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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合神离

    设宴太极殿东堂,享百官之贺,是无上荣宠。

    太子之母,一朝皇后,倒也当得起这样的殊荣,只是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皇帝遽赐如此恩宠,却不能不让人揣度个中深意。

    就连解安脸上,都浮起一层淡淡的忧色。

    十月前,司徒何胥企图迫虞导北上御敌,以将其排挤出京,虞导与长公主夫妇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女儿顶上太子妃之位,迫使皇后在御前逼问失度。

    七月前,太子方与虞氏女大婚,宠嬖宋氏生育一子,可一夕之内,此子不知所踪,宋氏亦疯癫。

    三月前,皇帝骤染风疾,辍朝十余日,朝野暗荡,适逢齐王司马显入京述职,侍臣多以“立德”之说试探,而虞导仅以沉默应对。

    一月前,南面盐枭叛乱,虞导族叔虞易运粮南驰,却在江州地界为贼人所劫,主副监官数人均下狱,皇帝却遣派司徒亲信蔡勰赴江州主理此案……

    凡此种种,皇帝的心意始终反复,而今又要遍示天下,对皇后恩宠非常……

    解安沉默地看着太阳西沉的角度。

    半晌,闻听何夕一声冷笑。

    “陛下平衡取中之道,真是玩得炉火纯青。”

    她半是愠怒半是无奈:“可笑父亲一心与太尉争个高下,却从未想过为何一直没有结果。”

    解安未置可否,稍稍掌住她的肩膀。

    “余日可数,接了杨逍还是即刻回京,莫误了皇后寿宴为是。”

    何夕骤然陷入一阵抵触的沉默当中。

    他盯着她的眸子掂量情绪,末了,开解道:“陛下外宽而内深,自病愈,以外戚弹压功臣宗室之心日盛,你父亲尤其明白。但无论如何,眼下何氏势头正劲,若杨家女入宠,诞下皇嗣,仍可弥补当日皇孙遗落之憾。”

    见如此说,她一只手在袍子里抬起,隔着绫罗与解安手掌相抚,半日方才开口道:“罢了,陛下既然想要天下人看,不如我更添一番盛景,也叫姑母喜悦。”她似乎已有主意,眼神炯炯,就连声音落在晚秋的空气中,都平添一丝生意。

    解安脸上那抹沉郁色彩这才渐渐消释,取而代之的是他对外甥女一向的欣慰眉眼:“当如此,你肯宽心就好。”

    又替何夕拢了拢披风。

    “只是寿宴过后,就是元会,年节拜交最为繁琐,阿姐身子不爽,府内事务少不了又是你操持,不如还住在我那里避一避,等年节过了再搬。”

    何夕从披风内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勾住解安的两根手指,道:“舅舅忘了我如何搬出来的?他还气着呢,我怎敢这个时候撂挑子?”她分明都不肯用“阿爹”去称呼何胥,脸上神情却无丝毫难过,甚至无丝毫在意。

    解安闻言,用另一只手摁了摁眉心。

    十六年前,何夕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看上去那样小而娇软,她睁着圆而黑亮的眼睛,整日整夜地放声啼哭。

    而二十岁的解安,跪坐在旁,是那样的无措。

    “她阿爹一时想不明白……等朝局安稳下来,一定会着人来接的。”长姐解蕴含泪将孩子留在徐州家宅,托他和夫人照看,随后跟着何胥奉召入京。

    这一等,就是十四年。

    何胥都坐到三公之位了,才终于在何皇后的屡次授意之下遣人来接女儿。这也不过是为了占住太子择妃的先机罢了。

    解安知道何胥对待她颇为冷淡,怕是仍对膝下无子的事耿耿于怀。

    只是,哪怕何皇后为她求得太子伴读这样不合规矩、但可以占尽朝夕相处之便的身份,哪怕获得皇帝为她赐封“涵元郡主”这样的一时荣耀,她依旧错失良机。

    当何嫣当着皇帝司马彦的面,询问她对太子情意如何时,她竟然奇异的沉默了。

    她的沉默被何胥视作极度的任性妄为,而她则果断收拾行装搬到了解宅。

    这中间一定还发生了什么,解安暂时没有弄清楚,但他知道,这个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她心里有一万个主意,面上却仍能装出懵懂无知的样子,让人往往低估了她的机慧和倔强。

    “阿姐待你还是好的。”解安回握她的手指。

    何夕喃喃:“是啊,她以为我同舅舅云游来着,还寄了图样,要我替她寻几味难得的药草呢……阿娘心思纯良,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夕儿,无论如何,天底下终有——”解安不忍。

    “天底下终有舅舅会护着我。”何夕抢白,微微抬眼打量他,她的手在披风中围裹许久,却是冰冷至极。

    “你啊,”解安与她眼神相接,眼睛笑起来,“你就是不信——”他不知怎的住了口,摩挲起她微凉的脸蛋。

    何夕盯着他的眸子掂量着他,末了,长舒一口气。

    “罢了,回去吧。”解安爱怜地弹弹她的鼻尖,伸手搀着何夕,另一只手替她拎着披风的下摆,“风这么大,你可是钦封的郡主,我一届白衣,吹病了你,我可受不住。”

    何夕不禁笑起来,方要动身,却仍旧不放心,回望一眼对岸,见渐渐都退散了,留得滩涂后一排排灰黄的苇草在风中弯下腰。

    脚下的土地松松软软,呈现一种灰白的泥色。何夕披风里那只落单的手拎起裙摆,微微躬身,想着重重心事,缓缓朝渚后密林走去,解安扶着她的手肘,二人相拄而去,仅留下两串依偎的脚印。

    马车颠晃,江畔风凉。

    杨逍任两只爱猫窝在膝上,却把帘子分拨到两边,探头出去,深吸一口气。

    这不是她第一次长途劳顿,六年前,父亲杨瞻赴任豫章时,他们一家连主带仆四十余口一同从徐州南下,也是这样车马满载,一路上她只觉得新奇。

    今日却不同。

    哥哥今早才被放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全家人都没有与她细说,但杨逍知道,哥哥犯了事——大事。如果不是父亲那位徐州旧交,当今的司徒何大人出手搭救的话,哥哥一定就没命了。

    她想到这儿,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徐州家宅里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不禁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她原以为再也不能见她,哪怕书信常来常往,也只能止于书信了。分别后又四年,知她入京,知她被赐封涵元郡主,知她错失太子妃之位,种种细事,有她写信提及的,也有听父兄谈到的,她往往歆羡。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好运,就是不能落到她的头上。

    杨逍愈长大,愈从周遭人口里获悉到自己的长处,哥哥说她“倾城绝代,二十年内唯出一人”,父亲也以她美貌为荣,屡次夸耀,她听了只是面上一笑,心里却暗自援引攀比,渐成习惯,又乃至沾沾自喜。于是听说幼时亲厚的何夕在京城中的际遇,她常自忖,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只记得从前弱质盈盈,似乎不甚美的样子。

    不过,何夕能引荐她,她倒真承她的情。

    天光黯淡,这密林也不知什么时候走得到头。

    杨逍两肘撑着车窗沿,两手捧着脸,江边潮润的空气害得她打了个喷嚏,腿上一抖,那白猫整只腾起又落下,却还能沉沉睡着,另一只却不见了踪影,杨逍揉揉鼻子,也不甚在意。

    猫跟她一样起了个大早,自然困倦,可她却精神得很,晨起按捺不住,催促仆妇打点行装,又盼着哥哥今日回来,好歹在她走前见上一面,转来转去,转到父亲的院子里,却见杨瞻在庭院中心,用他那根硕大无比的笔蘸水写字。

    庭院地上,水迹斑斑。

    于是杨逍绞着手绢站在廊下,看父亲每写一个大字,就撑在笔上吐出长长的白雾,他的胡须也已经湿哒哒的全是小水珠了。

    外间一阵喧哗。

    杨逍抚着廊柱凝神谛听,随后向庭中父亲高声道:“好像是祖母的话声,是不是哥哥回来了?”

    杨瞻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时忘记了如何言语,勾着脊背立住,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好像勉强想起来儿子的事。他把大笔杵在腋窝下,腾出手顺着潮润的衣裳往下一抹。

    “是了,你去吧,让你哥哥看看你。”

    正欲走时,父亲又一声叫住。

    她回身,这才看清父亲颓唐的神色。

    “逍儿,你比郡主还大几个月,但你要记得你受她举荐,是有恩惠在的。京城形势复杂,她比你熟悉,让你如何做,你就如何做,跟在家时不一样,凡事切记不可逞性……”

    父亲说一句,杨逍就不耐地点一下头,这些话自司徒大人信来,他说过无数遍,杨逍的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

    父亲说“解家九郎散阔放诞,不是当家主事的料子”,结果解安声名鹊起,被传为江左之管夷吾,听说凡是一窥其形貌的人,未尝不拜服在他的风姿之下。

    父亲说“何家闺女出生不祥,被撇在徐州,由舅舅照管,不成体统”,于是为哥哥另选良配,主动违了当年指腹为婚的约定,结果何夕一朝扬眉,摇身一变做了郡主,常伴太子左右。而哥哥呢,久沉下僚不说,还是需求助何家才得脱命。

    父亲说的不都是对的。

    杨逍只知道自己与这何夕有年少之谊,未尝不可以借她东风,直上青云。

    她骄矜地把下巴一托。

    密林中浓淡不一的夜雾在灯晕里向两边散开,马脚下踩出的路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暗河,向着浓稠的更深处行进。

    夜幕里浮出一前一后两骑,随着马蹄得得,马身所罩的缀满银铃的网披也随之发出轻碎的铃铛声,这种精致的乐音在冷僻的林里显得诡异无比。

    待得近来,马上的年轻男子向她车队说话的幽幽话音,一字一字缓缓流进杨逍的耳朵:“……家主已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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