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绿渚

    她压下下巴仔细观察他平稳的呼吸起伏,确定虞慎是真的在自己怀抱里睡熟之后,她的脸才迅速垮了下来。

    好在他真的很累了,今夜实在不是个良夜,她不能一边对他真诚以待,一边思考自己拒绝所为与所止,到底是出于对解安长久以来的袖手旁观的隐怒,还是真的舍不得离开。

    她把他变得沉重的头慢慢放到大腿上面,她帮他侧卧下去,小心翼翼,没有弄醒他,也没有丢开他,然后她腾出两只手随意地翻看他处理完毕的公文。

    他的字很漂亮,有风骨的那种漂亮,她想起解朗一向自诩工于书画,但只要真正亲观过虞慎的字,就知道解朗根本不能比,他的字过于秀媚,也像极了他的为人,遇到危险他就像一条夹了尾巴遁逃的狗。

    一时间,亲族沦丧的苍凉感又涌上心头,她要承受这些记忆的敲打,一遍又一遍在梦里梦到攀扯她裙摆的妇人和孩子,可是解朗,原本他是有机会可以拯救这些生命的,只不过要拿他自己的性命作作赌注,他是不干的。他灰溜溜地逃去安全之地,然后何氏的泯灭就只是听在耳朵里的一句两句讯息,没有了就没有了,不是切肤之痛,他甚至不用承受记忆的折磨。

    为什么解安不干脆派解朗那小子来劫她?这样他至少算是做了真正的弥补——给了她一个暴击他的机会。要是那把趁手的匕首没丢的话,她一定要把它插进解朗的大腿根,把它钉牢在座椅上。

    她慢条斯理地拨弄那些纸页,神思却一点点被目光所及拉扯回现实。

    她不由自主地眉头一皱。

    不看则已,一看心就不安起来。她一直以为虞慎的此次走马上任,应该不过是去把父辈积攒下来的忠诚接盘,她一直以为,虞导能放心,全是因为没有不放心的理由的缘故。

    可是看着手里一册册过的应对、机辩、安排,那里分明等待着的是一群资历久深、各怀心思的下属,他们都比虞慎的年纪大,甚至很多比他父亲的年纪都还要大,都是一群叔叔伯伯在等着看这个年轻人卖弄聪明,这跟自己几年前进京面临的境况,又有什么两样?

    虞导不可能不清楚荆州的龙潭虎穴,他怕是真对儿子的期望高到了足以蒙蔽双眼的程度,他真能放心推他去独自面对这一切。当年的解安尚且不能,她于是记起他一定要陪同她进京的旧事,除却解安后来愈加膨胀的占有欲外,他对她是真的关心的,也就是所为质问她用的那套恩情之说,直到几个时辰以后的现在,才真真正正进入她的内心,为她所肯定。

    她的心绪就这样不断徘徊在对将来的忧虑和对旧事的唏嘘两端。

    这时候,她感到虞慎在睡梦里抱紧了她的身体,甚至,有一点勒住了。

    她低下头看,不知道为什么,虞慎鼻梁上那颗小痣有短暂的一刻让她错觉自己被唤醒了母性,她鬼使神差地想要俯下身去亲吻一下那方寸之地,就像母亲亲吻自己的孩子一样自然。

    她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可笑,甩甩脑袋。

    虞慎书写的口吻,没有像瀑布一样倾泻的雄辩,也没有十足充沛的激情,字里行间,却能读到一种严谨的态度,这种态度何夕感到亲切,因为那正是从前卫绾所秉持的,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不骄不躁,不疾不徐的态度。

    当然何夕从来都不觉得卫绾那样的心性足以成事,那便把事情都看得太简单了,尤其在这样污浊的局面之下,可是,如果满朝文武里,又没有一个像卫绾那样心性的话,又是绝不能成事的。求诸上,得之中,求诸中,得之下,她深刻地考虑过,南晋中央和大多诸侯王的军队之所以不具备较强的战力,正是因为整个架构的内里腐朽之至,军户里的人渐渐已经习惯于把头颅低下,把脊背弓起,作混吃或讨食的存在,一支打定主意混一口饭吃、过一日算一日的军队,怎么可能打胜仗呢?

    而日前她听司马遇说起解安组建的北府兵,实力不容小觑,她了解解安凝聚人心的手段,自然也清楚这支军队最有可能,也是唯一的可能,便是由信义扭结而成。解安知道流民的心态,知道他们最怕什么,最迫切想要什么,他供给他们归属感,向他们兜售值得卖力的前景,于是这些青、徐、兖州子弟,都愿意慕名投他麾下。

    虞慎即将面临的情况,跟这却是不同的。

    从迁都晋康城以后,南晋国土实际缩减三分,荆州、扬州几乎占据绝半,其余广、宁、交、益等州都地小且贫瘠,而扬州因为有了晋康城这个中央据点而自以为尊,实际实力却根本无法统御一国,荆州挟有重兵,但从来都被防备,几乎不让最高长官一权独揽。虞慎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都督五州军事的刺史,荆州各位树大根深的长官,骤然要做老上司的儿子的下属,不迅速作出一番功绩来,如何服众?

    可是这些,光想一想,也就够头疼的了。

    也难怪他夙兴夜寐,还是累得眨眼间便睡过去,细想想,他好像在她吃饭那会儿也并没吃下多少东西。

    她埋颈向他,鼻尖轻轻蹭到他的发际额畔。

    她也有些累了,就这么埋着头沉溺了一阵子,等她心里舒坦些,抬起来时,却看到虞慎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睁开,此刻,他望着自己,眸中光彩流离,似有笑意。

    何夕鼻子微微抽动着,哽了半天,哽出一句:“你手底下防卫不够。”

    “嗯?”虞慎微微一怔,仿若没能理解这句话的任何一个字,但他眼里的缱绻温柔的意味不变。

    何夕眨巴眼,她近来越发克制自己,不是因为虞慎的变化,而是因为她自己,从前她还觉得有一层禁制,让她不用那么刻意,可现在,不刻意都不行了。毕竟,她是他的妻子,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只有他二人知晓内情而已。

    “舅舅的人跟了一路,你们竟没有一丝察觉。”她嘟囔道,“这样怎么能行呢?”

    虞慎听她这样说,眼眸眯起,他的习惯和与他神似的解安不同,当他发现何夕的暗示时,他从不下意识地审视面前的她,他只是思索如何让她放心,他说出来的话也正是如此。

    “你放心,想要伤害你的,一定近不了你的身。”

    何夕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那——如果是要伤害你的呢?”

    他笑了。

    何夕有些不悦:“跟你说正经的呢——”

    他倾靠到何夕怀里,那样放任他自己,甚至不担心何夕会不会质疑他的男子气概,但他多少有些撒娇的意味在,他倾靠过去,何夕不得不抱住他。

    “你没走。”他的声音从何夕自己的身体表层透出来,“真好。”

    何夕觉得自己有些沉醉。

    但她还是坚持地拍拍他的后颈窝:“跟你说正经的呢。”

    有一股子若隐若现的嗔怪之意了。

    虞慎侧过头,半只眼睛斜睨她一眼,温柔笑道:“你应该也看到了,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呢,谁又会在这个时候来伤害我?”

    他目色一沉,淡淡道:“战死在上梁国的机率,或许都比被人暗算的机率大呢。”

    何夕眉心一蹙:“你睡糊涂了?”

    他靠着摇摇头。

    “那怎么说胡话呢?”她训他。

    “你不许去,让别人去。”何夕补充道。

    虞慎轻笑了一下,他空着的手不知不觉已经绕到何夕的后背,在她后腰上戳了戳:“那哪成,陛下就是想要我去做这个统帅呢。”

    她早想过了,其实。

    她想也没想便对虞慎说道:“那,让我跟着一起去也行。”

    她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你怎么也说胡话呢?”

    “我怎么说胡话了?我又不是不会骑马,我能跟上军队。”何夕把她的打算讲给他听,“我医术虽不夸耀有多好,也能充作不错的大夫,大夫治伤救人,跟在军队里怎么不可以?”

    虞慎不说话。

    “你说了,我做了你的妻子,想做什么都可以。”

    虞慎有些气恼的无可奈何:“我是这么说过,可……”

    她把耳朵捂起来。

    他看了她半天,等她松手,但她就不。

    他只得掰开她的手:“好,好,真拿你没办法……”他还想继续劝她,却被打断。

    “我肚子又有点儿饿了。”

    “那就吃。吃什么我吩咐人做。”

    “不行,我从前说了,入夜了不吃点心。”

    “吃了又怎么样呢?”

    “会胖,而且睡不着。”

    “那我们就坐船头等着看日出。”

    何夕嫌弃得鼻梁打皱。

    “想吃什么?”

    “之前来江州,吃过一次煨的芋头,倒突然有些想了,或者红薯也好。”

    她沉浸在又香又软的芋头红薯的盼想中,没意识到虞慎看她的眼神已经起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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