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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颀长的指骨一寸一寸在丝弦上抚过,风自弦底生,从这舟上扑到残阳瑟瑟的宽阔江面,带着将晚的水汽,深秋的凉意,渐渐侵袭森森两岸。

    “好琴。”虞慎眉间微蹙。

    身后,面庞稚嫩的小童盯着主人的背影眨巴眨巴眼睛,另一个随从则抱臂斜倚在舱门边,若有所思地问道:“公子,明早靠岸,这把琴也要着人送回去吗?”

    虞慎低头,这船是荆州旧部货船,能吃水,木料敦实,只是样子粗糙些,脚下船板上有一层若隐若现的腻腻的苔痕。

    不知道下水多少年了。

    自任田曹吏起,虞慎出洛京,沿汝水,一路南下,过荆豫,两月来风尘仆仆,却分毫不敢停留——他代替师父卫绾清查占田课田逾制情况的消息,会比这西北吹来的风还要迅疾。

    为求轻装简行,避人耳目,他舍弃了原来气派的大船,也遣散了父亲安排的荆州随行的人,可是一入江州地界,庐江郡、淮南郡等地的礼物便纷至沓来,回绝的速度甚至赶不上送礼的速度,他原先预想的隐匿行迹自然化为泡影。

    江州,好个江州。

    虞慎沉吟半晌,回身问那年纪稍长的亲随:“明日一到,首先查的就是杨氏占田,杨瞻这琴,能收吗?”更像是问自己。

    那人摇摇头,面色沉重。

    小童坐在矮凳上笑道:“可是公子喜欢这张琴呀!而且其它的礼物也都退回去了,留下这一个,也不行么?”

    那亲随扶栏正身,走去拍拍小童的脑袋:“稚水,去给公子烹些茶来。”

    “南风哥,我没有火石。”小童显然被他支使惯了,即使不情愿也下意识地站起来,两手一摊。

    “喏。”南风从腰间解下荷包来,丢给他。

    小童忙咚咚咚跑向船后,烧炉子去了。

    南风看着他一摇一摇的屁股,“嘁”了一声,重新靠回板壁,撅起下唇来吹了吹额边一缕须发。

    虞慎望着二人,嘴角刚一勾起,却又不自觉地收住了。

    南风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试探着问:“这一路清田事务顺遂,公子却为何平添忧虑之色?”

    虞慎没有答他,只觉气闷。

    一江暮色如血,那张琴似乎也沾染了夜气,从油黑里透出一抹幽幽的暗红。

    真是一把好琴。

    此处不比荆州是父亲旧时地界,豫章郡守的礼物这般贵重显眼,却又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船上,连同那封恭敬的拜帖,都给人以不安的感觉。

    “江州。”

    师父老迈的脸浮显在脑海里,沿着他干枯的手指,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布帛上,地图上的城关因为他的用力而皱缩在一起。

    “江州,处荆扬之间,物产人口尤盛,而宗室坐镇,势力庞杂,你查荆州不难,江州却难得很呐。”

    卫绾这话像是在挖苦他。

    荆襄原本就是虞氏的地盘,父亲既然默许了他去做这个清田的官,自然已经把自家的账面打理干净了,就算他铁了心要翻个窟窿出来,怕也是白费力气。

    师父那样说,难道也和外面的人一样,认为他接过这担子,是别有用心吗?

    虞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负手回望船后。

    远岸平渚,见有一人独立。

    不知是身后夕阳映照,还是身裹纱罗的缘故,那人剔透飘逸得几乎不像是尘世中人。如蝉翼一般的轻纱与墨意氤氲的山水都染着朦胧的淡金色,一时间仿佛模糊了现实与梦境。

    望着远岸,虞慎微微有些愣神。

    “好新奇!公子竟看呆了,”南风探颈,低声嘲讽道,“挪不开眼呢。”

    虞慎不语,南风又靠回那黑洞洞的舱门,半开玩笑地说:“我立在这里多时,倒觉得她是在看公子你!不如现在靠岸,去问问是哪家女娘。”

    虞慎的脸微惹一点赧色,正要开口。

    忽然,船身一震。

    仿佛一只巨手拽住一侧船舷,戏耍般的一压。

    南风闷声滑倒,跌得险些咬断自己舌头。

    一侧的江水重重地击打在船舷,又溅进来,地面进水,顿时变得湿滑起来。

    “怎么回事?”虞慎好不容易稳住,望向船舱。

    无人无浪,着实蹊跷,南风拧起眉头四下张望。

    又一震,这稍轻微,船也左右起伏七八寸。

    这船结实,不会蓦然震动,虞慎被心里那点疑虑所纠缠,勉强立住,想起携带的官文和誊写的字纸,便要避进船舱去收。

    南风伸手一拦他:“不对……”

    话音未落,二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船头受力,猛然一荡,船板重重朝一侧水面栽去,那湿滑的甲板根本立不住脚,扶栏不及,虞慎被腾地一下甩飞了出去。

    风声紧,他瞪眼看那江面朝脸上拍来,一瞬间,船尾一声惊呼。

    他想到稚水,不禁想要出声。

    几乎同时,寒冷的水冲击他的鼻尖,他的眼,他的皮肤,咕噜噜一齐朝鼻子耳朵嘴巴里灌进去。

    又是喧嚣的水鸣声,又似乎万籁俱寂。

    他冻得一哆嗦,江水那股陈旧的味道呛进他的肺里,他越咳,越觉得水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渚上风寒,你出来穿的这样单薄。”解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侧,他为何夕披上的蜜色披风在他怀中抱了许久,已带有男子的温热。

    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凌乱,又有几缕沾染湿气贴在颈边。

    何夕的目光不离那即将倾覆的船。

    江上余晖渐渐从惊人的血红色转为万点碎金,开阔江面,那中心斜斜的一只船竟看上去十分凄美,若不是想到上面有人要被淹死,便作秋日晚景来看也颇令人沉醉。

    解安负手身后,侧看她凝神僵直的肩脊,不知是何缘故,竟觉得何夕有些不住的颤抖。他不自抑,伸手去将她颈上黏着的碎发,一丝一丝地往上捋。

    何夕觉察,手沿着脖颈攀上他的指节,眼波微转。

    “杨瞻老迈,却不料如此利落。”她仿佛因杨瞻之能用而欣喜,为她父亲慧眼而得意,可她那得意之态又过于急遽地展现出来,反而显得不可信了。

    解安眸仁微微一动。

    “可怜此一君子人物,今日只怕要吃些苦头。”解安幽幽开口,似为江上人忧,却是有意试探。

    “苦头?”她似惑,手无声地垂落下去,眼睫一颤,脸转向他,“费尽周章,难道不为取他性命?”

    于是她的眸子正撞上解安的审视,不及躲闪。

    解安玩味一笑。

    十六年躬亲抚养,她是什么性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她执意来此,他就知道必不为杨逍一人之缘故。

    “‘风神秀彻,世所不及’,清平日久,朝中多出权诈伪饰之辈,真君子是不多了。”解安容颜绝美,却并不妨碍他一双美目之锋利,“你与他曲台同窗,爱重他也是情有可原。”

    她眼中一阵紧锣密鼓似的风波。

    “舅舅真是说笑了,”她勉力一笑,“‘风神秀彻’四字,原就是形容舅舅您的。有舅舅珠玉在侧,夕儿眼中哪里还能看得见别的什么君子?”

    解安闻言,微微一挑眉,并不作声。

    她就那样略显惶遽地站在他一步之内,心绪悉数落在他余光之中。

    她因何而关切那人安危,他并不在意。解安恼的是她的矫饰。她一身的机锋,都源自他日复一日的修剪,如何在京城之中游刃有余,他都欣慰,却独独不能把那一套反用在他的身上。她不该瞒他。

    可他晾她,却禁不得她鼻尖一点酡色。

    当她垂下眼,便把唯一一处泄露狡黠的地方也隐去了,柔媚作了整个人的主,那唇珠一点,吸引住一个人全部的注意力,叫观者不得不起一些些怜爱之心。

    “你可知,违拗你父亲的心意,若叫他知晓,可是难办得很。”解安沉声,但显然语气已经缓和不少。

    何夕把脸一撇。

    正是少人江段,又是少人时候,两岸见一船半没,星星点点有人骚乱起来,奔走相呼,有人曳着绳索就跑出来,有人抄起扁担拢向岸边。

    解安看她懒倦一瞥,眼睫一扫,似乎恹恹,可那一闪而过的眸光却是藏也藏不住。

    他叹了一口气。

    “罢了,姐夫心窄,虞慎本就不该动的。”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我已让所为去了。”

    怀中人将头倾偏在他胸膛,闷闷地问了一句:“舅舅也不想他死的,对不对?”

    他闻言,些微眯了眯眼。

    虞慎本人全不在他考量之内,可他是太尉与隆虑长公主之独子,他的生死,权可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

    以人之骨肉报私怨,不仁,以自专之心动摇朝局,不智,不仁不智,何以为之?分明是何胥失策。

    突然,她直身,几乎脱离解安的怀抱,凝神看那远处,不一会儿,见着水里拖上来两个人,岸上嚷嚷着,有人赶去施救,星星点点亮起火把,她不自防,幽幽吐出一口气来。

    身后衣裳簌簌。

    何夕并不回头,而解安则松开双臂整整衣襟,循声望去。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孩提着裙子,怕滩涂泥土沾染裙摆,走得小心翼翼,可抬头一见解安向她抛出的微笑,便吓得分毫不敢耽搁,小碎步跑近来。

    解安侧身一让。

    “姑娘。”她埋下头,屈身,摊开小小手掌。

    何夕默默,眼见那边的落水者动弹起来,岸上火把不安地颤动着。

    “夕儿?”解安抬手轻轻钳住她的下颌。

    她方才回过神,讪讪地与他目光交接。

    他松开,何夕向疏桐手心里拈出一条小银鱼来。

    “人还没到?”何夕揭开银丝绕制的鱼嘴扣,向里面抽出小小一节纸卷,随口问道。

    “没。”疏桐回话脆生生的,解安冷眼打量,见她抬眸,扬扬下颌示意她退下。

    何夕展纸的手僵在半空。

    “怎么了?”

    “陛下起意,”何夕将纸团在手心里,无一丝惊讶,更无一丝欣喜,只有一种近乎惶恐的情绪蒙在她脸上,“姑母生辰之宴在太极殿东堂备办,即日享百官朝贺。”

    解安咽声,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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