钱，再后来就是听说左蔓蓉交了新男友。
更不是什么意外。
唯有她，许多年后还能遇见宋嘉年是一个意外，人海茫茫，潮涨潮落，人来往往，多少年过去了，陆渺从没有像这样巧合的再遇到一位过去的同学。
没想到还会再遇到宋嘉年。
听闻宋嘉年父亲上诉成功，陆渺为他高兴，也觉得安慰，她笑着说：“恭喜你了。”
侍者端过来咖啡，一人一杯，放在两人面前，又给两人各自上了一份甜点。
陆渺记得自己没有点过甜点，侍者说了句：“轻慢用。”抱着托盘离开。
宋嘉年说：“这家的蛋糕做的很好。”
这是一块小蛋糕，不大，上面点缀了一些粉色和白色的巧克力碎和水果。
陆渺拿起叉子，叉了一勺放入口中，绵软香甜，丝滑细腻，咽下去后仍然有若有若无的香甜残留在口腔，并不过分甜腻。
她吃了两口蛋糕，又往咖啡里放了一块方糖。
拿着瓷勺缓缓搅拌，波痕一圈圈的在杯子里的咖啡表面荡漾开来，热气里夹杂着咖啡的香气氤氲在两个人之间。
宋嘉年说：“这些年我和人一起做了一些生意，目前也是做这些。”
陆渺看着宋嘉年的眼睛，点了点头，她也说了句，“我现在是肿瘤内科的医生。”
他们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下一刻，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好像被对方眼睛的颜色吸引了注意力一样，宋嘉年的眼睛像一泓水，又像是有月光在照耀，亮晶晶的。
钢琴前乐手弹奏的是肖邦，隐约弥漫开，让人感觉像是坠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
陆渺看着宋嘉年，多少年的回忆在脑海里闪过，从现在一路往前追溯，像是穿行在一条时光的长廊里。
宋嘉年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他不讲故事，只是聊些琐碎的话题。
“空调在制冷，你冷吗？”
陆渺摇摇头。
宋嘉年说：“北京的夏天比Z市来得要早，路边的花都开了，Z市的花要过一阵子才会盛开，现在也只有杨柳悄悄冒出新芽。”
听他提起Z市，陆渺也只是听着，她浅浅喝了口咖啡，透过窗子能看到路边经过换了T恤半袖的年轻人。
宋嘉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道：“如果是在Z市，要过好一阵子才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陆渺点点头，她不知道宋嘉年是否怀念Z市，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否回去过，她没有想那么多，她的心情顺着月华一般的音乐流淌。
他讲了几句天气，便又说起了一些琐事，他说自己闲暇的时候用复印纸折过一枚纸飞机，后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讲起复印纸的光泽，说起不同书籍的纸张，说起双胶纸和轻型纸，然后谈到书籍，他们从四大名著开始谈，他们从美猴王孙悟空谈到林黛玉，又讲到鲁智深，曹操和刘备，又随性地讲起苏格拉底和孔子，又说起食物和动物……
他们随性的讲，讲到开心的地方笑一笑，也有过有分歧的地方，讨论但不争执。
这些话题，有的有意义，有的没意义。
文学理论、伦理道德、鸡毛蒜皮，他们都放在一起谈。
时间被一点一点展开，又像是被一点点拉抻。
日光西渡，云霞渐染，倦鸟归巢。
放下孔雀蓝色，杯口镀了一圈焦糖色线圈的杯子，他们在告别。
陆渺想起以前也曾和一位很久以前认识的人告别，对方来北京旅行，两个人一起看过故宫和天坛，然后吃了一顿饭，最后各自告别。
那是她的一位大学同学，两个人工作忙，再没有见过面。
对方在另一个城市上班。
宋嘉年说：“你怎么回家？”
陆渺说：“我开了车，开车回去。”
“下次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陆渺放在大腿上的手指颤了一下，她说：“周日我休息。”
“那我们周日再见，可以吗？”
陆渺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